她面对的都是尸体,亦或是动物,都只是她手里的玩具,可以拆开,可以缝合。
足踝的筋缝合了,膝盖的筋缝合了,这是两处最至关重要的地方,然后她拿起酒,倒在了这两处伤口上。
宋穆炎再能忍,都惨呼出声,外面守着的宋山剑一般的射过来,将剑抵到了宋绿衣的脖子上。
她只说了一句:“大惊小怪。”
宋穆炎总算缓过气来,嘶声道:“出去。”
宋山便又出去了。破罐子破摔,索性是两条废了的腿,将军要送给亲妹妹做礼物,那就随他去吧。
绿衣开始慢悠悠的缠纱布,慢悠悠的绑夹板,她很懂得劳逸结合,快慢节奏拿捏得恰好。
然后,提起裙子上了床,从宋穆炎身上跨过去,坐在了他的左边。
一样的工序,她做得很认真,并且做的很满意。
天外发白了,他忍了一夜的挖心的痛楚,她坚持了一夜的凝神屏息。
床上的被褥都已被鲜血湿透,宋穆炎的头发衣衫也尽数湿透。
他看着绿衣,她的头发衣衫也尽数湿透。
这想必是她长这么大做的最有趣味的事,所以才会那样认真,认真到几近虚脱。
即便他自己疼得已经熬不住要晕厥,但他的心,又为她疼了。
离开前她淡然道:“我得回去熬药,让春花送过来,一天三次,必须喝。”
他应:“好。”
她很满意,抿抿唇,两边的唇角往上勾了勾。
拉开门,对宋山道:“去换床褥,你们打仗之人,必然有止血补血的良药,给他服下。”
“是。”
这一夜,她太累了。她从来没给活人治过病,她不喜欢人,人的生死都与她无关。
这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倒也的确有趣。
回苑子,交给了春花一张药方,吩咐了几句,便睡了,睡了一整天。
宋穆炎也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即便没有睡意,只要绿衣熬的药喝下去,睡意便来。
所以他足足睡了七天。
第七天,宋绿衣走出院子,去看她这个病人。
她只说了一句:“去穆炎苑。”
守院子门的两个婆子没敢拦,也无需拦,因为老夫人已经允了,他们兄妹二人可以相见,只是府里的其他公子小姐万不可与她碰面。
自己这亲滴滴的长孙废了,老夫人这些天饮食无味。
想自己是多有福气之人,长子是赫赫景瑞侯府侯爷,长孙是赫赫虎贲将军。
二子宋天枫也在朝堂任职,却素来只喜风花雪月,这也没什么,宋天轶常年征战在外,子嗣单薄,就让宋天枫多讨几房妻妾多生些子女,充实宋家的人丁。
三子宋天彦远在敖州任知府,只带了一个小妾在身边,其他的妻妾子女都还留在侯府,为的也是让他们有所庇荫。
四子宋天堂在衙门任文书,如今才二十四,却也有三房妻妾了。有什么办法,宋家的男子女子都长了一张好面孔,多少人趋之若鹜,他们未曾来者不拒就不错了。
总的来说,侯府算得上是人丁兴旺。
还有三个女儿都嫁了,嫁的官员或大或小,都还圆满。
除了宋绿衣从生下来就不令她安心,现下宋穆炎又成了心尖尖上的腐肉。
幸好宋穆炎命根子还完好,以侯府的家世,即便娶不了高门大户的小姐,小门小户的也行,能生养就行。
再说了,即便是宋穆炎双腿废了,就他那张脸,谁敢瞧不上看不起?他跟萧莫寒可不一样,萧莫寒是所有女子都不敢嫁,宋穆炎是所有女子都想嫁。
现下要紧的,是给宋穆炎多讨上几房妻妾,叫他知道,失去双腿怕什么,男儿的雄风依旧在。
于是,她跟陶妈妈吩咐,去请媒人来好好磋磨一番。
……
宋绿衣依旧坐在床榻上,一层一层解开了宋穆炎腿上的布条,七天时间,已经在消肿。
把自己端来的药糊糊牢牢实实在两条腿上糊了一层,再才开始缠布条绑夹板。
一切完毕,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
旁人兴许不知其中味,宋穆炎有切身体会,他的感受,这两条腿一日比一日好,这感受当事人最是清楚。
所以,他看着宋绿衣的眼神,更是迷茫,更是好奇,更是深沉。
“你,跟何人所学?”
这个问题他问过了,之所以再问一遍,是他全然开始不相信自己前几天臆测的了。
“书。”
她的回答如旧。
但是,据他所知,他倒是未曾看到过这样的医术。
闻所未闻。
她淡然:“七日后我再来。”
她有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病人,挺上心。
她还得回去,研究那个人到底是中的什么毒,若知道是何种毒,就能将毒喂给那老鼠,然后再调制解药救治那老鼠。
若老鼠能救,那人便能获救。
那人比宋穆炎难治,宋穆炎是外伤,那人是内伤。
但她想不出有哪种毒,可以既伤心脉,又还能叫人不死。或许旁人都以为他会死,宋绿衣知道,无论她去不去冲喜,他都不会死。
她扣住他手腕的那刻就知道了,那些脉动蓬勃有力,好比千军万马。
所以他熬了两年,依然如故。他那不堪的快要掉气的样子,是装的。
这很有趣。
他装出这样,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想娶侯府小姐过门冲喜?
若是那人好了,便再也找不到冲喜的借口。
她并不厌恶他,即便亲眼看到他那样不堪。她不厌恶任何人,当然,也不喜欢任何人。
……
十月头一天,太医给萧莫寒诊了脉,又开了一堆的药。
每个月的头一天,钱夫人都要做这件事,看萧莫寒还能活多久。
院子里满是秋风扫落叶,那寒意就更瘆人。太医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原以为这人早就该死了,却不想如此经得住熬,跟刚抬回京城时情况一样,毒入心脉,无药可救。
但凡用少许力,便会吐血。他只能一动不动。
就这样去钱夫人那里回了话,钱夫人眼圈红红,叹了一声:“希望能熬到王爷回京。”
太医领了赏银,匆匆离去。
钱夫人红了的眼圈很快恢复如常,唇边有了笑意:“到底是从军之人身子骨硬,换成旁人可熬不了这么久。”
垂手立在她身边的中年男子,面容不悲不喜,不阴不阳,不卑不亢,就像他那一身黑色的衣袍,不新不旧。
“夫人可想王爷早日回京?”
她脱口道:“自然想,常常一走便是三年五载,本以为这次得胜能班师回朝,岂料皇上又令他们进军。打了这二十多年的仗,也该是个头了。”
“夫人只知王爷胜了,却不知是险胜,王爷在长梁子那一战负了伤……”
尚未说完,钱夫人大惊:“萧穆炎负伤便可回京养病,如何王爷不可回?”
“自然是皇上不让回。”
钱夫人啐道:“王爷这命是他的,便果真要为他断送才算圆满么?便曾经是他家奴,如今也已封了王,谁人不道这天下是萧家打下来的。”
中年男子连忙躬身:“夫人慎言。”
“赵千夜,你说该如何?”
她像是太急,直呼了他的姓名。他是王府管家,多少年来,王爷世子在外,都由他主内。
刚娶进门的时候,萧沧雨便嘱咐过她:“我常年在外,若有不懂之处,尽可请教赵管家。”
萧沧雨用的是请教两个字。这两个字,代表了赵千夜在王府的分量。
说完急忙改口:“赵管家,可有法子?”
他并不在意她称呼如何,垂首道:“夫人也知,如今这朝堂,杨相才是皇上最信任之人,杨贵妃又是皇上最宠爱之人,夫人好歹是杨相的姨妹,去求一求你那当相国夫人的胞姐,求杨相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或可准王爷回京养病。”
当初要她嫁给死了夫人的萧沧雨,不正是杨相的主意么?
她即便身为女子,也懂结党营私是什么意思,当初杨相不是想借机拉拢萧沧雨么?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总就值得他一救不是?
钱夫人即刻重新梳洗打扮,出了府。
放眼帝京,也就只有相府有这样的排场,这排场钱夫人无心细看,她被请进了相府的书房。
杨儒源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儒雅之人,从年轻到如今,岁月都未曾将他那儒雅消损,儒雅得那般温和,又那般疏离。
“如玉妹妹许久未来看望你家姐了,今日却怎地不去见她却来见我?”
言语温和,温和得带着疏离。
钱如玉撩裙就跪:“妹妹前来有事相求。”
坐在书案后的杨儒源连忙起身,伸出手想搀扶,又把手缩回去。他是最有名的儒雅之人,从不会在女子面前失礼。即便是搀扶女子起身这样的小事,他也挺注意。
“快起来,起来慢慢说。”
钱如玉起身,在书房一旁设着的椅子上坐下来,还没坐稳,便急切着道:“我家老爷在攻取阴鸷国受了伤,求相国开恩,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准他回京养伤。”
杨儒源一惊:“有这等事?这事皇上可一概不知,朝臣自然也一概不知。不知妹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是从宋穆炎宋将军那里?”
她眼含热泪道:“妹妹收到了王爷的家信,在信中略有提及。王爷向来以报效家国为重,自然不肯提及此事令皇上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