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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调到这所乡村中学,担任初一(2)班的语文老师,按照老规则,自然也是班主任。他姓程,和我算是本家,辈分应在叔叔辈上,因为他的名字和我父亲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他到我们班上任教之前,就是当地有名的人物。他有一辆崭新的绿色自行车。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民间,尤其是乡下,这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何况是一辆名牌“飞鸽”加重型自行车呢!车体上金色的“中国邮政”四个字,以其强烈的官方色彩,令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敬佩得要死。他是乡邮员,却一直不肯骑车,而是背着邮袋一溜小跑地赶路。每逢雨天,他就用塑料布将邮袋遮好,光着两片脚丫子走在泥泞的路上。
常年坚持跑步送邮件,使他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有一次禾场上放露天电影,加映了几张幻灯片。幻灯片是由县“革委会”制作的。银幕上出现了他手拿“红宝书”、身背绿邮袋的动人镜头,解说词说他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分子。我很为他高兴了一阵子,因为他是我叔叔辈的本家。自古程姓就不像赵钱孙李那样显赫,除了程咬金这个传说中的莽汉外,没出过太多露脸的人物。
他到我们班上任教不久,有一天我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我爷爷和这位老者在一起喝酒,奶奶拿出了珍藏的咸鱼干,煎得金黄,还有一碗油炒豌豆下酒。爷爷和这位客人以“兄弟”相称,很是亲切。爷爷是地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那天的气色却极好。爷爷介绍说,这位是程老师的父亲,应该叫“爷爷”。我一听,溜下板凳就跑了。程老师的父亲是“贫农”,怎么会和“地主”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呢?
他刚到班上上课时,给我的第一印象极深:他很黑、很瘦也很矮,一点也不像一个“积极分子”应有的样子。不过,我注意到他的脚很大、腿显得长,这大概跟他长年累月风雨无阻奔跑有关。
他上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免去了我的学习委员之职。无疑,这对我是一件大事。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曾在我的祖国担任过任何职务。
知道他是一位诗人,那是不久以后的事。大概因为嗓子有点沙哑,他讲课很干脆,寥寥几句,十几分钟便过去了,接下来便命我们做作业。他呢,则在黑板上沙沙地写起旧体诗来。他擅长的似乎是五绝。粉笔诗刚登出来,旋即又被擦掉,不留一点痕迹,仿佛压根儿不是为了让学生们欣赏赞叹,而仅仅是为了消遣,或是练习粉笔字。这种怪异举动无疑增强了我们对他的神秘感,也诱发了我们的好奇心。有一次他破天荒叫我们抬起头来,一起朗读他刚刚发表在黑板上的一首五绝,开头一句便是“父母乞街头”。朗诵已毕,他便哑着嗓子给我们逐句讲解。老师在诗中表示,父母还沦落街头,乞讨为生,除非台湾解放,他誓不吃肉,终身不娶。我私下里想,老师的父亲明明在家里种田,还和我爷爷喝过酒,怎能说是“乞讨街头”呢?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叫“艺术虚构”。
稍晚以后,才知道老师还是一位歌唱家。也是在布置完作业后,一时又没有新作可发表在黑板上,他便轻声地唱歌。他沙哑的嗓音自然不算优美,但唱得动情、真诚。每次他都唱歌剧《江姐》中的《红梅赞》,唱到激动处,他极想引吭高歌,无奈嗓音太哑,最后只得将几个音符咽下肚去。
有一次他正在黑板上抄他的诗,正好校长从教室外经过,探头朝窗内张望了好一会儿。又一次,他正在唱那首《红梅赞》,校长又从教室门口经过,探头朝教室内又张望了一阵。他对此并不理睬,只管抄他的诗或唱他的歌。
有一次我交上了一篇作文,写的大概是《家乡巨变》之类的题目。这个题目,我爸爸读初中时就写过,现在当地的孩子还常写。文章的优劣倒在其次,老师给我的朱笔批语,却着实伤害了我小小的自尊心。他在作文后面的批语是:“要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不要继承地主阶级的衣钵。”
这是我少年时代最反感、最怕听到的话。然而,这是那个时代的套话、流行语。我原本指望这位本家叔叔辈的老师,在学校能暗中给我一点荫庇,看来,小小人儿的小算盘,彻底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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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师就到当地镇上一所师范学校深造去了,一个学期后才回来。回校后,他便举办了一场“学术讲座”,讲的是“价值”和“使用价值”的关系,阐述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靠榨取“剩余价值”致富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这是我中学时代唯一经历过的一次学术活动,听得我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从此老师便不再写诗了,潜心研究起政治经济学来。那时候,全国正在批判小商品生产者,老师埋头乡间,面壁钻研浩浩巨著,又一次成为当地议论的人物。
当时学校有30亩水田,供学生“勤工俭学”之用。在无书可读的年代,劳动便成了“上学”的代名词。老师从师范学校回来后,发生了很多变化,嗓子更哑了,脸上多了副眼镜。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公开反对学校安排学生过多地参加劳动。他在课堂上不满地说:“农村孩子,放学后回家要喂猪砍柴,星期天和假期要挣工分,什么时候脱离过体力劳动?”有一天,他领我们去疏通一条根本不再使用的水渠,同学们胡乱挖了几锹后,便在草地上一躺。他坐在同学们中间,给大家“嘎嘎”地讲故事,声音听起来像一只公鸡在叫。我至今还记得,那次他讲的是抗日将领吉鸿昌被枪毙的故事,他慷慨激昂背诵吉鸿昌的就义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我想,我大概会终生不忘了。
不久,该他上课时他没有来,教导主任进来宣布:他已不在这里任教了。
后来听说他是因为声音沙哑,而被调到了几公里外的一所小学,担任打铃、扫地等庶务,闲暇时还锲而不舍地研究政治经济学,撰写论文寄到高校的学报。老师的论文,自然从来没有发表过。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四川一家报社,当了记者和编辑。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从家乡寄来的挂号信。信竟是老师写来的。他在信中说,他正准备徒步考察全世界,也就是说,只身做一次环球旅行—他用括号对此作了解释,目前存在的问题是当地群众对此有非议,各级领导也不支持,自己也似乎很缺经费。在信的末尾,他特意用一个独立的自然段,回忆他接手初一(2)班的情景—他记得他曾提拔我当了学习委员。这封信的“中心思想”,是希望我能在报纸上发一则消息,帮助他完成这一壮举。在信中,他对自己十余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成果一字未提。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担心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伤害他的自尊心。我没有想到,连信都不回,才是对他自尊心的最大伤害。此后近10年,我便再也没有听到老师的任何消息。
3
1997年春节,我回老家探望父母,因为第二年,我就要带着妻子、儿子举家移民美国了。在此之前,我已经到美国闯荡过两年,多少也算见过点世面。
我刚回到老家,就有人告诉我,老师“周游世界”后,已经回来了。老师有一户亲戚,就住在我们村,于是,我托这位村民捎话给老师,希望能请他到家里一叙。
老师很高兴地来了,脸上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令我十分难受。多年未见,老师已经小了一圈,比以前更瘦、更黑,也更矮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布袄,脸显得干瘦而狭小,背也有点驼,眼睛黯然无神,与村里的任何一位农民,完全没有区别,再也看不出来他曾是当地的一位闻人、一名“学者”、一位上过幻灯片的风云人物。
我在家里摆好了一桌酒菜,恭请老师上座。老师千推万托,横竖不肯坐在八仙桌的“上上位”。在吾乡农村,酒席上面向大门、背靠中堂的一侧座位为尊,其中最右边的座位为主宾座位,即“上上位”。推搡了半天,我们师生只好并排坐了侧座的长凳。酒过三巡,老师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已经沦落为一个算命先生了。我算命、打卦、掐八字、望风水,在这周围的村子里,也算有了点名气。种田之外,靠这些旁门左道、雕虫小技糊口,也还不至于饿肚子呢!”说完,老师低头喝了一口酒,便找我要生辰八字,说是要好好地给我算一卦,看我这次去美国的运程如何,如有不顺,也好早点想办法禳解。
我说:“我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也不太相信算命。无论运,还是命,天意固然不可排除,人谋却更为紧要。”老师说:“是啊。我如果不是走错了路,现在还不是好端端地当着老师,何至于落到替人算命的田地呢?”
老师在席间简单地讲述了自己“周游世界”的经历:就在他给我写信的那一年,他筹集了一两百元人民币,带了点干粮,混火车到了云南,在中缅边境附近游逛了几天,就向边境那边的森林深处,漫无目的地走去。他的理想是亲自到资本主义国家去,考察资本主义的社会和经济状况,用来验证自己掌握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他原本打算去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但隔得太远了,实在渡海无门,他便就近选择了足力可达的缅甸。他想,缅甸虽然小,到底是资本主义国家,“窥一斑而知全豹”,良有以也。他哪里知道,军人当政的这个邻邦,是比改革开放的中国更“正统”的“社会主义”国家呢!
老师在亚热带的丛林里走了一天,也不知走了多远。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走到一棵大树前,从树后闪出几个士兵,拿枪喝住了他,要他举起手来。他一惊,发现这些士兵,并不是他熟悉的中国边防武警,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出国”了。
他被投进了缅甸的一座监狱,睡在森林深处的木棚监房里,等待甄别。他面临着两项指控:“间谍罪”和“偷越国境罪”。据他说,在监狱里,他吃的是真正的“猪狗食”,干的是真正的“牛马活”—这是老师以前在课堂上描绘万恶的旧社会的套话。
三年后,他被缅甸官方认定并非间谍,于是将他遣返。
家乡的公安局,派人到云南,将他押到武汉,又审问了几天后,予以释放,给他买了汽车票,让他回家,并勒令他每隔一段时间,到当地派出所报到,报告自己的近期所作所为。不去按时“点卯”,轻者罚款,重者收监。
老师说:“我们同一批被遣返的,有好几百人,被送到昆明后,政府安排我们洗澡,给我们每人发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吃饭时,桌上是三菜一汤,还有肉。天啊,整整三年,连肉是什么味道都忘光了!”
我赶紧夹了一大块粉蒸肥肉,放在老师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