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轮回里吹来的风，吹醒了天地万物。
一片雪花从高高的雪山上被风吹落，在阳光下融化，汇入小溪，流经尘世某处，遇到了一树桃林。
风乍起，吹花落如雨，桃花跟着溪水远去，又在某个岔口分别。
小溪汇入大河，奔流如海。
汪洋无际，那滴水最后在阳光下蒸发，升入高空，变成云朵，又被海上的风吹回了雪山之上。
四季流转，冬天的时候，它又化成雪花从云中坠落，回到雪山。
只是它可否还记得沿路那瓣桃花，曾陪伴它翻山越岭，淌过人间。
又是一年春天，圣京城郊明心湖畔桃花满簇，一树树、一丛丛如红霞堆砌，粉浪翻涌，如此旷世盛景吸引了八方修士驻足流连。
枝头繁花似锦，树下游人如梭。
明心湖碧波万顷，灵气氤氲，仙雾腾腾，是圣京最大的一颗明珠。湖畔桃花灼灼，行人如织，但水里岸上那么多人，都不如乔展第一眼看到她来得惊艳。
那是一只刚一次化形没多久的小鲛人，一双温柔漂亮的大眼睛如明心湖的湖水一样清澈透亮。它们好奇地打量、观察着这个新奇的世界，那俊俏软萌的样子，像极了多年前刚出生没多久的自己。
乔展多年来静如秋水的心境第一次被这只小鲛人打破，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扬起了嘴角。
远处的小鲛人感觉到岸上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它回眸望去，看到对方在浅浅微笑着，蓦地，它自己也笑了，那笑容比春阳还要明艳、纯净三分。
这……这世间竟然真的有那样的存在！
桃树下俊秀的中年男子惊呆了。
乔展略显苍老的脸上只露出了一个微张着嘴的惊讶表情，但内心已翻涌起万丈狂澜，心神更是剧烈颤动，几乎要把识海撕碎。
怎会如此！竟是如此！
乔展催动元神全力镇压道果，才避免自身因为情绪起伏过大，牵动道伤而提前坐化。
他还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不能就此死去。
湖里的小鲛人开心地回给对方一个微笑，但对方好像不大领情，露出一脸惊讶茫然的表情，这让它有点小生气，于是直接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小鲛人放弃了继续凑热闹的打算，一头扎进水里，消失不见。乔展恢复过来后连忙分出一缕神识挂在它身上，他有种预感，这个小家伙没准能带给他惊喜。
这样的念头很玄幻，但他就是凭感觉去相信。
被乔展关注的小鲛人刚出生不久，这几天眼见着岸上的桃花开了，耐不住寂寞跟着其他族人一起出来瞧瞧，但前来赏花的异族实在太多了，严重打扰了它看花的兴致。它摆了摆鱼尾，打算回去休息，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水中荡漾开，身子快速“飞”了出去，在水里留下一道均匀的白痕。
鲛人一族在妖族万族中排名靠前，但因为繁衍周期比较漫长，且常年与其他种族争斗，整体数量并不多。以大明神朝统辖的水域计算，全族老少加起来大概也就几百万只。明心湖是鲛人族在这片土地上的第二大繁衍地，每一年都有数万鲛人从这里踏上征程，或如乔展一般，叶落归根返回故土。
乔展回到明心湖好几天了，遵循着血脉深处的召唤，却一直感应不到鲛人族的圣池。
时机未到。
传说世间鲛人族所有的始祖都从同一个地方出生的，那就是承载了鲛人一族自诞生之初至今的历史荣光和文明的圣池。
圣池孕育了初代鲛人，赐予了他们至高的纯净血脉和超绝的修行天赋，让他们得以傲立诸天万族强豪之流。但圣池会在鲛人死后接引回他们的魂光，因此鲛人一族虽有灵魂，却无法转世轮回。
他们就像一枝绝美的仙葩，一生只开一次，惊艳过后消失，没有来世。
听闻鲛人族遍布诸天的每一处大型繁衍所都能连通圣池，所有的先天鲛人都曾在圣池中孕育，可鲛人一族的圣池传说流传千古，先天鲛人也层出不穷，但至今都没有人亲眼见过它到底长成什么样。
也许如禁地一般庄重浩渺，也许平淡无奇，也许珍宝遍地，也许只是简单的古珊瑚丛堆砌而成。
可乔展感受到的它，是一汪泉眼，悬浮在不可知的时空，静静地吞吐万水，仿佛诸天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先天神圣神魂、道体、血脉、大道都已规则化，世间万物在他们眼中也都是规则化的存在，只要他们想，诸天宇宙基本不存在他们无法探知的秘密。可乔展不管怎么感知，怎么看，那汪清泉还是那汪清泉，没有任何的规则符号，也没有大道法则的痕迹。
很显然，鲛人一族亘古传承的圣池，存在的本质和形式，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也许真的得等到他死后才能“看”到孕育了鲛人一族的圣池，到底藏在哪里了。
“嗡！”
他的一抹神识跟着小鲛人穿过了某种屏障，水里的景象顿时和之前不一样了。
海水！
明心湖底是没有海水的，而且明心湖的水源也不曾连通大海，此处别有洞天。
乔展回头完全感受不到来路，他惊骇地看着眼前这只“平凡无奇”的小鲛人，它竟然能感应到超出圣人感知范围外的磁场，并且准确找到进出两域的道路，以它目前的境界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湛蓝的海水十分纯净，乔展的神识游荡在其中，感觉暖洋洋的，仿佛在母胎中徜徉。乔展观察了很久，这片海域内生机盎然，可除了小鲛人之外，竟然不存在第二只活着的生物，甚至连它们生存过的痕迹都没有。
小鲛人闭着眼睛，惬意地在海水中畅游，呼吸慢慢变得均匀悠长，最后沉沉睡去。
乔展一缕神识附在它身上，既想放开了去探查这片奇怪的海域，又怕离开了小鲛人，自己被困死在这里无法出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纠结的滋味了。
“呼——”
站在岸边的乔展隔界感应到那抹神识和那方奇怪的海域心神一时失守，本尊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强烈的气势，煌煌神威扬起满林的桃花。
可怕的气势如焚天烈焰般腾起，差点把天穹烧穿。天上的星辰也承受不住这股威压，几欲掉落。整个湖面的仙雾被排斥一空，视野明净，宽阔的万顷水域第一次如此清晰、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发生了什么事！”
“噗——”
离得近的游客被这股无上气势的余波震伤了肺腑，离得远的一脸劫后余生地看向这边，境界高的则用怀疑人生的表情呆滞望着乔展，嘴唇哆嗦颤抖，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圣……神圣啊！
“咕噜！”
洛云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撑着桃树树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中间还不忘整了整衣衫。
“他是……”
“没错，圣境强者的无上气息。”他身边高瘦冷峻的男子敛去一身宝光，不咸不淡地补充道。
果然有至宝防身就是了不起，发型都没乱。洛云溪羡慕地看着他。
“仙灵界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洛云溪转头看向那股威压的来源，一脸后怕问道。
“我也很想知道。”冷峻男子同样看着乔展，深邃的目光里满是戒备。
圣境强者立身禁忌领域，一个纪元不见得能遇到一位，此前乔展跟随其他游人出现在这里，毫无征兆，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普通的游客。可适才他突然流露出先天神圣级别的威压，吓晕了好多人。
乔展很快收起了威势，但被小鲛人两次折腾，体内的道伤加剧，临近崩溃的边缘，他眼下是有苦说不出来。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信么？
“哗啦！”
明心湖平静如初，并没有受到乔展倾泻出的圣境威压影响，但清澈的湖水深处透出阵阵金光，原来是感应到禁忌强者气息的人皇法阵自主运转，将湖水和湖畔的小竹楼守护住，并与外界隔绝开来。
“是那间竹屋里人皇留下的古阵！”
“多少年了，神话再现了。”
“没想到传说是真的，那一位真的在湖畔的小楼里留下了衣冠冢。”
“那一位无上存在真的死……”
“嘘！先天神圣说不得，念不得！”
“嗯？”睡梦中的小鲛人被突如其来的威压惊醒，它紧张地看向四周，发现自己正睡在熟悉的地方，于是松了口气。
确认自身目前是安全的之后，它心里的好奇再度被勾起，在乔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它鱼尾一摆，就这么凭空破开人皇法阵的阻隔，从海水世界穿进了明心湖内。
“呜！——”
不少鲛人被头顶弥漫的惊天气势吓得沉入水中，待圣人级别的威压消散过后才敢重新冒头，而乔展一直关注的那只小鲛人此刻也在探头张望。
乔展一生风云激荡，他起于微末，一路踏着累累血骨才走到神圣之巅。修行路上，他心神无数次失守，崩溃又重塑，但细数为数不多的、最让他震撼的几次，都远不如这一刻他看清黑发小鲛人的鲛珠本质颠覆得那么彻底。
鱼还是那条鱼，眉心一点不灭灵光照彻寰宇，伴着阵阵天音，流淌的是至高至大的神圣气息。
生而为圣，本就只存在于修士的臆想中，但梦想照进现实虽然罕见，却没有它的鲛珠出身来得恐怖。
鲛人一身力量与生命的源泉，都来自体内那颗伴生鲛珠。随着修行日渐久远，境界愈发的高深，鲛珠的气息和其上的道纹也变得越来越晦涩、高渺。鲛人族的神圣，体内的鲛珠已经不弱于一般的先天至宝，但乔展眼前这只小鲛人的鲛珠却跟所有族人的都不同。
那是一汪仙泉，是他苦苦寻而不得的归宿。
孕育了鲛人一族的圣池，为什么会出现在它身上。
乔展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释大概圣池存在了无数年岁，大概是太无聊了，所以才分化了一点灵性转生入世吧。
很搞笑吧！能洞悉宇宙万秘的先天神圣也有怀疑的时候，只能用“大概”、“所以才”这样不确定的词汇去描述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轰！”
乔展压下心里的激动，逼回眼里的泪水，放开一身气息和道韵，踏着朵朵金莲，往湖里走出。
眉心仙光冲天，荡得寰宇清明，先天神圣超凡脱俗，凌驾于诸天之上的浩渺气息在明心湖上爆发，惊醒了无数闭关的老怪物。
“归去来兮！魂归梦土。”
他大步迈出，笑声爽朗，口中发出的道音响彻整座圣京，无差别扩散到诸天万界。
乔展不再压制体内的道伤，没有束缚的先天神圣级别的大道规则显露世间，宇宙星辰凭空显现，环绕在他身畔，至强至圣的气息把处于半复苏状态的镇国神器压制。这一刻，万道匍匐在他脚下，他便是此世唯一至高。
乔展对着湖畔竹屋遥空一拜，人皇法阵撕出一道口子，不在针对他。
身上最后的枷锁褪去，乔展盘坐在湖面上，看着眼前这山，这水，这桃花，还有水中的它，心里涌起无限的解脱和眷恋。
生死轮回总是相依相伴的，有一生必有一死，圣池已经出现，他是时候离开了。
“哗啦！”
“怎么可能！”宛若惊蛰一声雷起，万灵惊骇。
乔展收回目光，合起双眸，一道道仙光璨璨的法则神链从他体内剥离而出，哪怕有人皇法阵守护，在场的所有人还是被先天级别的大道规则压弯了腰，于是一个、两个、三个……接连跪下或坐下。
鲸落啊！
先天神圣化道，无数年的积累反哺天地，被众生喻为修行界的鲸落。
自然界的鲸落很少，先天神圣化道更是旷古未见，能被史书记载和后人查证的，不足五指之数。
一般的先天神圣一旦无法在压制自身道伤，都会选择回到宗门圣地坐化，把毕生的灵力、感悟和大道规则注入道果之中，永久封存下来，补充宗门底蕴。唯有如鲛人族这样从天地中来，到天地中去的种族，才会选择自然化道，将一身的灵粹、大道法则悉数返还给天地众生。
天道重组，大道规则重新排列，天宇崩裂，神灵痛哭，瑞兽悲鸣，众生拜送……先天神圣化道引发的异象十分惊人，宁静而绝望的气息充斥寰宇，万灵无不动容落泪。
“旷世鲸落，生命最后的温柔啊！”
洛云溪收起了轻浮的神色，星目含泪语气复杂地望着湖面那条万丈金龙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