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夜深露浓，万籁俱寂，家家户户渐渐进入梦乡。
半个时辰过去，梦怜才好不容易在集市偏僻的角落找到了莱阳客栈。
客栈内，柜台后的伙计正在算账，抬眼见梦怜走进，疲惫的脸上勉强拉起嘴角：“客官，这么晚您是住店吗？”
“哦，不是，我想打听个事。”梦怜直言，在看到伙计因失落而塌陷的面容后，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荷包，取了一小颗银子，在手心晃了晃。
伙计一看到银子，眼睛闪烁，脸像翻书一样快，马上又恢复了原貌：“您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几天在里面客栈发生的命案，你可还记得？”梦怜直勾勾盯着伙计的眼睛，盯得他心里有点发毛。
“记得，记得，姑娘想知道什么？”伙计的头像啄米的小鸡，眼神却时不时飘向梦怜握拳的手。
“还记得那个遇害女子的相貌吗？”梦怜挑高右眉。
“记得，她长得不算很美，却别有一股温婉的气质，圆脸，眼睛细长如月，鼻子有点塌，嘴巴丰满红润，额，还有……咦，和姑娘你长差不多……啊！你……是人是鬼？”伙计闭眼回忆，当他将何黎的相貌在脑海还原后，睁眼的一刹那，发现何黎的样貌和面前的女子意外地重合，全身被雷劈了似的猛然尖叫，腿一软，直接吓摊在地。
“那是我双胞胎姐妹。”梦怜心里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七八分的把握，随便编了个谎安慰道。
“哦……吓死我了。”伙计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长呼一气。
“那晚的经过，你了解多少？”见旁边有座椅，梦怜直接坐下，双手交叉，背轻靠桌子边缘。
伙计咽了咽唾沫，调整呼吸，答道：“那晚我正好在值夜，何姑娘原本住在天字二号，不知因何缘故，和对门玄字二号的一个公子换了房。四更打更后，我被吵醒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楼上房间传来座椅倾倒和木头被劈裂之声，于是我跑上去查看，玄字二号房黑漆漆的，里面传来打斗之声。我和掌柜一直躲在门外的墙后面，没敢进去，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里面就没有什么动静了。我们进去一瞧，见到那位公子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那位姑娘，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咽了气，死状极其残烈，右手还……还被斩断了……啧啧，这些歹徒太狠了，连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可惜了，那个公子也救不了她……”
梦怜侧耳倾听，心里逐渐了然，自己右手手腕的血迹，以及背上衣衫的洞，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后来，伙计越说越得劲，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地絮絮叨叨，梦怜却心不在焉，心里始终有个疑问挥之不去：那便是自己，哦，不，是何黎的身体，为何会奇迹般地恢复？毕竟，何黎只是凡胎肉体，不似仙神那般有着肌骨复原的能力。
她打断正讲在兴头的伙计，不耐烦问道：“案发的房间仍保留那晚的样子吗？。”
“对，官府已经查封了，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伙计乖巧地答道。
“带我去看一眼，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梦怜一甩手，一颗白晃晃的碎银在半空划成一道流星，稳稳落入伙计摊开的掌心。
“好好好，我带你去，这边请！”伙计笑得合不拢嘴，粗重的眉毛跳跃而上，压低声音说道。
伙计小心翼翼地撕开官府贴在房门的封条，还未开启，梦怜就从门缝里嗅到了血腥味。伙计在门外给她把风，她接过伙计递过的灯笼跨进房间。
屋内桌椅凌乱，一片狼藉，地上血迹斑斑，已然干透成黑色血块，在摇曳昏黄的烛光下显出妖异的暗紫色。
她伸手在血迹上蹭了蹭，放到鼻尖轻嗅数下，漆黑眼眸深处，烛光倒影幽幽闪烁。果然，血里有布罗花毒和迷魂散，自己，就是玄姬门弟子，何黎。
她忽然头晕目眩，心烦气躁，眼神涣散，眼皮沉重，视物旋转，模糊。一个男子嗓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好像在呼唤着谁。何姑娘？谁是何姑娘？
朦胧中，她勉力支开眼皮，眼前一片昏暗，只隐约看到黑暗中一个影子在晃来晃去，侧头而视，一个男子的侧颜近在咫尺，自己竟然靠在他的怀里，他左手扶着她的肩膀，右手在身前施着灵术，与面前的黑影缠斗。她张嘴想说话，但周身的力气就想泄了气一般，迅速地抽离开来。深吸一口气，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道，令她忍不住胃里翻腾作呕。
“太巧了，他是祭神渊弟子，看来，老天助我仙门，在这险境有贵人搭救。我应该撑不下去了，将我藏在肚子的女娲石交予他，我就完成师父的使命了。”一个越来越弱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她微微侧目，身边只有那个男子，以及不远处的黑影，哪里还有女子？
那这女声，是谁在说话？梦怜愈加糊涂了，胸闷加剧，喉头涌起腥甜，她“噗”地从嘴里喷出一口血。
“玄姬门……有难……女娲石……送去……祭神渊……在……”那女声再次响起，可她惊异察觉，这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还未说完，她就两眼一黑，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姑娘！姑娘！好了没有？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伙计的声音将她从无边黑暗拽回现实。
“好了，等会。”她将灯笼放在地上，盘腿打坐，镇定心神，运气凝力，这才压下了翻涌乱蹿的气血。
我这是怎么了？梦怜心绪翻涌，环顾四周，和刚才所见，竟意外重合。刚才看见的，难不成，是何黎死前所见所闻？差点忘了，自己现在借了她的身子，体内或许残留着她的记忆。
那女声，应该就是何黎的心思和言语。梦怜回忆片刻，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此前的一切疑问，似乎在顷刻间有了答案。
女娲石，竟然藏在……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双手捂在肚子上，她如何也想不到，何黎为了保护女娲石不落入魔道的手里，竟然将女娲石吞了下肚！
肌骨复原、伤口愈合、借尸还魂，这一切都有了解释。女娲石蕴含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当初，盘古帝神降服上古妖兽、女娲打败魔帝幽影，皆是靠这看似普通却力量巨大的灵石。只是，如今的女娲石，并不完整，只是母体的其中一颗碎块。这一小碎块尚且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一旦化零为整，力量惊天地泣鬼神，可见一斑。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秦府，在床上运气通络，随着她素指开合间，银白光影如蚕丝如柳絮，肚子的位置闪出荧荧紫光。
随着银光越强，紫光也愈来愈盛，紫白交融，一颗紫色光团从她肚子冒出来，被她一掌覆灭，世界重回一片黑暗。
刚才的动静不小，吓得她蹑脚蹿到门缝边探听外面的动静。
没有说话和脚步声，连门外一排靠墙打盹的家丁和丫鬟的呼噜声和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节奏稳定。
吓死了。梦怜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月光从窗缝挤出一条白线。她摊开手掌，细细端详着掌心的六棱柱紫晶石，闪烁紫色荧光，像夜空的星星，看似近在眼前，却神秘而遥远。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娲石，师父从来不曾拿出来示人。她总告诫世人，女娲石，是一颗不详之石。它就像一个盒子，里面承载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旦打开，即使是盘古帝神都难以控制。传说，盘古帝神，也就是众神师祖，为了降服大地开辟初期嗜血残忍的上古凶兽，冒险启用了女娲石的力量，结果，凶兽降服的同时，他也被女娲石反噬，化为山川河海，万物生灵。而女娲，也如此。
可是，女娲石作为玄姬门的圣物，为何会被一个弟子携带出逃？难道，玄姬门已经遭难？亦或是，何黎盗走了女娲石。
不好！她心里喊道。如果自己变成了何黎，若是被魔道之人发现棺材里尸首消失，肯定怀疑何黎没死，继而追查自己的行踪。
想到这，她又悄无声息地溜出秦府，先摸进白天的衣裳店，从垃圾堆里找回之前身上的衣裳，继而去西郊乱葬岗，找那口破烂的棺材。
她借着昏暗的夜色，小山坡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牌，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自己躺的那口烂棺材。
野兽的嚎叫从黑夜中幽幽传来，簌簌寒风如婴儿般哭泣，梦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感觉越来越阴森寒冷。
她从腰间取出从秦府的房间顺来的火折子，借着摇曳的火光，找到了写着“何姑娘之墓”的木牌，木牌前堆着一个小土堆，泥土松散，刚埋不久。
她背靠坟墓，回忆了昨晚四周的景物，有些熟悉，应该就是这个地方。
只是，是谁如此好心，又重新将棺材埋好？
她手掌翻覆间，一股冰寒之气从她手心朝下迸发而出，松垮的泥土瞬间被炸出了一个浅坑。
只见坑里露出半截棺材，破裂的棺盖被重新拼合在一起，裂缝依稀可见。
她轻轻抬起那破裂的一半棺盖，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一股腐烂腥臭的气息，顿时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瞬间弹开一丈之远。
她只得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火折子朝棺材里照去，一张苍白可怖的脸庞若隐若现。
棺材里竟躺着一具女尸！令人反胃的，是女尸脸上几处好似溃烂的毒疮。
败水症。梦怜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种喝了不干净的水，而被水里的寄生虫寄生在体内而得的疾病。
在数百年前，不少地方曾经大规模爆发过败水症造成的瘟疫。那时候缺衣少食，医疗条件落后，人们习惯直接取山里的溪水或井水喝，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而梦怜和鲁班，冒着被传染的危险，驻扎在疫区许久，才发现了此病的缘由。
他们大力宣扬将水烧开饮用，并找到了治愈病患的法子。
在他们的努力下，败水症鲜少发生，一般发生在少数贫困落后的人家。
看来，这是个贫苦家庭的孩子，可惜了，还那么年轻。梦怜不禁扼腕。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带来的旧衣服给女尸换上。犹豫了半刻，心里默念无数句‘对不起’，无奈将女尸的脸毁掉，使得面目模糊，辨不清容貌。
将一切恢复原貌，她拍拍身上的泥土，神不知鬼不觉回到秦府。
折腾了一宿，困意如潮水阵阵涌来，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她这才想起，如今是凡胎肉体不似从前，与他人比试斗法，七天七夜不眠不休。
此时，女娲常说的一句话飘过脑海：人需要适当的休息，不然会猝死的。想到这，她赶紧钻进被子，趁天亮之前多休息一会。
天际渐渐被日光漂白，太阳却沉沦在奶白的浓雾里，始终冲不破厚重的云墙，大地朦胧在一片阴沉黯淡之中，往日鸟雀的高声欢语都失了调。
梦怜的头蒙在被子里，正陷在沉沉的睡意，忽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南姑娘……南姑娘，您可醒了？奴婢给您备了洗漱之物，可否进来？”丫鬟在门外轻声问候。
“嗯……”梦怜睡眼惺忪地起床开门，一个丫鬟端着一盆水和毛巾进了屋。
“放着吧，我自己来。”看着腾腾冒着热气的木盆，梦怜直接将脸凑在盆上，用手舀水扑到脸上搓着，随后用毛巾将脸擦干。
“南姑娘想吃早饭吗？奴婢备好早饭在门外等候了。”丫鬟问道。
“端进来吧。”梦怜洗漱完精神了些，她早已嗅到了门外嘴角含笑，点头应道。
早饭颇为丰富，有皮蛋瘦肉粥，肉包子，还有一些样式漂亮的甜点，看得梦怜胃口大开。
“坐下一起吃啊！”梦怜对正在帮她粥的丫鬟发出邀约，面上露出难色，“这么多，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南姑娘，我这就出去，你慢用。”丫鬟以为梦怜暗示要她离开，忙不迭地转身就要走。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觉得早饭太多了我吃不完，倒掉可是很浪费的。”梦怜起身将丫鬟拉住，解释道。
“这……南姑娘，别开玩笑了，下人怎么能和主子平起平坐呢？”丫鬟一脸害怕，全身都在抗拒着。
“算了，随你们吧……”梦怜放开手，转身端起两碟桌上的点心，硬塞给丫鬟，“那就拿去吃吧，就当我赏你们的，还不行吗？”
丫鬟许是没得过如此待遇，忙鞠躬道谢：“谢谢南姑娘，你就是和别的小姐不一样，一点也不摆架子刁难下人。”边道谢边退出去，将碟子圈在怀里，喜滋滋地走了。
梦怜心里又辛酸又想笑，她内心十分痛恨等级制度，也深受其压迫，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是荒原还是玄天。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上云，有些却是地上泥，不得不说投胎真是一门技术活。
边叹边啃包子，一声由远及近的喊声急促奔来。
“南姑娘！南姑娘！我家少爷醒了……”一个体态稍微丰满的丫鬟扑进屋内，身上的肉一颤一颤地随着她呼吸抖动着，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家……少爷……醒了，老爷……请……您过去。”
这么快醒了？梦怜心里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昨天夜里，她偷听到院子里的下人们在窃窃私语，大概知晓了那秦二少是何等人物，也明白了他是如何被打成这般模样。
其实，对于这种纨绔子弟，她一般是不屑于救治的，可转念一想，即使她此前知晓又如何？
她不救，便苦了方圆百里的郎中和医馆。可更令她担忧的是，救活了秦二少，他又会继续祸害百姓，这真真是左右为难的事情，很是棘手。
“好，走吧。”梦怜只好放下碗筷，跟着丫鬟前往秦二少的院子。
这秦二少不知是不是命不该绝，对于这个手术，她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此等高深的开颅手术，她只在师父在世时见过几次，她只是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几成像，却没曾想这就成功了，心里直夸自己是医圣在世。
到了秦二少院子，此刻，院子外围了不少下人，大家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不时探头探脑朝里张望。
“快散了快散了，二少爷大病初愈，需静养，尔等这般喧闹，是想挨板子吗？”给梦怜带话的丫鬟远远瞧见这一幕，挥着手里捻着的帕子低声骂着，驱赶看热闹的下人。
下人似乎有点惧怕她，呼啦一声如鸟兽般乌泱泱散开。
“看样子，你们少爷还挺受欢迎的，下人挺关心他的安危。”梦怜说着反话，明着褒暗里贬地嘲讽道。
“那是，我们少爷是老爷的独苗，那可宝贝着呢，下人自然不敢慢待。”丫鬟尴尬地扯出一抹笑意，似乎没听出梦怜的话外之音。
走进房间，只见一个少年背靠在床头的枕头上半躺着，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不错。在床沿侧身而坐的秦夫人，正在给他一口一口喂着手里的汤药，少年不时因汤药的苦涩而蹙眉，乍一眼看去，眉眼清秀瘦削白嫩的如玉公子，竟惹人起保护之欲。
秦观则站在他夫人身后，双眼牢牢锁在儿子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或许是以为他爹盯着他，秦二少才不敢不喝下这闻着苦臭难以下咽的汤药吧。只有梦怜知道，这药有多苦多难喝。昨夜，在了解了秦二少的为人后，她故意在原本的药方上，加了几味苦臭万分且不相冲原本药效的药材，给他点小小的惩罚。
“南姑娘，你真是妙手回春啊！犬子一大早就苏醒了，你快瞧瞧他，身子可还有什么问题。”秦观一看到她来，便抑制不住激动，朝她快步迎去，抱拳礼待。
梦怜只是微微点头，脸上云淡风轻毫无表情，秦夫人赶紧站起退到一侧，给梦怜让出位置。
梦怜过去坐下，秦二少伸过手腕给她把脉，脉象平和，缓缓流淌，只是心跳突然莫名打鼓一般跳跃。
她睫羽启扇，抬眼和秦二少四目相对一刹那，竟发现他原本苍白的面色微微潮红，继而他别开了眼神，假装看向别处，暗暗压下急促的呼吸。
梦怜一眼便看穿了秦二少的小心思，这个少爷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梦怜自知，她如今容貌并不算得上惊艳，但也别有一种清新脱俗之色，如山间幽兰，比起青楼那些胭脂俗粉，许是更能勾起登徒子的兴致。
梦怜心中叹道，可惜了可惜，秦二少一副细皮嫩肉人畜无害的皮囊，竟住着一个顽劣残暴的魂魄。
“少爷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尚有些虚弱，汤药连续三天，饮食清淡即可。”梦怜对秦观夫妇宽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