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洛说他还有事没做完并不完全是虚言。作为观中的杂役弟子,他除了要负责涮洗马桶外,每日还要挑水劈柴、打扫庭院、整理房间、摆放器物、扇风添火、擦拭神像、清洗衣裳等诸多琐事。在倪向天手下,几乎所有杂事他都要做。有些事按照安排本是其他杂役弟子做的,有时也推到他头上让他做。叶洛若拒绝,便会遭到倪向天的责骂;即便做了,别人也不会感激,反而时间一久,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的事,他理当二话不说立刻去做才应该。
路过祖师殿时,叶洛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此刻,祖师殿中,有经师正在宣讲,向众正式弟子传经授课,宣讲道法。与众杂役弟子不同,诸多正式弟子每日要清闲得多。他们身份清贵,只需打坐吐纳、刻苦修行即可,与叶洛等杂役弟子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叶洛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成为观中的正式弟子。那样的话,不仅他的处境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他也将能修习道法,成为人人羡慕而又尊崇的道长天师。
是的,这个世界是真的有上乘武功和道法的,习练了道法的人虽然不能真的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无所不能,但比普通人却要强上许多。
传闻天一道的观主玄虚子便道法通神,武艺极高,如今年过百岁,却依然宛若中年,端的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叶洛自入观以来,受尽冷眼、鄙视和欺辱,之所以一直咬牙坚持,除了为了生存,为了家中的母亲和妹妹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想修习道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有道之士。
只可惜,在天一观呆的越久,他的心中就越是绝望。在这个冷血而残酷的世界里,他一个身份低微、资质平凡而又无依无靠的布衣黔首,想要成为正式弟子修习道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奇迹出现。
不说成为正式弟子,就算是升格为像倪向天那样的低级杂役执事,都千难万难。以叶洛的性格、心机和手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唯一的优势,是有一颗坚定、顽强、永不屈服的心,有一份坚韧不拔、永不言弃的志气。
他拼尽全力,只为求得一个微不足道的机会、一丝哪怕再小的可能,然而,两年多过去,却依然只是徒劳。至今他仍看不到一丝成功的希望。
回到自己蜗居的地方,却见一名女弟子正在他房外等候。叶洛一见来人,顿时眉头一皱。此人名叫伍春兰,和叶洛一样,也是观中的杂役弟子。因为同在倪向天手下做事,往日里叶洛与之交情尚可。数月前,对方被另一名杂役弟子何尚秋欺负,叶洛恰好看到,便上前阻止。结果与何尚秋起了争执。
何尚秋与张叔然一样,也是个有根脚的人。他的舅舅在观中是高级杂役执事。等其他人赶来,何尚秋不仅有恃无恐,而且还颠倒黑白,说是叶洛欺侮伍春兰。因为当时只有叶洛、何尚秋、伍春兰三名当事人在场,所以执事们最后都看向伍春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叶洛万万没想到的是,受害人伍春兰嗫嚅半响,最后虽然没有指认是叶洛欺侮的她,却也没有反驳何尚秋的话语。
为此,叶洛被倪执事痛骂了一顿不说,还被罚洗了半月的茅房。
此事之后,伍春兰一直无颜面对叶洛,今日却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他面前。
“叶洛。”伍春兰一见叶洛回来,立刻微笑地迎了上去。
“你来做什么?”叶洛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眼中难掩厌恶之色。
“对不起,叶洛。”伍春兰道:“上次的事是我的错,不过,我也没有办法。那何尚秋的舅舅是观中的高级执事,我根本得罪不起,上次害你受罚我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真要道歉的话早干嘛去了?叶洛冷冷地打断她道:“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伍春兰道:“我……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求你原谅。我见你脚上的布鞋已经磨损的厉害,便偷偷给你做了一双,希望你能收下。这样一来,也能稍稍减轻我心中的歉疚。”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递给叶洛。
叶洛看着对方手中的布鞋,不由一愣:“你……每天那么多事,哪有时间做布鞋?”
伍春兰道:“我夜里抽空偷偷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饶是叶洛满腹怨气,此刻也是感动不已。像他们这样的杂役弟子,每天要做的活可不少,伍春兰能做出这样一双鞋子,没有个半月时间根本不可能,足见她的诚意。叶洛默默地接过布鞋,这一刻,他对伍春兰的怨气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感激之情:“谢谢。”
“不用谢。”伍春兰甜甜一笑,道:“只要你心中不再怪我就行。”
“不会了。”叶洛略带一丝惭愧地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我理解的。”
伍春兰笑道:“你能理解就好,那我先走了。”
叶洛道:“我送你。”
伍春兰道:“不用了。对了,明天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若倪执事有什么事交待下来的话你到时帮我应一下可以么?”
叶洛一愣,旋即便爽快地答应道:“好。”
“师弟你真好,那我就去和倪执事说了,到时若真有事,还请叶师弟你多担待一些。”
叶洛隐隐之中觉得哪里不妥,却还是应承道:“行,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那就这样说定了,师弟请留步,我先走了。”
第二天,叶洛提完水后,正劈柴之时,张叔然突然赶来,凑到叶洛跟前神秘兮兮地道:“听说你昨日答应伍春兰今天代她做事?”
叶洛见不惯他这副样子,有些不耐地道:“是有这么回事。”
张叔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你啊就是心眼太实,那伍春兰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般替她卖命?”
替她卖命?叶洛莫名其妙地道:“伍春兰今天要回家一趟,我只是答应她若倪执事有什么事安排的话代她应承一下而已。”
张叔然见他还没领悟过来,不由摇头道:“那她有说今天倪执事要安排她做什么事没?”
叶洛道:“这倒是没有,左右还不就是烧火砍柴、洗衣做饭等事情。我们都在倪执事手下做事,能帮忙就帮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叔然叹息一声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伍春兰前几天才回的家,今天她又回去做什么?她之所以让你代她,不过是因为今天倪执事要她去帮正式弟子云松炼丹而已。云松你应该知道吧,上次也是一个杂役弟子去帮他炼丹,结果因为扇风没扇好,生生被他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伍春兰那是不敢去,所以才让你代她的。你呀,被人骗了还不自知,唉……”
叶洛不由目瞪口呆,事情竟是这样么?想起昨日伍春兰情真意切,递给他那双崭新的布鞋时的情景,叶洛很难相信,对方竟藏着这样险恶的用心。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假装的?那她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真是自己太年轻了吗?这一刻,叶洛忽然冒出一种莫名的荒谬感——他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杂役弟子,数月前被人欺负却畏惧不敢言的弱女子竟然也有这样的心机?轻而易举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世间他还能相信谁?
见叶洛如此表情,张叔然心中暗爽,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沉痛的模样道:“师弟,这世道,人心险恶、世情淡薄,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太容易相信他人。若有疑惑的地方,可以来问我,但凡师兄知道的,绝不会藏私。”说完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叹息离去。
叶洛看着张叔然的背影,却是久久无言。犹记得当日初来天一观时,伍春兰也曾过来暗中告诫于他,说张叔然此人心术不正、好吃懒做、最是小人不过,叫他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免得被他所害。当时,叶洛听后嘴上不言,心中却暗自留意。果然,通过观察,他发现张叔然的确心思焉坏,乃是一个真小人。这两年,他可没在张叔然手下吃亏。
只是,他没想到,比之张叔然,伍春兰却更加阴险、卑劣。古人言:“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张叔然固然不是善类,她伍春兰又何尝是好人?他之前竟一直没有察觉,反而十分感激她当日的提醒,把她当成是一个好人。就算上次何尚秋的事,他也只是有些恼怒而已,并没有觉得她人品上有什么问题,更不认为她对自己会有什么坏心思。
但这一刻,叶洛却忽然醒悟过来:之前他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一直以来,他虽身为杂役弟子,却始终未将自己当成杂役弟子看待。在他潜意识当中,他是把自己和其他所有人平等看待的。所以,面对观中的正式弟子和执事们时,他并没有自轻自贱的意思;而面对和他一样的杂役弟子时,他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对他们十分的同情、怜悯。
如对伍春兰便是如此。他同情她一个年青的弱女子,却要每天做那么多累活、脏活,还要受执事甚至是其他杂役弟子的欺负、骚扰。在叶洛心中,他对伍春兰是有一种怜惜同情的心理的。
然而,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在伍春兰心中,他也不过是一个杂役弟子而已,而且就是一个不通世务的傻瓜。他觉得伍春兰可怜,殊不知,在伍春兰眼里,他才真的是傻的可爱。人家伍春兰需要他同情吗?他最该同情和怜悯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即使同是杂役弟子,他不也是所有杂役弟子中最可怜的那一个吗?且不说张叔然,便是和他一样无依无靠的伍春兰,不也能轻易就将他耍得团团转吗?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
他自以为性存高远,志向远大,便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比张叔然、伍春兰等要高上一筹。殊不知,在张叔然、伍春兰眼里,他才是真正的弱者,是连他们也可以随意欺凌的存在。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现实是,他现在的确不如张叔然、伍春兰之流:张叔然明明是与他搭档一起换洗马桶,但最后却是他一个人全包了,张叔然偷奸耍滑,责任却都是他的;伍春兰上次明明坑害过他一次,这回不过送上一双布鞋,便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他的原谅,并又结结实实地坑了他一回。
现在再回头来看这双布鞋,只怕多半是伍春兰花几文钱在外面买的,也就他这个傻瓜才会觉得,这是她花半个月时间特意熬夜给他缝制的。
不久,倪执事到来,直接吩咐道:“听伍春兰说,她已与你说好,今日她的事由你负责?”
叶洛暗道果然不假,却也只能无奈点头道:“是有此事,伍春兰说她今日要回老……”
倪向天打断他道:“既如此,你和我走吧。”
叶洛有心想将事情讲清楚,但见倪向天这般情景,心知多说无益,只得尽最后的努力道:“可我这里还有很多柴火没劈完?”
倪向天有些不耐地道:“你先跟我走,柴火晚点再劈就是。”
毫无疑问,叶洛这次被坑定了。后悔已是无益,无奈之下,叶洛只得跟上。
正是:
莫道人心不险恶,世间难得有真情。
纵观古今多少事,不被人害便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