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他神情恍惚。
简单的木床竹凳,桌上笔墨纸砚,几副词散乱地摊在上面。
他起身,第一眼便看见了自己那一身灰布长衫。摸一摸头面,长发高束,双颊微髯。他推开房门,一男子正自顾自做敲门状。
见门忽而洞开,男子喜道:“奉孝兄出来得正是时候,时辰不早,马已备好,快随在下入府去罢!”说着便拉他往楼下走。
奉孝?他寻思,对,我是郭嘉来的。
“怎不记得是什么年月?”
“奉孝兄可是睡糊涂了?这不是初平元年。”
行到门口,店掌柜送出门,服侍他上了马车。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汉献帝初年,当是……
他瞥一眼掌柜,犹记得他昨天还未如此讨好,是了,地方官马车亲迎,又有甄家二公子出马,谁不知其中大有来头。
这当是离开颍川家乡的第一个年头。
郭嘉不多做理会,径自上了马车,甄俨随后上车,两人迎着晨光,向甄府徐徐前进。
瞧郭嘉正饶有兴味地看向窗外市井,偶有皱眉沉思,时而哈欠连天,甄俨拱手赔罪:“都怪在下,昨日累兄醉酒。”郭嘉抬起一双迷离的醉眼,忽而想起了昨日在醉仙楼饮酒作诗,笙歌曼舞,好不快活,摆摆手笑道:“那点酒算得什么,吾辈皆湮浮于世,醉人的岂止于酒?”
甄俨立即会意:“世道晦暗,民生疾苦,如不能匡扶正义,与醉汉又有何异。”不禁唏嘘感慨。
甄俨话中之意自然再明了不过,东汉末年,汉恒帝时党锢之争,汉灵帝时游乐荒淫,致使宦官当道,国库空虚,朝廷卖官鬻爵,民间生灵涂炭。
先有黄巾起义,后有董卓擅朝,群雄四起,汉室统治岌岌可危。
郭嘉却哈哈大笑:“君言固大大有理,却非我本意。”
“兄是何意?”甄俨一本正经地询问。
“醉我者,实乃曲婉之歌,倾笙之舞也。”郭嘉摇头晃脑,一副死没正经的样子。
甄俨无奈地摇一摇头,素闻郭嘉胸怀大才,行事乖张。从来都出人意料,这两日相处下来,果不其然。
昨日在醉仙楼,哪里是郭嘉被她们醉倒,明明是所有人都着了郭嘉的道。这家伙长得一副宋玉转世模样,标准美男子一个,出口成章,对酒当歌,好一副快意豪爽性格,不仅一众宾客歌姬为之倾倒,连楼下过客都频频回顾,恨不能得见君颜。想及此,连他甄俨堂堂直男,都不免笑容拂面,险些着魔。
车直行入一处宽敞院落,进了二进院门,停在了门厅之前。甄俨引郭嘉下车,早见一众家丁簇拥着三公子等在厅口。
甄俨上前为郭嘉引荐:“长兄早亡,此三弟甄尧。”
甄尧拜见郭嘉,甄尧拱手道:“先生远道而来,家母已在客厅相候,特命我在此相迎。”
郭嘉见甄府兄弟皆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心里也甚是喜欢,并不与他们客气,随着入了府宅。
甄逸乃上蔡一方县令,初时经商,积下殷实家业,这府宅修得甚是气派,却又颇为雅致。可惜三年前不幸因病早逝,留下一家大小事务皆由甄夫人主持。甄夫人娘家亦是地方大官,甄俨举孝廉,家道未至中落,今日请郭嘉到府,实是甄夫人看中了他的才学,来为一众子女请一位老师。
国乱思良将,国安思良相,再俗话一些,乱世兴农,治世重文。如今形势严峻,男儿志在沙场建功立业者多,能踏下心来做学问谋功名者,鲜矣。郭嘉边走边寻思,便越发对这夫人来了兴致。
甄夫人四十左右年纪,皮面白净,保养极好。气度谦和有理,倒似有些飘逸洒脱的气概。其时颍川人才辈出,荀彧、荀攸、陈群、徐庶、钟繇均已小有名气,郭嘉更是其中翘楚,常听人提及。
宾主清谈,气氛融洽。郭嘉知甄夫人有心考问,便从四书五经聊到儒、法之争,口若悬河,颇有见地。甄家母子为之叹服。眼看日向西斜,甄夫人备宴款待,并邀他来府中居住,教习众子女学问。郭嘉也有静待时局变化再行筹谋之意,便应允下来。
两日后,郭嘉已在甄府安顿好。甄夫人怕他旅途劳顿,要他多歇些时日,并传令全府上下,奉郭嘉为上宾,礼遇有加。郭嘉也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时而出府访友,时而阖府闲逛。
这天郭嘉逛到游廊,便听见后院西侧花园热闹非常。他本爱热闹,有心去瞧上一瞧,但见园中假山林立,石桥潭影,几个男童女娃正一起嬉戏。那日见过的甄府三子甄尧也在其中。他约摸十四五岁,正爬在一座假山上,双脚踩稳,双手招摇,呼唤着一众弟妹前来观看,那墙外有人表演马戏,蹄声人声惹人翘首。只可惜女娃们身小力弱,有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竭力向假山上爬,吓得一个小丫鬟边喊边哭:三小姐快下来吧,可别有个磕碰,奴婢不好交代。
另有两个大点的女孩指点小厮搬来梯子,站在上面向外观看,但见一人立于马背,骏马飞驰中,他竟可腾空翻起筋斗,便都拍手叫好,一家人正闹作一团。郭嘉见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廊中,静静地看着她们嬉戏打闹,若有所思。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子忽而拉她手臂,催促道:“五妹,你怎不来看,这戏法可有趣得紧!”
那女孩子只七八岁,神态语气却颇有大人风度:“此岂女人之所观邪?”说完便一甩袖子,回屋去了。
四小姐听她说完,似觉有理,本欲随她进屋,可又贪恋看戏,正自木然,那墙上大姐揶揄:
“偏就她玉衣覆身,贵不可言[1],就会拿腔作势,咱们玩咱们的!”仍转头向外,叫好不迭。
见此景,郭嘉越觉这甄府五小姐更是大大有趣。
[1]《魏书》记载,后(甄宓)以汉光和五年十二月丁酉生。每寝寐,家中仿佛见如有人持玉衣覆其上者,常共怪之。后相者刘良相后及诸子,良指后曰:“此女贵乃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