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不对，这些人并不全是精英。有些人到日本去留学，是日本人钦定的，日本人选择的，他们的目的就是培养日后侵略中国和统治中国的走狗。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听说了一个说法，说是在抗日战争期间，晋察冀的战埸上，只要抓住了日本翻译官，只要他供认是辽南人，统统杀头没错，因为他们肯定是汉奸。
我的话也许有些尖刻，刘允的脸色难看起来。
刘允说，你说的没有错，当时也确实是那样的。因为日本人不可能从国内带来大批的翻译官，只能从辽南地区起用会讲日本语的中国人。辽南地区年龄大一些的老人，个个都会讲协和语。
我不懂，什么是协和语？
协和语就是将中国话与俄语日本语混杂在一起说的话。比方说，收音机叫“拉叫子”衬衫叫“晚匣子”，水桶叫“委大罗”，连衣裙叫“布拉吉”，当官的叫“戈比旦”，当兵的叫“骚达子”。就连小孩子做游戏包袱剪刀锤子，也叫“抢金孝”。这就是那个时代这个地区的特征，日本人在这里奉行的是怀柔政策，并不是三光政策。所以，这个地区的人并不象关内的老百姓那样痛恨殖民主义者。
我反驳他，你的论调与一些吹嘘殖民有功者有着同出一辙之感，强盗闯进你的家门，难道你还要感谢强盗吗？
刘允缄默不语。
再往下，我和他的对话没法进行下去了，我告辞了。
回到法庭的宿舍，我翻阅着爷爷的日记。爷爷的字写得愈来愈好，也愈来愈小。我能想象得出，他每天不知要写多少药方，不知要写多少流水帐。爷爷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站栏柜学生意的人都睡下了，他却在灯下，借着写日记，一丝不苟地练字。
他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来到“康德济”药房整整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要出徒了。从下个月开始，我就能挣到工钱了。三年间，我忍辱负重，勤勤恳恳，换来了今天吃饭的饭碗。可我也没有想到，刘允他今天也从金商毕业了。刘允他们这样的毕业生，可以到满铁株式会社，也可以到大连码头去做一份相当好的工作。象我这样出徒的人第一年一个月可以挣到三块小银洋，日本的银洋非常值钱，一块袁大头和它的比价，只是它的七成。一块银洋可以买到一袋子五十斤重的洋面粉，我每年都可以多挣一块银洋，直到五年之后。和刘允比较起来，我则是小巫见大巫。他进入铁路和码头工作，就是高层的白领，他一个月的工钱有几十块小银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
比起那些在狼窝种地当农民的同年伙伴，我还算得上人上之人。可我没有想到，刘允他没有进入到日本的大公司工作，他要到日本去留学去了。他到我这里来，是向我辞行的。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回老家了，在城里，他也只有我这个同乡同学。他让我给他家的人带个口信，告诉家里的人，他去了日本，恐怕要四到五年才能回来。我们俩是唯一走出狼窝老家的人，我们俩从小就是冤家对头。可是，到了真正要分手的时候，我们俩的心里都不好受。我跟掌柜的借了点钱，我想在我们分手的时候，请刘允到馆子里去吃顿饭。刘允跟我说，没有时间了，马上就要去大连码头上船了。等他从日本回来以后，再吃这顿饭吧。刘允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真不好受。东洋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刘允真行，倒给我，我真的不敢一个人到东洋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刘风迟到了。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法庭的时候，我才知道，刘允住院了。我听了以后，不觉一怔，老人的突然发病，会不会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深深地触到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经。我的心里顿时产生了负疚之感，心里挺沉重的。
当我赶到乡卫生院时，病床上的刘允已经不知去向。值班医生和接班医生把院长也找来了，面对这个逃避医疗费用的病人，他们都为自己的责任开脱。诊断书上写着心力衰竭，输丹参滴液。全部费用也只有一百多元钱。值班医生嘟嘟囔囔地说，送他来的人说老头已经九十多岁了，我也是一片好心，才能他挂上吊瓶的。那时，也没等他们缴钱以后再输液，耽搁一会儿，老头可能会出危险。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我想为刘允老人把医疗费补缴上去，把这埸不愉快的逃费风波平息。
可就在我把钱刚刚掏出来递到医生面前的时候，刘允他突然出现了，他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他抢先把钱递给了医院的人。他说，对不起，我不是逃费，我身上没有带钱，我回家取钱去了。回来晚了，因为狼窝离医院有点远。
也许老人看到了我要替他缴钱，他挺感动地拉着我的手，他说，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我还不会做出如此下贱的事情。
我向他表示我的歉意，老爷爷，昨天我的话说得不好，让你生气上火了。
他摇了摇头，不不，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心血管出点毛病是正常的，不出毛病才不正常。昨天晚上，也幸亏了“县长”，他看出了我犯病了，它满村子大叫。吵得人都睡不好觉。人们打它，它不跑不说，还上前去拖着人家，咬着人家的裤腿往我家里扯。唉，也算是“县长”救了我一命。你要知道，换上别的狗，它就再叫得疯狂，也可能不会打动人心。因为“县长”太老了，它的叫声也是老态龙钟的。叫到后来，它的声音都嘶哑了。所以，人们才被它的叫声所打动，才有人会跟着它来救我。好啦，没事啦，把你也给惊动了。
我说，你在家里也要准备点药品，速效救心丸，降压药，消炎药之类的。你年纪大了，自己多注意点有好处。
刘允也说，是啊，老了就是老了，不服老不行啊。我这辈子，吃的最少的东西是药片；吃的最多的东西是苦难。
我说，老爷爷，我开车送你回家去吧？
刘允说，你要闲着没事，你就送我老头子回家去。你要有事，就忙你的去吧。老年人，是熟透的瓜了，不活动不行，活动多了也不行。
我把车子发动起来，刘允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起步之后，我把车子开得很慢。在快要到狼窝的时候，刘允突然说，停车，你把车子停下来。
我踩了刹车，把车子靠在路边停了下来。刘允从车上走下来，直朝着路边的深沟里走了下去。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许他是要解手。解手也用不着到这样深的沟里面？我正要问他的时候，他却开口说话了。
几次改道改得，把路面抬高了多少啊！
老爷爷，你在找什么呢？
我在找挂符桥，你听说挂符桥了吗？
我没听说。
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这些……挂符桥是咱们狼窝唯一的古迹。眼前的这条沟，从前就是一条河。三百年前，就在这条河道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对小两口回娘家。媳妇抱着孩子骑在毛驴上，丈夫赶着毛驴跟在后面。那时，河上没有桥，就在小两口趟着河水过河的时候，山水下来了，河水涨了起来，丈夫在后面连推带吆喝，把驮着媳妇的毛驴推上了岸。而他自己，却让山水给卷走了。媳妇在岸边哭了半天，也找了半天，也没有人影，哪里能找得到自己的丈夫。从此以后，媳妇年轻轻地守了寡。她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纺线织布，一年到头，始终不渝，也不改嫁，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小媳妇她也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这么多年织的布卖了以后也积攒下了不少的钱。
村子里的人以为这个守了一辈子寡的女人会用这笔钱安度自己的晚年，或者留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寡妇用这笔钱，请来了手艺最好的石匠，就在她丈夫被山水冲走的地方，要建一座桥。石匠师傅听了以后也十分感动，他们精心建造了这座桥。没想到，桥造好了以后，第二年，山水又把桥给冲毁了。寡妇依然不死心，依然攒钱造桥。这一回，石匠们在石头与石头之间，他们用铁拘子把它们加固在一起。桥建造完工了，这样坚固的桥洪水再也不能把它冲震了。后来，人们把这座桥叫寡妇桥。后来，在当地做官的一个人，他在卸任的时候走到寡妇桥，听说了这个故事以后，敬佩不已，他将自己的官符挂在桥头。一个守寡的女人一生尚能为老百姓做一件好事，不为名利。一个做官的人一辈子要不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连个寡妇也不如啊！后来，因为寡妇总是有些对不幸守寡的女人一种不太尊敬的称呼，人们就把寡妇桥改称为挂符桥。
只有三百年的时间，那建造桥的石头已经显得很苍老了。石头和人一样，也会衰老的。这个故事让我好生感动，桥头一侧，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
刘允说，梅先生教我们读书的时候，只要到了放伏假，放寒假的时候，他总是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给我们讲挂符桥的故事。先生的用意我们都明白，他是让我们向这位寡妇学习，要向那位把自己的官符挂在桥头的官员学习。人之初，性本善。人降生到这个世界时，他的本性都是善良的。渐渐长大以后，他便开始发生了变化，有的人学好了，成了好人。有的人学坏了，日后成了坏人。
老爷爷，你评价一下你自己，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刘允干涩地笑了一下，无论什么人，他都是有两面性的，甚至是多面性的。在一个的身上，同时存在着好的因素和坏的因素，当他所面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的时候，他或许把恶的一面展现了出来，或许把善的一面体现了出来。我是快一百岁的人了，你让我评价自己，扪心自问，虽然很多人把我看成了一个不好的人，但我觉得，我的善性要胜于我的恶性。
我把车停在了刘允的家门口，当他从车上下来时，“县长”摇头摆尾地扑了上来，亲热得不得了。“县长”以为它的主人又发生了意外，冷不丁地看到主人回来了，它真的很激动，它的尿水都淋漓了出来。它张着大嘴，发出呵呵呵的声音。
刘允摸索着它，好啦好啦，“县长”，我不是回来了吗？“县长”你有完没有啊？
我说，你把你的狗叫成县长，让咱们苟县长听到以后，不重新治你的罪才怪。
刘允这才给我解释，“县长”其实是条弃狗，现在乡下人也玩叽娃娃，拳击手之类的宠物狗。京吧已经是过时淘汰的种类，我缺少一个做伴的，就把它收留了下来。如果真的是我给它取了“县长”这个名字，我可真是没事找事。这是我们狼窝姓刘本家的人给它取的名字，因为我从前当过县长，他们就叫我的狗为“县长”。也怪，叫它什么，它都不理睬。只要一叫它“县长”，它就汪汪汪地回应不说，还摇着尾巴撒欢。村子里的人十分感慨，连狗都乐意当县长，何况是人呢？
与刘允告辞以后，往回走的路上，我想起了他讲的挂符桥，还有他讲的狗的名字的真实来历，刘允他真提是个挺可爱的老人。年近百岁，思路清晰，而且做人也极讲究人品，本来已经逃脱了缴医疗费用，可是，人家把钱一分不少地送回了医院。
路过医院时，我走进医院，找医生开了不少治老年人病的药，速效救心丸，降压片，治感冒的，消炎的，开了不少。回到法庭，我把这些药给了刘风，让她捎回家去送给刘允老爷爷，他年纪大了，有用得着的时候。
刘风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我发现你对我的这个老爷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我提醒你，你可千成不要给他那生动的外表所迷惑。
我以为，能活到那样高寿的人，绝非一般的人。活神仙指的是什么人？我告诉你，刘允这样的老人就算得上活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