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世坚持说，自古以来，棍棒底下出好汉。你们只看到这个老先生严厉的一面，你们为什么不看他的教育成果。刘老师能在谁也不愿意呆下去的砣子上当老师，说明他是个有事业心和责任心的人。他体罚学生是有些不对，可是，对待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真需要有个严厉的老师教育教育他们。我回去一定严肃批评刘老师，但不能把他赶走。话说回来，刘允虽然是国民党的战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认为，他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何以见得？
我从他对教学生的认真态度，我敢保证。
陈立世是有名的土皇帝，地头蛇。这些坏名声都是因为封闭的海岛给他带来的。陈书记在我面前十分有分寸，他没有批评我，他只是说，让我以后要注意一下自己的教学方式。现在是新社会，不能再搞旧式教育的那一套。我也接受的的提醒，也应该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性。但是，我的教学精神是不能改变的。那时在乡村小学没有英语和日语教育，我在教完了应该教的课程以外，我教给学生们英语和日语。在孩子们经历过的老师当中，没有一个人会外语。我一个老头子会讲两门外语，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震动。对于学外语，孩子们也很好奇，都愿意跟着我学，放学以后也不肯离去。他们有劲头，我也有力量。
在砣子上几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封闭的海岛不仅出现了高中生，还有两名学生考上了大学。这在懒汉砣子，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那些对我有意见的学生家长也慢慢地转变了对我的看法，他们说，这个老头虽然严厉了一些，看起来对咱们孩子还是有好处的。如果不严厉，学生能考上大学吗。
那时候，我也没有沾沾自喜。我认为这仅仅是开始，我的能量并没有全部发挥出来，就这样教下去，以后会有更多的学生考上大学。那是一九八六年，我和慧儿在懒汉砣子扎下了根来，也得到了海岛上男女老幼的爱戴。他们下在海里的网里网住了顶盖肥的飞蟹，给我送来，钓鱼钓上了名贵的加吉鱼，也要给我和慧儿送来尝鲜。有的人家包了海菜包子，有的人家包了鱼肉馅饺子，也要让我们尝尝鲜。我们家有什么活儿要干，肯定会跑来一大群人当帮手。我在人面前终于有了尊严，这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能用自己的行动，来向海岛上的村民们表达我情谊。
一九八七年，我八十岁生日那一天，全海岛的人都在为我举行一个生日的盛大宴会。我是属羊的，我的生日正好是农历二月初二。属羊人的命都不好，可我是春天的羊，按说法是应该不错的。巅泊流沛了一生，在监狱里度过了三十年的时光，也能验证属羊人的命不是富贵命。砣子上的村民们为什么我给我过生日呢？其实，年年二月二，他们猫了一个冬天的大船要出海了。每年大船出海，都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放鞭放炮，杀猪宰羊，要在船头和桅杆上挂红布。当村民们知道了我是二月二的生日，加之他们对我的尊敬，又赶上了我的八十大寿。
在大船出海之际，他们全砣子的村民给我过了一个相当隆重的生日。溜上生活的人相当讲规矩，晚辈们都要给我磕头。恰好给我磕头的晚辈几乎都是我教过的学生。他们齐声叫我爷爷，叫我老师，这第一个头，是给老爷爷磕的，祝老爷爷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第二个头，是给刘老师磕的，祝刘老师生日快乐，全家幸福……那天，村支部书记陈立世还代表全砣子的人讲了话，他说，咱们的刘老师今年八十岁。八十岁啊，人家还能走上讲台给学生讲课，能给我们懒汉砣子教出高中生，大学生。我们全砣子的人给刘老师祝寿，祝愿他老人家活到一百岁，给我们教出一百个大学生来。今天，我在这里说一句，将来有一天，刘老师不能再教学字，我们也不能忘记刘老师……
在海岛上的这几年，我真的焕发了青春。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养成了洗冷水浴的习惯，来到海岛，因为淡水奇缺，我天天用海水擦身。无论冬夏，无论春秋，就是不下海游泳，我也要站在海水里用海水擦洗着身体。这是一种影响，这是一种教育，也是一种熏陶，我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教育着我的学生，我的学生也都自觉不自学地模仿着我的行为。我的学生也在影响着改变着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亲人。海岛上的一切都在朝着文明的方向进化着，这也与我们改革开放的潮流紧紧地连在一起。因为人们富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才可能有渴望更高的生活目标。
到了八十年代的后期，几乎一切禁令，一切的桎梏都打破了，都荡然无存。属于中国人民最开心，最自由的时期到来了。
在海岛上生活的那几年，是我和慧儿幸福愉快的几年。我一大把年纪，和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一起，好象我也变成了一个老小孩子，年轻了许多岁。春天，我带领着他们去野游，海岛上只有一座山，我们就去爬山。夏天到了，天气热了，海水也热了，我们就下海游泳。生活在海岛上的孩们个个都会游泳，只是他们游泳的姿势不规范。我就教给他们蛙泳自由泳和仰泳。游泳泳得累了，我们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以前是个皮肤白晰的人，在海岛的那些年，是海岛上的太阳把我给晒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听说这叫健康肤色，西方人都是故意把自己晒成这样的颜色。在海岛上生活的人，个个都是赶海的好手，平时他们要做的，就是下海赶海。我觉得守海巴沿的渔民比面朝黄土背朝青天的种地农民要幸福自在，赶海是一种乐趣，从大海里捞起自己的收获。
礁石上有海蛎子，泥沙里面藏着花蚬子，还有蛏子，还有海肠子。孩子们天天教我用什么方法把它们从泥沙里挖出来。他们也教给我怎样钓鱼，上课的时候，我是他们的老师。下课以后，我就是他们的伙伴。到了冬天，严寒把大海整个封冻起来。一个漫长的冬季，男人们不再出海，猫在家里喝酒财钱；女人们就聚成堆拉瞎话，嚼老婆舌，今天不是张家和王家打起来了，明天就是李家与孙家吵起来了。没有办法，闲得百无聊籁的时候，不吵架，不打仗，那就成了一湾死水，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活力。那时，学校虽然放了寒假，可是孩子们依然天天到学校来，我给他们辅导学习。辅导过后，我就给他们讲故事。我讲的故事并不是民间的瞎话和传说，我给他们讲的都是我们小时候求学的经历，我留学日本的那些奇遇。讲起这些往事，我也好象回到了从前。我讲得忘情，孩子们听得也入了神……
我问刘允，你在海岛上生活得这么幸福，你的女儿刘慧她怎么样呢？
说起慧儿，刘允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说，到海岛以后，我们好象从笼子里面飞出来的鸟儿一样，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我到小学校给孩子们当了老师，慧儿她就专门照顾我。慧儿她是个心特别细的女人，她又给孩子们做了多年的饭，她懂得如何搭配营养，懂得如何调理伙食，她在家里给我做饭。我从学校回到家里以后，也就是一步之遥，慧儿她也要站在门口迎接我。在海岛上，和我在一起，慧儿表现出来的完全是日本女性那温柔善解人意的本质。我们那三间房子很旧，不象样子。可是，经过慧儿的手一整理，一收拾，里里外外干干净净，非常雅致。慧儿她天天给我烧鱼汤，有鲜活的鱼儿的时候，她就给我做生鱼片。
她真会做生鱼片，她把活鱼的尾巴给割断，让鱼身上的血水全部流出来。这样，鱼肉就特别地白嫩，没有腥味。慧儿就是慧儿，她与海岛上的渔家女人有区别。在我们家门前和房后的空地上，她没有种菜，却种上了五彩缤纷的鲜花。她还用渔民用的玻璃漂子当作花盆，在里面栽上了鲜花，放在屋子里，屋里屋外全是鲜花的香气。天天晚上，在我临睡觉的时候，慧儿她都要给我用热水烫一烫脚。我说，砣子上的淡水珍贵，别再烫脚了。可是慧儿说，你就放心地烫吧，我知道淡水珍贵，这是我保留下来的洗菜的水，没有浪费水。有慧儿在我的身边，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的音容笑貌，让我时常想起我的那个不幸的妻子佐佐木慧子。慧儿在我的身边仿佛我的爱人又复活了……
有一天，我从课堂上回到家里。我和慧儿正吃着饭，我觉得慧儿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问她，慧儿，你有什么心事吧？有事你就说，我听着。
慧儿摇摇头，她说，没什么事情……今天，陈书记到咱们家来过了。
陈书记来过，他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有什么大事，他说，他听说我是从事幼儿教育工作的，他想在海岛上办一所幼儿园。让海岛上的孩子象城里的孩子一样，从小就能受到教育。不要等到上学的年龄，那时的孩子已经野惯了。
这是好事，要办就办吧，正好，你也有了发挥英雄用武之地。你才五十岁，不能在海岛上当家庭妇女吧，侍候我一个人吧。
慧儿叹了口气，她说，这可不是说句话那样简单的事情。在海岛上，最金贵的有两种东西，一是淡水；一是建筑材料。渔民要盖房子，那水泥和砖瓦要从岛外用船运进来。建幼儿园要用多少建筑材料，不容易。可陈书记说，再不容易也不能亏了孩子。咱们有交通船，每天都往砣子上拉一些建筑材料，今天拉砖，明天拉水泥，用不了多久，建筑材料就会备齐。我以为，陈书记只是说说而已，谁曾想，他说干就干，真的往砣子上拉建筑材料了。没想到，他一个挺粗糙的人，心却挺细的，能想到孩子……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陈立世是一个丧妻多年的绾夫，他一直没有续弦。自从我和慧儿来到懒汉砣子以后，他对我们父女的关心是无微而不致。除了正常的关心而外，他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意思？陈立世与慧儿同年伴岁，他是不是对我的女儿有了好感？我注视了一下慧儿的脸，想从慧儿的脸上得出答案。可慧儿她把脸背了过去，我看见她的耳梢有些微微发红。我明白了，我的慧儿也有这个意思。她才五十多岁，她的一生没有爱情，甚至于没有青春，人过中年，她也应该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再说，陈立世这个大海铸就的闯海汉子，骨子里就有男子汉的气魄。从我和他的接触，我感觉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而且有性格，说话办事，一口唾沫一颗钉，干脆利索，有男子汉的气魄。他能接纳我们，就说明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如果他真的向慧儿表示了他的感情，我不会有半点意见。
从那以后，我便有心留意，看看陈立世和慧儿的感情进展如何。我能看得出来，只要有空，陈立世都要到学校来，他一是看看学校和学生，还有我的教学情况。陈立世的另外一个心思，恐怕就是为了我的女儿慧儿。我也能看得出来，陈立世对慧儿是有着浓浓的情意；可慧儿对陈立世却好象并不是那么热情，更不主动。
有一天，陈立世又到我们学校来了。他进门以后就跟我说起了要建一个幼儿的想法，关于建筑材料，他也有了新的想法，渔船都去远海作业了，他们拉回来的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不能动用打渔的船，而是用交通船。每一天，每一个航次，交通船都可以拉一吨左右的水泥上海岛。关于运力，我们可以发动小学校的大孩子们。一包水泥一百斤，一个孩子扛不动，两个孩子用扁抬却没有一点问题。再说，我们也可以发动砣子上的女劳动力。她们一点也不比男劳动力差，一个个膀大腰圆的，一个胳肢窝就能夹上一包水泥。她们从小是吃着海鲜长大的，身大力不亏。
我插了一句话，这样的女人多招人喜欢哪。
可是陈立世却摇着头，这样的女人出力干活还行，一点也不比男人们差。要论别的，她们身上就少了许多女性的善良和温柔，多了些男子汉的野性。女人应该象刘慧那样……
说话的时候，陈立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瞅了慧儿一眼，他也由衷地说道，刘慧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比起海岛上的年轻姑娘，她一点也不显得逊色。为什么呢？她的气质和素质在那里明摆着的，砣子上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刘慧……他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了，他的黑红色的脸膛胀得更加发紫，他有些难为情了。
事后，我问过陈立世，你真心实意地想和刘慧相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