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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热情奏鸣曲

一部解放牌卡车载着行李家具从司令部围墙外开来,拐一个弯,驶上了大路。驾驶室里除了年轻的汽车兵掌握着方向盘以外,还坐着毫无表情的许淑宜和忧郁得发痴的彭湘湘。车斗里面也有一些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和行李家具混装在一起。我们认识的只有三个人,陈小炮和她的哥哥陈小盔以及不爱说话的李小芽。另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不知是谁,只见陈小炮与他们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看样子,那都是小炮的同学。

汽车在大路上跑了不远,便拐弯沿着山脚驶去。这是一条坑坑坎坎的临时公路,是前年修建地下工事时运土石用过的,此后几乎没有汽车来过。地下工事早已竣工,洞口已经堵死了,并重新用泥土和石块掩埋好,种上了快速生长的树,叫人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惟有临时公路还保留着,路上已长满了草,也几乎看不出路面了。原来遗留在路上的大小石块躲在草丛底下,司机无法看清楚,车轮不断被拱起来,抛下去,产生很大的颠簸。为了安全起见,汽车像乌龟一样缓慢地爬行。

车轮每抛起来一次,车斗里就传出嗡嗡的响声,这是钢琴受了震动,在警告它的主人:再这么颠簸下去,还要不要你的钢琴?可是坐在车头的琴主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变得痴呆麻木,没有感情,不知疼惜自己的东西,也不曾记得美好的旋律,甚至几乎连耳朵也聋了,钢琴的警告她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

好在有热心的陈小炮关心着钢琴的命运,她及时组织了救护,只听见她的声音在车斗里叽叽呱呱不停:“快来!抢救钢琴,这是个娇贵宝贝儿,会震坏的。来呀!先把这一头抬起,塞一个包袱到底卞去。……别管啦!钢琴比包袱重要。快点!用劲儿!预备——起!好了好了!塞!快塞!……对了,对了,放下!还有那头。……快!又抛了。预备——起!好!塞进去!塞进去!……不染紧的,这钢琴不能坏了,湘湘可以借着它放一放闷气,总比白白地唉声叹气要强,声音大多了。要是我有钢琴,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弹琴,连指头儿都不要,用拳头,擂下去,砸下去,轰轰地响,痛快!”

汽车停在一块菠萝地头。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平房,从门窗的数量可以看出,仅仅有四间小屋。靠外面这头是有人住的,门开着,有一个近五十岁的妇女在台阶上洗衣服,见有汽车开来,不胜惊奇,站起来,甩着手上的肥皂水,准备迎接客人。

“先去看看房子吧!”司机扭头对许淑宜说。

彭湘湘搀着妈妈下车,早有陈小炮已经跳下车斗站在车门外等着了。许淑宜在两个女孩子的搀扶下,蹒跚走近平房。她抬头望了望,见房子的外表并不算破旧,红砖黑瓦,颜色分明,台阶上的石头砌得很扎实,没有明显的损伤。窗玻璃完好无缺,只是灰尘太厚,不怎么透明。这头两问的主人显然是那个洗衣服的妇女,另外两问该是许淑宜的新居之所了。她们径直朝那一头走去。

洗衣的妇女见来人衣着讲究,肤色白净,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却又为什么到这里来看房子呢?她疑惑、紧张,想找客人说话,又有点不敢冒昧,终于没有开口,只是垂手站着,肥皂水没有甩净,顺指头落下地来。

“大娘,您住这里?”陈小炮跟她打了招呼。

“是啊。”她显然是本地人,普通话说得很别扭,头一个字就没有咬准确。

她们上了台阶,来到一个门口,见门上并无暗锁,只有一个铁环链搭在铁璩子上,用一根小棍子插上当锁。湘湘扯掉小棍子将门推开,里面四壁空空。墙上的石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颜色模糊的砖块来。没有剥落的部分也已经不是白色了,黑一块,黄一块,花斑点点。天花板上是蜘蛛的打猎场,丝网东牵西挂,使蚊子和苍蝇插翅难逃。地上潮湿是这间房的最大特点,灰尘在水泥地上结成了块,还在继续冒出水来。后面的窗框上钉着铁条,透过玻璃可隐约见到窗外长满了茅草和藤蔓。

邻居大娘好奇地走过来,站在离她们十步远的地方望着许淑宜一眼不眨。

“大娘,您家几口人?”陈小炮与她攀谈起来。

“四个人。”她伸出四个指头,“老头子,还有一个女,一个崽。”

“大伯在哪儿工作?”

“在军人服务社。”

“做什么的?”

“补鞋。”

“哦!就是那位修鞋的朱师傅?”

“是呀!是呀!”

朱大娘连忙进屋搬出几条矮木凳来,热情地招呼客人们说:

“同志,坐吧!”

“不坐,大娘,我们有事呢!”还是小炮说。

“哦!”朱大娘不善于多话。

“大娘,”小炮又问,“这两间房原来住人了吗?”

“没有住人的,”大娘摇头说,“只装了一些锄头、铁铲,昨天才搬走的。”

“这不像是宿舍啊,连厨房都没有。”

“没有厨房的,在台阶上搭个棚煮饭吃,你看我们,就是这样子的。”

陈小炮向那头望去,见台阶上用零碎木片和油毛毡搭了一个挡雨的半边洞窟似的棚,里面放着烧煤的炉子,堆着引火柴、煤球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个很好,天热时煮饭凉快。”朱大娘热情介绍她的经验。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啦?”小炮又问。

“去年搬来的,一年了。”

“你们搬来以前这个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听说是修工事的时候放哨的住在这里,后来不住人了,旁边的生产队借了这个地方装肥料,放工具。我们搬来才把肥料搞走的。”

当陈小炮与朱大娘攀谈的时候,许淑宜母女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对话内容她们都听清楚了。看完了这一间,再看另一问,两问房的基本情况一样,只是靠头上的那一间更加潮湿罢了。望着眼前的情景,听着耳边的对话,感慨万千。一夜之间,人的景况发生了多太的变化!当老头子是司令员的时候,就有那样多的方便摆在他身前身后,家属子女也都沾光。需要什么东西可不能轻易开口,随使说一声,就不知会忙坏多少人。许淑宜深深地记得一个教训: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后勤部有位副部长也在。在闲谈咐,许淑宜说到,她很喜欢一种叫做雪杉的树,把那种树着实赞美司一番。说话的无意,听话的有心,几天以后,整整一个连的部队,整整一个汽车班,为了把望海公园的雪杉,挖出四棵来移栽到司甜员的院子里,停止了紧张的军训,忙碌了两三天。司令员从部队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在许淑宜面前大发了一通脾气。怒冲冲地训用道:“祸根就是你!多嘴多舌,搞得影响不好,老百姓知道了会怎纠说呀!你给我拔出来,背回去!”从此,许淑宜才知道,说话可得小心了。现在,老头子把官职一丢,他几十年对革命的贡献就变得一钱不值了。就连他的妻子,一个没有犯任何错误的老干部,也跟着把历史功绩赔进去了!潮湿、肮脏而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在四面墙上,写满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公式:

贡献——一文不值

官衔——价值的标准

“难怪都怕丢官啊!”许淑宜不由得想到房间以外去了。这时,她感觉到屋里有一股湿气夺门而出,钻透她身上的衣服,渗进皮肤,侵入骨髓里去了,那害了大骨节病和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的膝关节,猛然间一酸,失去控制,几乎跌倒。她使劲抓住门框,颤颤巍巍地坚持着,脸上和身上冒出毛毛虚汗来。

“妈妈!”湘湘早已忍不住了,一见妈妈如此,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赶紧将妈妈搀住。

“快不要哭!”妈妈小声叮嘱她说,“人家看了会笑话我们。”

“你的腿会在这里瘫痪了呀!”

“也不一定,孩子,环境差了,本身的抵抗力可能会增强。”

“那是你自己安慰自己。”

正在跟朱大娘说话的陈小炮,回头看见了这里的情况,也赶过来搀扶许妈妈。朱大娘见了,赶紧进自己屋里去,搬出一张帆布躺椅来,招呼许淑宜躺下。

“你们要搬到这里来住啊?”朱大娘关心地问。

“是的。”

“这个地方好潮湿的,地下出水呀!”

“朱大娘,您洗衣服去吧!别耽误您的事了。”陈小炮有话不便当众说,因此把热心的邻居支走。

“唉!”朱大娘认真望一眼脸色苍白的许淑宜,怀着同情心,又无法相助,叹一声回她“厨房”那边洗衣服去了。

陈小炮目送她走后,回过头来,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躺椅扶手上,按她自己愿意的方式,叫了许淑宜一声,说开话了。

“妈妈!怎么办?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做绝了,都是那个戴眼镜的鳄鱼干的。我可不是为我爸爸辩护,我爸爸进医院以前明明跟他说了,要考虑到您有风湿病,别的条件可以将就,就是不能潮湿。江醉章当面答应得好好儿的,偏要故意这么做,多狠毒啊!怎么办?卸不卸车呢?已经到这儿来了,那个地方也回不去了,总不能住在车上吧!人家交代了,汽车只能用一上午,怎么办?”

“我们不卸车他会来扔?”湘湘擦一把眼泪说。

“你以为江醉章做不出。”

“还有你爸爸呢?”

“我爸爸是糯米团长,你不知道吗?再说他也不在家,从北京一呻来,病就发了,硬挺了两天,不行,只得住医院,还不知哪天回呢!”

“不卸车!就不卸车!看他把我们怎么的。”湘湘赌气说。

“我说湘湘,”陈小炮站直了,将两只手都叉在腰上,“你不要拨错寸算盘子儿,这不是以前了,你爸爸不是当官儿的了,跟修鞋的朱师傅一样。能看成一样就够照顾的啦!你还没有转过弯儿来?”

“孩子,”许淑宜使劲拉着扶手将上身抬起来坐直,“搬!”

“妈妈!”湘湘又涌出两行眼泪,“搬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朱师傅一家能住,我们也能住嘛,住下来再想办法改造环境嘛!”

“对!”陈小炮高兴地把腿一拍说,“改造环境,就这么办,来,湘湘,剐哭了,我们去调查研究一下。”

她们推开后面的窗户,见高坡陡立,杂草丛生,墙后的水沟被堵塞了。

“你到李小芽家里去过吗?”小炮问。

“怎么没有去过呢?”

“他们的房子后面也有一个陡坡,可人家为啥不潮湿呢?我去看了,后面有一条很深的沟。咱们可不可以也在这里开条沟呢?”

湘湘为难地皱起眉头。

“你不会?”小炮问,“别怕,跟着我干吧!”

“你会呀?”

“不干就不会,干起来就会了。”

陈小炮回到台阶上来,对许妈妈郑重宣布了她的宏伟计划:

“妈妈,您放心!只要委屈短短的几天就行了。今天先把东西搬进来,只架一张床睡觉,其他都随便放着。明天我们把墙壁粉刷一下。石灰我去搞,管理处的仓库里有的是,我找胡处长,他还没有撤职,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骂娘,说不定他自己还要来帮帮忙呢!粉好墙壁,我们接着就开沟,开一条很深的沟,把这座房子三面围住。我们用砖把它砌起来,免得叫泥沙堵塞。工具和砖都找胡处长借;劳动力包在我身上了。我的保皇派同学多得很,我去动员动员,都会来的。要是胡处长没有权,弄不到砖了,我们就偷,要不,公开地去抢也行。我的同学有会开车的,有会打架的,反正大家都是抢,我们也去抢,怕什么!又不是抢来装进自己兜里。”

许淑宜听了小炮一席话,一面觉得这孩子很有办法,有能力,有气魄;一面又担心着,她太大胆了,难免捅娄子。细想一下她所提出的刷墙开沟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也许这里的环境能得到彻底改变。当然,这还是计划,未成为现实,而仅仅是计划就足以使人宽心的啦!她苦笑了一下,对陈小炮说:

“孩子,你想得天花乱坠,能够做到吗?”

“妈妈,您要不相信,您就睡上几天大觉别醒来吧!到时候睁眼一看,一切都变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等着瞧吧!”她把袖子一卷,“湘湘,你找朱大娘借扫把去。”说完奔向汽车,边跑边喊,“喂!战友们,下车!”

汽车后面的挡板哐的一响,青年们跳下车来,抬着、扛着、抱着、提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物品、家具、被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喊叫声,使这个安静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闹市,蚁群搬家似的从汽车到房子跟前拉成了稀散的一线。

高个子的陈小盔和尚未长高的李小芽合伙抬着一口大木箱。陈小盔除了抬木箱以外,背上还背着画夹子。开头是李小芽在前面逮着走,陈小盔在后面往前推,走了几步,由于陈小盔看不到路面,踢上了一块石头。他提出要调过头来走,李小芽服从了,两人对操了位置。哪知这样也不行,陈小盔看不到前进的方向,退着退着,退进菠萝地里去了。

“放下!”陈小盔喊道。

大木箱放在菠萝地里,至少在底下压着四蔸菠萝苗。陈小盔搔着头皮开始研究抬箱子的最好办法。这时候,其他人和其他家具物品都在目的地集中了。

“怎么抬才好呢?”陈小盔自语道,“往前走不行,往后走也不行,真麻烦!”他只得问李小芽,“你见过别人抬箱子的没有?”

“好像见过。”李小芽把握不足地说。

“怎么抬的?”

“好像也是这样抬的。”

“不对,肯定不对,这样怎么能抬!”

“那……那怎么办呢?”

“得借一部板车来推。”

“还得借板车去呀?”

“不借怎么办?总不能老放在菠萝地里呀!”

李小芽开始怀疑他的主意了,便说:“叫小炮姐姐来吧,她一定有办法的。”

“别叫!让人看笑话,说我们连一口箱子都捣弄不了。这样,你赶快去借板车,我坐在箱盖上画画儿,等着你来,去吧!快去!”

“你们在干啥呀?”陈小炮站在台阶上,老远对着这边喊。

“快去!快去!让她看见了。”陈小盔一面支使李小芽去借板车,卜面紧张地将画夹子取下来准备画画。

李小芽忸怩着,迟迟不走。陈小炮见状奇怪,一个箭步跑了过来。

“怎么到菠萝地里去了?”她问。

“我们不会抬。”李小芽坦白地说。

“谁说的!”陈小盔不承认,“主要是她,她没有劲儿。”一边说话,一边又想出新的办法来了,吩咐小炮说,“你来给我扶一下,”他蹲下去做着举重的动作,“扶上来,我用头来顶,像朝鲜人那样。”

非但陈小炮笑了,连李小芽也笑得直弯腰。笑够了以后,陈小炮说:

“小芽,别理他,他只会画画儿,劳动知识,生活常识,一点儿也不懂。咱们来抬。”

李小芽模仿着陈小炮的动作,将箱子抬起来了,抬法还跟原来一样。

“走,横着走。”小炮吩咐说。

“哦!”陈小盔恍然大悟,“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横着走呢?”

“你画画儿去吧!”小炮讥笑他说,“不过,你那画儿也危险,要是叫你画个抬箱子的,你怎么画呀?”

陈小盔重新背上画夹子,随意摆动着松软的两臂,塑料凉鞋拖得地上的小草沙沙地响,自我解嘲地笑着,跟在箱子后面走去。

屋里,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卫生。扫把满屋子横飞竖舞。抹布扔上扔下。有的用铁锹撮灰,刮得水泥地嗤嗤地叫。有的检查电路碰得电火闪闪地跳。还有的跑到屋后去了,扯起大把大把的野草,一群群蚊子从草丛里飞出来。汽车司机是个年轻战士,也满头大汗地跟大家一起干得正忙。

“司机同志,你来一下。”陈小炮在房后的草堆里找到了他。

“做什么?”司机拍着手走出来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

“唔,说吧!”

“这位许妈妈有严重的风湿病,”陈小炮简练地说,“潮湿的地方斗天也呆不了。我们准备在房后开沟,但一下子来不及。你看屋里多潮湿,她怎么办呢?我想在屋里放些石灰,把湿气扯一扯,暂时对付几天。我看你的车斗里沾满了白粉,是不是运过石灰?”

“是的,我昨天还运石灰来着,生石灰,还没有散。”

“放在哪儿?”

“放在木工房旁边那个敞棚里。”

“你能不能去弄点儿来?”

“这……”司机犹豫了一下,“好吧!”他点头了。

陈小炮高兴地来到许淑宜面前,大声说道:

“妈妈,放心吧!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您甭拙心,一切都会非常满意的,您等着瞧吧!”她发现彭湘湘爬到窗台上去了,忙喊道,“小心点儿!湘湘,你的皮鞋会滑的。”转头又向许妈妈说,“她怎么又穿上皮鞋了?”

“布鞋洗啦!没穿上两天就要洗,爱干净。”

“唉!那么干净干啥呀?”

“孩子,”许妈妈很有感慨地说,“要是我们湘湘也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

“会变得能干的,您看,她不是上窗台了吗?”

有人把灰屑倒在不合适的地方,陈小炮一眼瞅见,连忙拖了一锹走过去。

从车上卸下来的行李物品,暂时全部堆在台阶上下。邻居朱站在她自己的门口望着那些东西,努力猜测新邻居的身分。肯定不是一般的干部,难道是大干部吗?大干部又怎么会住样的地方来呢?而且又怎么会只有被褥箱子而没有桌凳?后猜到了一种可能性,大概那位女邻居的丈夫原来是大干部,最了,她们只得搬家。不过他们那个单位的领导也太不近情理一个大干部就要把家具收回去,把他的家属赶出来?将来你死了,你的家属怎么办呢?朱大娘暗自在心里念道:“老头子大她到来近死自死不得呀!我家的老朱不要早死就好啊!他死了,我一家子人还不知住哪里去呢!”善良的朱大娘产生了同情心,她可怜这个不幸的家庭不幸的人。于是,她产生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念头,很想向新邻居提出来试试,可又担心着人家会不会领情。她们是大干部的家属,能接受你的好意吗?需要你提供帮助吗?去不去跟她们讲呢?去不去呢?不去?……去?……不去?……

正在这时,许淑宜扶着墙壁微笑着,困难地向她走过来。

“老嫂子,你还不做饭啊?时间不早啦!”

朱大娘见这位新邻居亲热地称她“老嫂子”,又感动,又惊慌,不知怎样回答,连忙又搬条凳子出来。

许淑宜没有坐,继续跟她说话。

“老嫂子,朱师傅回来吃午饭吗?”

“回,下班就回。”

“儿子女儿呢?”

“儿子在工厂,不回,女儿在学校造反,有时回,有时不回。”

“哦!……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是呀!我一个人守庙,好孤单哟!”

“以后就不孤单了,我女儿会弹琴,可热闹着哩!”

“是呀!是呀!”朱大娘总是摆不脱拘谨,很难找出更多的话来说。

许淑宜攀着门框扭头朝朱大娘屋里看了一眼,见里面的家具式样和成色都很旧,布置也很简陋,床上的蚊帐颜色不太明亮。她试图走进里面去坐坐,刚刚提脚,被朱大娘拦住了。

“我屋里好脏的,对不起呀!”

“老嫂子,这有什么关系呢!”

许淑宜拨开她的手,移步进去,坐在一张木框镶竹片的凉床上了。

这个举动使朱大娘很受感动,一下子鼓足了勇气,把她原先不敢讲的想法讲出来了。

“同志,”她确认对许淑宜以同志称呼为最好,“你看我这个房间还好吗?”

许淑宜没有听懂她问话的意思。

“我是讲,”朱大娘进一步说明确,“比你们那两间干燥些吧?”

“是干燥些,好多了!”

“你看,床脚都没有沤坏的。”朱大娘指着床说。

“是啊,这两间屋靠外面一些,离山边远一些。”

“这样,我们跟你们换一换好不好?”

“什么?”许淑宜吃惊,“你要把好房子让给我,你住潮湿的?”

“对呀,好不好?”

“老嫂子,那怎么行呢!”

“不要紧的,”朱大娘尽可能模仿普通话,想把道理讲清楚,以说服对方,“我们不要紧的,一个个都没有病,湿一点不怕。你腿痛,我知道,扯不得湿气的。跟我们换一下吧!老朱回来我就跟他讲。不怕,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老朱会同意的。”

这一席纯朴感人的话,使许淑宜受到一种刺激,她好像回忆起什么来了。是什么呢?是过去见过的人还是曾经遇过的事?不知道,反正有一种旧情、旧景,值得缅怀的经历在活跃起来。也许是抗审时期的事吧?可又不像;也许是大军南下途中……?也不是。这位朱大娘是从未见过面的,她那别扭的语言是不常听到的,可她有+种力量能像无线电波一样传给许淑宜,使她产生感应,激动起来,振奋起来。她一把拉住朱大娘粗糙的手,嘴唇先翕动了几下才说出话来:

“老嫂子,你真是个好人哪!”她失去控制地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嫂子,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你这么好的人,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不要紧的,同志,不要紧的,互相帮助啊!”

“不!”许淑宜语气坚定地说,“老嫂子,不能这样做。你不要看错了,我们并不比你们高一等,我也是什么苦处都尝过的。我们的钢琴不能受潮,你们的竹片床也不能受潮。你放心,老嫂子,我们自己会解决的,现在潮湿,过几天就不潮湿了。”

“还是换一下吧!”

“不,不,不换,不能换。”

当她们在说话的时候,那边房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了,窗框洗刷得现出油漆的本色来了,水泥地不但扫刮一净,而且被散石灰铺成洁白的了。一部分没有散团的石灰块堆在墙角,正在迅速吸收屋里的湿气,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司机战士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其余的人们正嗨哟■哟把钢琴抬进屋去。

“战友们,大家辛苦了!”陈小炮像文化大革命初期在街头参加大辩论的勇士一样,站在矮凳子上发表演说,“今天的活儿干得很好!很漂亮!棒极了!我们战胜了困难,我们胜利了!”又突然改变腔调,“不过别骄傲,战斗还没有结束,大家不能松劲儿。我们还要把墙壁粉刷一遍,屋后要开一条沟,还够咱们干几天的。可是现在不能干了,肚子在闹饥荒,没劲儿了。大家很清楚,这个地方是没有饭吃的,各人回自己家去吧!义务劳动就是这样儿的,不管饭。喂!下午休息,明天来,不来的开除!”

大家笑了。有人提出:

“下午为什么不来?”

“下午要做准备。”小炮说,“刷墙要不要技术的?还得拜师傅。开沟要不要工具?还得去借。砌沟要不要砖的?还得去偷。这些事儿我来办,需要有人帮忙的时候我会来叫的。走吧!别啰唆了!”

像学校放午学一样,那些“战友们”一哄而散,蜂拥出门,各自回家去了。

陈小炮往躺椅上一倒,跷着腿,嚷嚷起来:“湘湘,过来过来!”

彭湘湘正在细心地洗手,不知有什么急事,来不及揩干便甩着水走过来。

“干什么?”

“现在该你伺候我们了!”

“要我怎么伺候?”

“你看,这里还有几个人没有走的,我、我哥哥、李小芽、妈妈,还有你自己,一共是五个人,得要吃饭。”

“哪儿有饭吃啊?”

“我不管,你去想办法,不给饭吃,咱就罢工。”

许妈妈从朱大娘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门口,见陈小炮叫叫喊喊,快活得要命,深受她的情绪感染,陪着孩子们笑起来。她提醒封儿说:“你不会到街上去买点包子来?”

“哦!对了。”

湘湘这才明白,赶忙擦干了手,找了一个塑料薄膜袋,对陈小炮说了一句玩笑话:“请首长等着,就来了。”便提步小跑买包子去了。

画家陈小盔见眼下无事可做,又想起了他的业务,连忙打开画夹哥,拿出铅笔来削。

“你要画什么?”小炮问。

“画速写。”

“什么叫速写呀?”

“速写就是……”陈小盔忙于做画前准备,已经无心说话了,“你杯懂就别问。”

李小芽对画夹子产生了好奇心,躬身站在陈小盔背后,仔细看他拿出每一样东西。

陈小炮想到了一个主意:

“喂!哥哥,你会画人儿吗?”

“刚刚开始练人物速写。”

“画个美人儿好吗?”

“什么美人儿?”

“瞧!你背后有个美人儿,把她画下来。”

李小芽听说,马上害羞了,捧着脸跑到许妈妈身边去,把头埋在许妈妈怀里。

“画就画,”陈小盔摆好绘画纸说,“可她不让啊!”

“不让?看我的。”陈小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李小芽拖到自己怀里,抱住,“画吧!她愿意做怪样子你就给她画一个怪样子。”

“别动!别动!”画家喊着,就要动手了。

李小芽拼命地挣扎,但挣不脱陈小炮铁钳一般的双臂。

“这样的话,我只能画漫画了。”画家宣布一声,迅速抓特点,勾线条,行动很快。

大约不过两分钟,一幅漫画已经完成了。画家喊了声“好啦!”扔掉画夹子站起来,将他的杰作高高举过头顶,立刻引起了一阵大笑。画面上的美人儿仍是美人儿,不过进行了很大的夸张。睫毛相当于本来长度的五倍;眉毛像弯月儿,跟鬓角连到一起了;鼻尖本是稍有一点翘的,现在翘得又反常又极端可爱;因为正在生气,小嘴也翘起来,快要跟鼻尖相撞了。李小芽表示强烈抗议,企图把漫画抢过来,可她无论使多大的劲跳起来,也够不上陈小盔举着手的高度。

越是抢得认真便越是笑得厉害,连许妈妈都喘不过气来了。

笑够了以后,许妈妈把李小芽拉到自己跟前问:

“孩子,你在这里玩得高兴,可你爸爸……”

“我爸爸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

“是吗?”

写那此里“真的。他现在有时还小声唱歌,唱抗战时候的歌。也不见他么东西了,好像是人家不叫他写了。很久没有对我讲过以前伤心话,也不提叛徒的事,只是要我多到外面去跑,多认识一,要我学会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还要参加劳动。今天我来这家,我爸爸很高兴,催我快点走,还嫌我动作太慢。”

正许淑宜在深深思考。陈小炮在躺椅上打瞌睡。画家陈小盔则抓紧时机将妹妹的瞌睡姿势移到速写本上去。

彭湘湘提了一袋子吃的回来,是八分钱一个的叉烧包。

醒开饭了。想问题的断了思路,画画的扔掉本子,打瞌睡的早就,饿坏了的人们争先恐后拿包子。

陈小炮又出了一个鬼点子。

“不行!”她夺掉湘湘手上的包子说,“你还得伺候伺候。”

“要我干什么?”

“给我们弹琴。我们一边吃包子,一边听音乐,好好儿享受享受。

“没有曲子可弹。”

“怎么没有呢?琴谱那么多。”

“都是资产阶级的,不能弹,能弹的只有一个钢琴伴唱《红灯记》。”

“不要不要不要,听腻了。”

“孩子,”许淑宜插话,“要弹就弹《红灯记》,要不就不弹,免得惹麻烦。”

“妈妈,”陈小炮站起来说,“您已经麻烦到这个地步了,再来点麻燎又怎么样呢?还叫您搬家?不怕!湘湘,弹洋玩意儿。”

“只有练习曲。”

“练习曲也行。”

彭湘湘迟疑着开了锁,掀开琴盖,把琴谱搬过来挑选,忽然发现其中一本薄琴谱,高兴起来。

“有了!”她说,“这儿有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列宁在世的时候,有段时间每天早晨必须听一次。虽然也是资产阶级音乐家的作品,但列宁喜欢的我们就有理由,谁反对,可以跟他辩论。”

“好!好!最好了!”陈小炮说,“你变聪明了。咱们就弹这个,弹响一点,看他们怎么的。”

湘湘把琴谱搁上,揉着手指说:“过去练过,很久没有弹了,有点啃不下来呀!”

“不要紧。”陈小炮给她打气,“弹错了没有关系,只要情绪好,快一些,对付不了的地方就混过去。”

《热情奏鸣曲》的旋律恰同苏东坡的散文,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如万斛泉流涌来,随心适意,奔放无羁。音珠儿成串地四散飞溅,像畅雨浇身。房子太小,装不下,破窗而出,夺门而出,声浪闪着光芒,撼醒了荒僻的山脚,冲破周围的沉闷低空。旋律在唱:

我们心地光明,我们是强者,我们热爱生活,像破土而出的野艾蒿蓬。

风来吧!雨来吧!阳光曝晒吧!我们生根于沃土,不是飘飘无着的风筝。

我们曾经是有翅的种子,随风顺水,流离无定,终于随尘埃融进了泥层。

与众草为伍,与土地相亲,不分类别地攀根连结,草莽的信心要战胜恶云的险心。

无论哪种肃杀之气,总不能将大地一夜剃光;绿色是地球的永恒本色,有地球就有我们的子孙。

风来吧!雨来吧!阳光曝晒吧!越经磨洗,越是茂盛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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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见,何恨晚,立誓盟约,奈何桥畔,有谁料得,劳燕终须离散。人生如梦恨如雪,都化作水流烟淡。而今斯人安在?明月青山空唤。
  • 我不可告人的乡愁

    我不可告人的乡愁

    台湾文学金典奖、金鼎奖得主林俊頴“念给祖母听”的小说。在房地产公司厮杀多年的雄性工蚁,为寻求新生而逃离职场,开始为死者书写生前事,逐渐与百年前毛断(Modern)阿姑和少年陈嘉哉的恋爱,及其家族的、甚至整个斗镇的沧桑传奇交织在一起,逐渐揭开东螺溪边空宅的秘密故事……让毛断阿姑和少年陈嘉哉再恋爱一次,让斗镇再活一次。当代的职场生活与古早的斗镇传奇,宛如两条河流各自向前流去,交汇于终章《我不可告人的乡愁》,现代汉语与从闽南语方言中找回来的文字,琴瑟和鸣,两相依存,完美结合,如作家所愿,“带着阅读的人的心灵飞翔”。本书曾于2013年出版简体版,此次再版为“注解版”,作者对斗镇部分的方言作了一些注解,读者可以更容易的感受到闽南语方言的古雅可爱。
  • 青草垛

    青草垛

    本书是对商业化时代铭刻在女性身体上的新的创伤的揭示与痛惜。商业化时代同样是一个充满梦魇和荒诞的时代,把人变成了非人。商业文明的气息无孔不入,甚至连世外桃源的小山村──茯苓庄也不能幸免。村里最灵秀的两个孩子,因为与外界商业文化有了接触,都被不同程度地异化了,成为只有本能的行尸走肉。《棉花垛》中写到了四个孩子成长的渐变过程,国、乔、小臭子和老有。小臭子这个人物形象凸显了那一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随着故事的向前推演,人物性格展现的活灵活现,她的爱美、名声的臭和特定环境下的叛逆得以延展,以致最后的死亡,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 王牌宠妃

    王牌宠妃

    他有倾国容貌,倾世权力。扮猪吃老虎是他的强项,改头换面更是他的拿手好戏。邪魅妖冶,勾人心魂。他是天下最优雅的猎人,等着他的猎物上钩……她是丞相府最不受宠的九小姐。阴差阳错下,她撞进了一桩惊天阴谋,撞出了一段诡异缘分。从相府小姐沦为卑贱宫女,她一跃成为轩辕第一宠妃!这是一场爱情的天平游戏。这端是他,那端是她,真情作砝码。谁先沉下去,谁就要认输!是谁主导这场戏?是谁先失了魂?且看他和她,在这场爱情游戏中,如何步步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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