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宝起得晚,一出门,孩子们挎着书包正经过门口,他们对正伸懒腰打哈欠的伍宝有种陌生感,扭着头瞅他。早饭时的炊烟虽未散尽,但伍宝也觉得惭愧,赶紧回家看老娘,得为她做饭。见孩子们的目光过来,他朝他们做了个鬼脸,挤了左眼,将嘴巴咧向右边,逗得孩子们鸭子般嘎嘎乱跳。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黑皮的儿子,跳过来,伸手就往伍宝的裆里摸索,伍宝一闪,说小心,它吃你的小鸡。这孩子不理这套,缠住他转。
黑皮时常领着儿子出入饭局,总是拍着儿子的头说,咱的种,咋样?优良品种。老子英雄儿好汉吧?人家自然点头。有人会拍着这孩子的头啧啧称赞,我操,我操,青出于蓝胜于蓝。说得这小子飘飘然。
伍宝不但晓得他是孩子头,还晓得他大胆泼辣,是个顺毛驴,你若惹了他,他会缠住你骂上半晌,还掐还咬。不赚便宜不罢休。那次自己的侄媳回村,孩子们见她又高又黑,远远地瞅着。只有这小子,跑上来趁她不注意,拍了她的屁股。侄媳说了一句外语,这小子以为骂了他,说我日你。好在侄媳没有听懂意思。别人一笑,她也笑了。谁的牙都没她的白。
现在这小子扔下书包,缠上了伍宝,伍宝只好围着槐树兜圈子,边跑边做鬼脸。这小子的脸越憋越红,已经恼了。其他的小朋友正为他助威呐喊呢,他够不到,急头怪脸的。
伍宝一看不好,不能把这小子的火点起来呀,点起来,他不咬你一口,就是来台灭火机,都扑不灭呀。这咋办?伍宝躲着,也急出了一头汗。
他猛地站住,抱着小子说,我投降,我缴枪不杀,要优待俘虏啊!
这小子没过瘾,说这样,你可占了便宜。
伍宝说,要不,我教一招吧,保证好玩。
小子说,是不是点晕,我学点晕。
伍宝说,点晕这活,你还小,手劲不够。我教你翻肚皮吧,你站好,再往后站站,跟他们站一排。
伍宝将背心撩到了胸脯上,白花花的肚皮裸了出来,肉鼓鼓的,一副拙笨样子。没想到,他一使劲,臃肿的肚皮掀起了波浪,由肚脐处往上,一波接一波,到胸口下结束。
孩子们也撩起背心,学了起来,一排嫩肚皮闪着白光抖动着。
有人过来看热闹,孩子们翻得更起劲了。瘦猴引着那两条狗欺进来,一看是这回事,马上过去捋住了伍宝的后脖梗,说你看看,都缩得跟小孩一样了。耽误了他们上学,家长不骂你才怪。说着,拉了黑皮的儿子出来,往学校去。其他孩子也纷纷拉下背心,跟了过去。
伍宝疾步回家,胡乱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两口稀饭,往三龙家去。
三龙比他还懒,睡在树下的竹席上还没起来,几只苍蝇正在他的汗身上飞来飞去。昨晚他在文家,跟文爷坐得太久了。他娘已经扫了校院回来,喊他不起,去了文家,红园也不在家,倒没去文家,而是给王玉娥喊去了村委会,不知干什么。她俩出去时,三龙迷迷糊糊地,都有些印象。因为昨晚陪文爷喝酒,喝多了,头疼,折不起来。
伍宝拍拍他,他翻了身,眼不睁,又睡,鼾声里还有一丝丝的酒气。伍宝见井台处有水盆和毛巾,过去湿了毛巾,一下子按在三龙的脸上。三龙腾地坐了起来,伍宝笑了起来。三龙说,我就晓得,你吃了牛鞭咋的,拿我折腾,我困死了。
伍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有要事。
三龙站起来,用湿毛巾擦了脸和脖子,又到井台处喝了几口水。等他彻底清醒过来,问啥事?
伍宝说,你去县城,把地虎找来。
三龙啃着馒头,问,叫他弄啥?
伍宝说,我教他点晕。
三龙扭过头,眼里放着异光。伍宝说,瞧瞧你那德性,一听到点晕,眼神都变了,如同相亲,没一点出息。告诉你,我要教他点晕,你不信吗?
三龙的独臂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张开了手指,问,我能不能学?
伍宝说,那看你愿意不愿?要愿意,吃了饭赶紧去县城找地虎,不愿意,我可找别人去喊了,省得你磨磨唧唧的。
三龙起身在院子的横绳上找了件上衣,穿上,又扣了扣子。进堂屋里推出自行车来,捏捏前后车胎有气没有。又回屋找出气筒,让伍宝给他按住,他开始打气。伍宝没想到,三龙一只手抓住气筒把,一上一下打气,比常人两只手一点不差的麻利。等他推车出院时,伍宝又说,记好了,一定把他给我叫来。三龙说,看你啰啰嗦嗦,都成了瘪嘴婆了。记住了,天上下刀子,我俩顶铁锅回来。
毛柱女人摘了自家的头茬桃,去劝小梅。伍宝看见她提着桃在街上走,有意让全村人都知道似的。桃又大又白,耸着红嘴嘴,喷着甜香,街边的人闻了见了,都别过脸去。
前面说过,金大堤只打赢过一次官司,那官司便是因桃子而起的。
毛柱院里几棵桃子挂果累累,让不少孩子垂涎三尺长。那时他家的墙头还是土的,不高,大孩子可以翻过去。毛柱女人虽然盯着,但总有下地上厕所的时候,所以桃子被偷在所能免。后来,洼地的活一紧,她干脆喷了剧毒农药,不管了,提了锄下了洼地。孩子们因吃桃中毒一大片,在乡医院里又吐又叫。
金大堤的女孩子也在其中,她上学时,男孩给她的桃,吃了中了毒。金大堤领了部分家长找毛柱理论,毛柱说话半语,舌头因幼年高烧吐字不清,他摆摆手,说不知道,让找他女人。女人一拍胸脯说,我喷了药,药贼的,你们还有理了咋的?金大堤说,你把药瓶拿来我瞧瞧。女人说,别说药瓶,就是喷药器都让你看,贼到天边都没理。金大堤说,有理没理你说了也不算,咱到乡里去。女人说,到县里省里都奉陪,不去了,是龟孙子。
乡里让村里调解。王玉娥偏向毛柱家,因为毛柱女人会巴结,逢年过节总提东西看她。王玉娥说,偷了人家桃,中了毒,还想让人家出医疗费,哪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抢了人家闺女还向人家索嫁妆吗?
这官司最后竟然赢了,县法院判的。毛柱家负担了全部医药费的差不多一半。县小报上发了文章,还把王玉娥损了一通,说她是法盲。村里人买回不少张来,传着看。当天,黑皮喝了酒,在街上拦住了金大堤打了几下。金大堤又告了一圈,不了了之,刘春庚从中调解,赔了一百元了事。
毛柱女人从此学了能,在桃树上挂了木牌,上写着"树上已喷了剧毒药,偷者再吃,后果自负。"字是刘春庚写的,牌是毛柱做的。毛柱女人挂牌时,还买了小挂鞭炮,放了放,算是警告了村民。到了桃子下来,她用箩斗提到四板桥上卖时,村民连看都不看,她只卖给外村人。这女人精明,为了挽回名誉,提了桃四下送,谁家有老人,送给谁家,老人说个好,顶其他人说上一百个呀。伍宝能吃上她的桃,就是她送给老娘的。
她提桃过街,自自然然,虽然能吸引了不少的目光。有人还支楞着鼻翼吸耸几下子。桃子的香甜毕竟诱人。但也许几年前的那次中毒事件让人难忘,没人上前与她招呼。
只有伍宝问她,卖桃吗?她扯了长腔,有意叫人听见似的,说不卖,专为小梅摘的。
伍宝听不得与小梅有关的事,不再接话,扭头走向大槐树。
她在文家院子外面停下。她看到沟那边的刘春庚。他正握着钓鱼杆在水边钓鱼。她靠近水沟,呵嗽一声,刘春庚抬了头。她从箩斗里挑出一个桃子,朝他晃了晃,扔了过去,刚好扔在了他面前的水里。刘春庚喊一声,还是你知道疼我。用鱼杆扒水上的桃子。
这里没有其他人,两人隔水相望着。刘春庚啃了一口,朝他点点头,说我安排你的那个事,你说了没有?毛柱女人说,没叫你唱戏,恁大嗓门干啥?我正在说这事,已经跟红园说过了。你甭着急,心急喝不了热稀饭。
几只鸭子游了过来,刘春庚忙拾了土块,投向鸭子。毛柱女人犹豫一下,转身走向文家大门。
刚才刘春庚跟毛柱女人打的什么哑谜?
三龙昨晚都知道了。红园平时不爱搭理他,可这几天却爱说起来。三龙也不断追问小梅的情况。三龙每次到文家,总想进去安慰小梅,可他总是迈不进小梅的门槛,只在院子里来回走,扬着自己的独臂,让地上的影子来回变动形状。他张着双耳,甚想小梅的声音,可他听到的,不是红园的,便是毛柱女人的,有时是哑巴的哇哇声。
三龙在县城里找到地虎时,除了告诉他伍宝的话,很想把这事告诉他。但他没有说出来,反复说的,仍是伍宝教点晕的事。
地虎有两间店面,一间是美发的,一间是按摩的。三龙到里间一看一排十几个单人床,五六个残疾人正为顾客按腰捶背,啪啪的声响传出老远。这两间门面是县残联的,地虎承包过来,挂的牌子是县残联美发按摩中心。理发的人还没有按摩的多,那些老头老太太,腰酸腿痛的,全来这儿。五六个瞎子,手有劲得很。面门外面的檐下,有橱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洗发膏,有瓶装的,也有袋装的。由于地处热闹地段,这项生意也好。地虎的妹妹坐在那里支应着,总有人来买。
地虎引三龙参观了一圈,说现在他已经开展了新的业务,就是上门服务。谁想按摩,电话打进来,他就派人送去一个残疾人,到了点打电话,他再派车去接回来。城里的老头老太太没有乡下的瓷实,他们有退休金,一旦有个小痛小痒的,很当一回事,马上就找人按摩。由于老胳膊老腿,多年的风烛雨淋,一般手力不够的人难以掐透穴位,碰上自己手下这些盲人,个顶个,手跟老虎钳子一般坚硬有劲。几乎全城的人,都晓得他这个地方的按摩水平高。三龙问工资,地虎说,工资是提成的,按劳取酬。有人一天能挣上一百多块。听得三龙直吸气。
一出县城,两人点上烟,地虎问,三龙哥,师傅出了啥事?三龙说,他倒没出啥事,是小梅,知道吧,文小梅出了事。他把小梅这些天的情况慢慢说了一遍。
地虎问,师傅怎么想起来这时候传绝招?
三龙说,他近来老是手抖,加上现在心情不好,是不是传了绝招,以后就洗手不干了?
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得厉害,两人没了说话的兴致。地虎两眼盯着窗外的绿色原野发呆,黄泛区大平原随着车子移动着,绿的绿,黄的黄,一群群鸟雀飞动着。比起县城,空旷又亮敞。三龙则不停地吸烟,根本不看窗外。前边的司机一边骂着不平的路,一边放开音乐,是周杰伦的《双节棍》,听不出是嗦唠还是哼唱,一个字眼都听不清。三龙正想问司机,地虎发了话,换掉这破玩艺儿。司机马上换成了豫剧,是马金凤的《花打朝》。"七奶奶"一唱,司机就说,老板,你年纪轻轻的,连老婆都没娶,咋喜欢这个,这是老头老太太才喜的东西。周杰伦才是年轻人喜欢的。
地虎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自小,听草台班子时就喜这种,高亢、明亮、有激情。到坞坡镇,见了我师傅,他会唱唐喜成的,你一听,就知晓孰好孰坏了。司机跟他同龄人,说老板别说了,我一听戏就想睡觉。三龙说,这土路不好走,又窄,你可别打瞌睡,安全第一啊。司机点了烟,点着头。车身颠个不停,三龙的屁股都痛了,说地虎,干脆我还骑车回吧。地虎拍了一下车厢里斜立的自行车说,你凑合一会吧,喝油的还是比你喝水的快。地虎说,咋能怪车,应该怪路才对。远远的,坞坡镇的村影已经在模糊中呈现出来。黛色的村影涂在天边,真的像一匹马的形状。坐在颠动不止的车厢里,看到的是一匹昂首嘶鸣的马,很有雄性,作奔驰状。
地虎说,村子真像一匹马。
三龙说,到了你就知道,已不太像了。春上马头处爆了一颗炸弹,把马嘴上的房子差点炸塌,现在还留着大坑呢。文爷都说了,今年马年,炸了马嘴,村里会出大事哩。
地虎不语,陷入沉思。一晃,他离开坞坡镇三年了,中间虽时常让人给师傅捎些东西卖,一次都没回来过。车颠掉了他嘴上的烟。
地虎问,去年不是"村村通"工程嘛,别的乡基本上村村通了公路,至少也通了砖轧路,坞坡镇这截路咋弄的?
三龙说,咋弄的,乡里修到这儿没钱了,连捅砂子都没铺,收上去的钱也没了影儿。村里人不愿意,找王玉娥一帮人,她有办法,把儿子叫出来,把街上的门店扫了一遍,算是把大街修好了。反正,坞坡镇天高皇帝远,有冤也无处伸。
地虎叹道,县里乡里不是经常有人,开车去点晕吗,还吃什么地锅柴鸡,就没一个人嫌这路赖?
三龙苦笑,只有我嫌路赖,车颠,可平头百姓嫌,没用。
这时车忽然不颠了,三龙说,你瞅瞅,坞坡镇的街道,还中吧?人家王玉娥够水平吧?
面包车停在理发店门口。三龙先下来,扬着一只胳膊去撩竹帘。接着地虎下来,瘸着一条腿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司机连忙过来提东西,有罐装青岛啤酒,有饮料,还有方便面,当然,也少不了洗发膏。
伍宝出来,敬了司机一支烟,叫了声地虎,地虎叫了声师傅,大家没了多余话,忙将东西搬进屋子。
地虎跟司机低声说了什么,司机连汗都没擦,马上回了车上,开窗与大伙摆摆手,车子像头肥猪,一掉头,由槐树那儿绕过来,朝村外奔去。
自然有人过来,地虎连忙散烟,让大家屋里坐。有人问,你谁呀?
伍宝说,这是地虎呀,长胖了,我都差点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