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去看小梅。思想半天,他觉得不能去。如果真去了文家大院,他自信能说出一长串安慰她的话,让她振作起来,该吃吃该睡睡,该下洼地下洼地。小梅是懂事孩子,他的话应该起些作用。但他不能去,他觉得时机不到。
一大早三龙便过来,告诉他文爷再一次去了乡里,很可能还到县里去。他说文爷昨晚几乎没睡,把金大堤书写的状子认真誊抄了几份。临走时专意去三龙家安排,照顾好小梅。其实他不用安排,红园这些天一直与小梅在一起。这两天毛柱女人也过去了,劝小梅往宽敞处想,别往牛角尖里钻。毛柱女人抱来了荆条,在文家院里编箩斗,编几下还问问小梅,编得好不好。小梅几乎不说话,却总是洗澡,一大早就端了水进屋洗澡,洗完就睡下。一天洗好几遍。也不爱离开床板,躺在上面默默流泪。毛柱女人怕她睡出毛病来,要她到院子里去,她要教她编箩斗,编一个能挣五块钱哩。
三龙说:"我担心文爷想不开呀。金大堤和郑大腰都说过无数遍了,文爷等不及,恨不得让他们立马铐了黑皮关起来。派出所副所长都说了,得找好证据,证据确凿才能法办黑皮。"
伍宝不让他再说下去,说:"文爷是老夫子脾气呀……小梅只要好好的,比啥都强,得往前看呀。"
三龙不乐意说:"你咋说这话,文爷不叫真,黑皮岂不逍遥法外?谁能扳倒他?谁能扳倒王玉娥?这王玉娥也不是东西,换了我,先把黑皮送进局子里,再向小梅赔情,这事不就结了。"
伍宝说:"我看你不光比人家少了只手,还少着其他东西呢。"
三龙不服:"少东西不可怕,怕的是你这种人,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好歹我还敢说上几句吧,算是给文爷鼓气吧。别的不说你,小梅出事恁多天了,你连看看她都没去吧?"
伍宝的腮部肌肉跳动几下,三龙以为戳住了他的麻骨,打住了他的七寸,正准备等他赶自己走。伍宝却敬了他一支烟。三龙仍说,人家哑巴都去好多趟了。金大堤的女人郑大腰的女人都去了。现在连毛柱女人也去看她了,你仍没去过吧?伍宝也吸了烟,吸呛了,大声咳嗽不止,出门,蹲在几天前黑皮撒尿的地方干呕起来,脸胀眼红,如同产不下蛋的母鸡。
三龙出来,捶他的后背,咚咚作响。三龙说,捶死你,只当捶死头大肚子草驴。
"死了我,点晕这绝活可要失传了。"他直了身,瞪三龙一眼。
"谁叫你不教人,保守呢。"三龙埋怨他。
"没听那些大和尚们说嘛,缘,一切随缘。"伍宝说完回屋去。
三龙娘扛了把条帚,由四板桥那儿来,叫他回家吃饭。老太太边走边用毛巾拍打身上的尘土。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抖动着,像她的身子一样颤颤悠悠的。黑皮和瘦猴的两条大狗风一般在村街上跑,几乎每天早上都这样。因为一到夜里,两家人都将它们关在院子里,这一夜它们也憋得够呛。说来奇怪,村里有不少狗,皆为柴狗,只有它们是狼狗转子,它们不和柴狗们玩耍,还时不时袭击柴狗,它们体格大,又凶猛,柴狗们见了都纷纷夹了尾巴,躲着溜开。三龙见它们迎着老娘的面上去了,马上惊慌,弯腰捡了块半截砖,冲它们投去,俩狗差点给砖头击中,不敢再冲,扭头奔向一条胡同。三龙过去,拉了老娘说,再凶的狗也怕人。老娘说,你跟狗斗什么?它们是畜生,不懂事,你都成了三生两岁的小孩啦。三龙说,我怕它们撞了你。老娘说,恁宽的大街,我又没惹它们 ,撞我干啥?你尽瞎操心。打狗也看看主子呀。
母子俩的对话听不见了,伍宝扫了扫店里的头发渣子。勾头时,下巴上的胡茬刺痛了胸肉。他湿湿胡茬,用剃刀刮起来。
一个女人由西向东开始骂街,声音如破锣,一听便知是卖荆条陈大力的女人。她骂自己河坡的一片红荆给人砍去了,还没长成哩。陈大力不是坞坡镇人,她是。原先嫁出去,这几年又回来,全家都回来了。这儿也没什么亲近的人。在桥头盘了铺子,除了卖荆条,还卖杂货。她家回来时,村里已没有剩余地供承包,河坡的红荆给刘春庚承包的,她跟刘春庚以前邻居,找了刘春庚,转包了红荆河坡。所以,她骂的都合理,说"掐脖子""不让活",偷了她的红荆,还不是端了她的饭碗嘛。可谁都知道,他们靠红荆卖不了多少钱,又要交给刘春庚一部分,他们还是靠杂货铺挣钱。
女人一骂,村子才醒过来。炊烟散处,村街上的人多起来。孩子三五成群跳着叫着去学校。不少人扛了家具去洼地。金大堤的女人赶了自家的三只羊出来,羊咩咩乱叫,在村街上走走停停,寻些落叶吃。鸡鸭出了笼,有的叫着找食,有的扭秧歌般下坑去。
她在大槐树边站站,踅到伍宝店门口喊一声:
"伍宝哥,你问问箩斗王要不要荆条吧,俺准备把剩下的荆条全削掉,省得有人偷了。你问问他。"
陈大力跟箩斗王不对脾气,这女人不像他,有时还替箩斗王挑些好条子放着。陈大力不同意,她说,箩斗王编得好,就得用好条子,不像毛柱家的,啥烂条子都塞进去,一个箩斗用不了一个季节。陈大力说,那家伙太抠门,不愿出好价,我烦他。女人说,是人都有脾气,他不抠门,就不会编出好箩斗。但是她一般不守杂货铺,卖东西还是陈大力支应着。箩斗王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出面去买荆条。
这对箩斗王是个好消息,伍宝喝了一杯啤酒,带上门,去"马头"处寻他。
"得罪十个君子也别得罪一个小人。"躺在床上的箩斗王向伍宝感叹,"我算栽到了刘春庚的手里。"
"家争哥,啥事别太叫真。"伍宝说完,也觉得这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别看箩斗王病成了这样,他心里要强着呢。坞坡镇上没多少人知道箩斗王的真名了,"箩斗王"三字的压力可是不轻,他要是不强,咋能撑得起?人得一个好的绰号是很不容易的,他一个残疾人,比谁都在乎这个。
这种手艺在坞坡镇历史不长,以前这里没有红荆,黄河决口,这儿成了黄泛区以后,那些沟坡上才长出了这东西。手艺是瞎子刘七带来的。他是刘春庚的叔,一辈子光棍,脾气怪得要命,谁跟他学手艺,除了给他做饭,还得提尿罐,稍嫌不如意,举荆条就抽。刘春庚也学过,但瞎子并没把掐系子的绝招教给他。好胳膊好腿的人受不了瞎子的脾气,全走了,只剩王家争时,瞎子仍不教他掐系子,天天让他"踩片子"。穷人吃手艺,王家争一直等到瞎子奄奄一息,仍没得到那绝招。他踩成了片子,也就是编箩斗底子,往上握箩斗腰时,瞎子就骂:"踩片子紧,握腰子松,系子居正中。妈的跟了多年,咋不会?"瞎子还是能看见一些的。瞎子弥留之际,所有跟他学过手艺的人都来了,以为他会说出绝招。刘春庚在他床上编了一箩斗,叫他指点,特别是掐系子。他最后仍说:"踩片子紧,握腰子松,系子居正中。"这话所有人都听见过。大家正盼他往下说时,他一命呜呼了。刘春庚当时还说,他就是这种绝户命。
那年月村里人几乎都能踩片子和握腰子,编的箩斗自己用,不讲究太多,只是安系子时安不好,用上一阵子,系子就掉了。只好用麻绳缠了凑合着用。但这种东西想换成钱,不成。
王家争是想用它换钱的,他弄不好箩斗系子,一次次的失败,气得在一个明月夜里到瞎子坟前边哭边骂,跟了他恁多年,又挨打又受气,终没有得到手艺。他用手拍打瞎子的坟,恨不得扒开,拉出他来,逼他说出绝招。一阵风过来,凉凉阴阴的,他又听到了那句话:"踩片子紧,握腰子松,系子居正中。"他止了骂,眼前浮出一完整的箩斗来。箩斗的系子不是九条红荆拧在一起的吗,而那九条红荆的两端却像树根的细须一样扎进在"片子"和"腰子"中。他疾奔回家,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腿似乎一点没瘸。
他在明光里拆掉一个已编半程的箩斗,马上用了九条拧在一起,将两端置入"片子"中,与"片子"衔紧。握"腰子"时,把它适当松动一些,一遍下来,他便知道那绝招,瞎子早已传给了他们……
"箩斗王"是大集体时得的称号。那时生产队组织搞副业,编了箩斗往公社里交。公社书记表扬他时说的,仅一句话,没有书面材料和证书。那时候只记工分,不给钱。有了这称号,心里甜得没法说。他很是得意了一阵。而那阵儿,刘春庚却走背时运。大队、生产队批斗他投机倒把,偷偷到安徽贩东西。王玉娥跟他是亲戚,也批斗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人们一斗他,把他跟人家搞破鞋的事都兜了出来。有天他找王家争,求教掐系子。王家争没有告诉他,而是说他不该胡搞破鞋,自己不是有女人嘛。刘春庚一笑说,你是饿汉子不知饱汉子饥呀。两人不欢而散。仇隙就是那次撂下的。
箩斗王只爱跟伍宝唠叨这些事。他说,其实我只要跟刘春庚说出那句话的秘密,以刘春庚的聪明,马上就能掌握掐系子的绝招。人真是奇怪,向人家学绝招时,恨不得下跪,让人家交底。而一旦自己会了这招,对求教者真是不吐半字。
"不知你那行是不是也这样?"箩斗王问伍宝。
"看缘分吧。"伍宝说,"我倒真想找个可靠人,传了点晕。"
"我不中。"箩斗王说,"掐系子这招儿,除了我儿子,谁都不愿传。"
"传不传不要紧,自会有人传下去的。"伍宝说,"后人有后人的办法。"
"我恨刘春庚这货压我,每次把箩斗卖给他之后,我难受半晌。毛柱女人编的是毬呀。"
刘春庚不止一次向卖给他箩斗的个体户说,要把箩斗编得圆展,顺眼,好使,将老祖宗留下的这种活做到极致。还说只要好,他就多加钱,绝对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可毛柱女人编的,有时连遮丑都不遮,断茬子拱在外面,却跟好箩斗价钱一样。毛柱女人跟他有一腿,村人皆知,也没人提意见。只有王家争受不了。他总说毛柱女人连篮系子都不会安,只会用铁丝拧,运出去,打着坞坡镇的旗号,把坞坡镇的名字都弄脏了。谁都看得出来,毛柱女人的箩斗既不顺眼,又不圆展,肯定也不会好使,跟王家争的不可同日而语。但,价钱一个样,每只五元钱,不少角不少边的票子。而且,这女人编得比谁都快都多。有一次王家争儿子看不惯,用自家的跟她的比比,让刘春庚看。刘春庚一笑说:
"孩子,回去告诉你爹,箩斗再好,不能盛馒头,只能盛农作物和垃圾。再说让它盛垃圾,也进不了中南海,也进不了省委大院,甚至县委大院。现在连乡政府里装垃圾,都用塑料桶了。编箩斗这手艺,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你爹呀,真是有腿出不了三门,有眼见不了四故,还以为人家跟他过不去。"
儿子回来一透气,气得箩斗王骂了女人几天。他一生气就骂女人,女人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个荆条欲打他,总也落不下去。他告诉伍宝,也是上天有眼,叫他娶了这哑巴,怎么骂都还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