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商议一番后一致说请示过鲍董再办理是最好的办法。知现在已能与鲍国安晤面，鲍国良与吴伟业约定明日与郑名三一起去拘留所见鲍国安。柳玉洁欲留大家吃饭，鲍国良摆摆手说：“国安还没有救出来，你心情也不好。等国安出来后我们吃饭喝酒庆祝。”众人告辞后柳玉洁说：“哥哥，真感谢你为我和国安作主。”鲍国良说：“我们是亲兄弟，不必说感谢的。只是我有点感叹，国安购入德邻公寓时我是反对的，说那是日本人侵吞了中国人的产业，买下来怕有麻烦。可国安坚持着买了，搬进去还没捂热屁股，又被什么警备司令部征用了，还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连带着让你让大家为他担惊受怕，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呀！”柳玉洁说：“事已至此，哥哥，不说这些了。”“是呀，不说这些了。明天我和郑经理去看国安，你看着安洁别墅等待消息。”鲍国良上车时叮嘱道。
车到新丰坊，陈婉芬已等着了。鲍国良进门后先在娘的灵位前燃了两支檀香插入香炉，拜了三拜，然后洗手进餐室。在饭桌上陈婉芬听鲍国良讲了吴伟业传递的消息和大家商议的结果，苦笑笑说：“为这些事操劳，看我先生的头发也变白了。”鲍国良感叹地说：“原先一屋子的人，现在忽然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儿女独立了，母亲去了天国，而我们也老了。”鲍国良拿了小镜子看，说，“你不提倒也没在意，我的头发果真愁白了。唉，也不知后边还要操些什么心呢。”陈婉芬问：“国安同意了转卖厂房和合并，还是凑不足一千根金条，你打算怎么办？”鲍国良说：“容我晚上再想想办法。”一晚上辗转反侧，鲍国良盘点信谊药厂的各项资产，估算价值，到天明时才合了一会眼。陈婉芬一开房门，鲍国良便被楼下飘逸上来的檀香薰醒了。陈婉芬关切地问：“一晚上看你没睡好，身体吃得消吗？”鲍国良边穿衣边说：“现在还没问题。”陈婉芬说：“办完了这件事，买根野山参让你补一补。”鲍国良感谢了夫人关心，下楼用了早点，乘车前往仓储大楼。郑名三已经等着，建议说：“两人乘一辆车去，路上可以商量。”鲍国良说：“还是分乘两辆吧。万一有什么急事，分头办理可方便些。”
郑名三说了好，两辆车一起出发。到北四川路的淞沪警备司令部门口，吴伟业也已等着。他向值班军官出示了手令，鲍国良和郑名三顺利进入了大门。吴伟业引着他们沿曲折幽暗的走廊走了许久，到了铁栅栏封住的走道口，也是出示了手令后进入了拘留所。吴伟业让看守打开号房。鲍国良和郑名三分别喊了声阿弟和鲍董。正读着圣经的鲍国安放下书，跳起身拥抱了下哥哥和郑名三，问道：“你们得到消息这么快就来看我啦！钱筹得怎么样？我估计缺口不小呢。”鲍国良在床沿上坐了，说：“你得感谢伟业。他不仅在稽查处为你争取到了改刑争取到了释放，林馨如还要暂停孤儿院的建造，拿出钱来营救你呢。”鲍国安说：“伟业，太感谢你和馨如了。”“要办的事还有很多，你们谈吧，我到门口站岗。”吴伟业掩上门说。吴伟业走到门外后，鲍国良说：“伟业一回家，我们就到安洁别墅和玉洁商量了筹款的事。
玉洁准备把你送给她的一百多枚戒指卖了，准备把奔驰车卖了，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我把准备赎回宁波老宅的钱拿出来，这样几项相加，总数还缺许多呢。”鲍国安问道：“郑先生，信谊药厂这边可以拿出多少来？”郑名三说：“鲍董知道的，消治龙滞销后，信谊药厂尚能靠前期积累的利润度日，可上次凑出五百根金条后，资金就捉襟见肘了。好在这次叶晓珍回上海生孩子，知道信谊药厂产品积压，你又遭受牢狱之灾，她就往苏北批发了数卡车药品，付得是现金支票。如此一来，拖欠的职工工资和一些必须给付的费用都付掉了。”鲍国安感叹地说：“也难为她了。”郑名三说：“付掉了所有拖欠款，账面上已所剩无几。”鲍国良说：“你把昨天谈的打算快说一下。”郑名三说：“鉴于现在消治龙生产规模萎缩，我想调整一下厂区布局。待德邻公寓退还给我们，我想将原料厂租赁的厂房退了，将柳家宅路的厂房卖了，两边都集中到德邻公寓，节省了费用，也便于管理。再说，给付罚金的钱也可以凑上许多。”
鲍国安沉吟良久说：“这也不失为一个点子，可前提是要拿回德邻公寓呀。”郑名三说：“只要鲍董同意了这个方案，操作的事由我负责。”鲍国良说：“实在不行，还可以考虑卖仓储大楼或北四川路上的两条弄堂。”鲍国安想也没想就说：“仓储大楼不能卖，如果厂房设备都集中到了德邻公寓，那可是信谊药厂的立身之本。两条弄堂也不能卖，老职工们为信谊的发展作出了大贡献的，卖掉了弄堂，让他们流落街头，我是于心不忍的。”鲍国良说：“我只是提提建议而已。既然你舍不得卖仓储大楼和两条弄堂，你还有什么筹款的思路？”鲍国安说：“昨晚上我回顾人生检讨了自己，发现有许多事情做得过于冲动。我得为我的过失付出代价。当吴伟业告诉我已经上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黑名单后，我就想以后还会麻烦不断。为杜绝连累信谊，我决定举家移居香港或者南洋。既然我不居住在上海，安洁别墅空关着也没用，不如把它也卖了。”鲍国良说：“卖别墅是大事，你还没与玉洁商量过。要是她不同意呢？”鲍国安说：“我了解玉洁，她会同意的。”
吴伟业进来说看守来催时间到了。鲍国良与郑名三告辞，随吴伟业走出淞沪警备司令部后，郑名三去处理药厂的事，鲍国良则来到了安洁别墅。柳玉洁平静地听完鲍国良转告的丈夫的决定后，说：“我预料到国安会这么办的，我已经有所准备了。只是时间紧迫，这偌大的一幢别墅卖给谁？谁又能拿出现钱来？”鲍国良说：“只能去拜访朴神父，他认识的外国人多。他的朋友里或许有人想买房子。”柳玉洁说：“那我现在就去守真堂。”鲍国良说：“我陪你去，国安是嘱托我照顾你的。”柳玉洁就坐了鲍国良的车来到守真堂。时近中午，教堂内殿静悄悄空荡荡的。两人从中间的通道走到神父的办公室时，杜士康听到动静，从门口探出头看了下。他见来人是柳玉洁和鲍国良，忙返身告诉了朴神父。老神父扶着靠背椅站起身时，柳玉洁与鲍国良已走了进来。朴神父说：“欢迎两位光临。玉洁国良，国安怎么没来？”
鲍国良说：“他碰上了点麻烦。”朴神父问：“他这么一位坦荡君子怎么会遇上麻烦的？”鲍国良把鲍国安的事简略说了下。朴神父问：“罚金凑齐了没有？还差多少？”柳玉洁说：“还差一截。我来就是求神父帮忙。国安和我准备卖掉安洁别墅，求神父帮我们介绍个好的买主。”朴神父问：“卖掉了安洁别墅，你们住到哪儿去？”柳玉洁说：“为避免当局再来纠缠，国安准备移居香港或南洋。”朴神父说：“安洁别墅是一座多好的房子，这不能卖掉。卖掉了在上海就断根了。”柳玉洁说：“神父大人，可不卖房子这一关过不去呀。”朴神父想了想说：“有了。教会给了我一笔养老金，是一大笔钱。我就用这钱买安洁别墅。你们不在上海时我住着养老。等我上天堂时，我再用遗赠的方法把别墅还给你们。”柳玉洁抓信神父的手说：“朴神父，这对我们太好了。国安出来后要让他好好感谢你。”“不用感谢。”朴神父做了个手势，杜士康便取来了支票。
告别朴神父后回到家里，柳玉洁与鲍国良赶紧清点款项。她一边让郑名三到银行想方设法兑换金条，一边苦思冥想着筹款。她突然想到父亲收藏着的那些历代名家字画。柳玉洁乘车来到新丰坊，走进父母的家，朝父亲跪下后哭泣起来。柳太太从床上支起身问发生了什么事。柳庆轩欲扶女儿，可怎么也扶她不起来。柳庆轩说：“玉洁，你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了我才能作决定的。”柳玉洁擦了眼泪站起身，把鲍国安的事和自己的打算说了下。柳庆轩沉吟道：“怪不得好几日没见国安的身影。罢罢，这些字画也被我看得全记在了脑子里。卖了它们救女婿，也是物有所值了。”
“鲍董，大家都等着你了。”郑名三走到窗边轻声说道。鲍国安回过头来，郑名三看到他双眼满噙着热泪。鲍国安抽出手帕擦去泪水后又擦眼镜，装出眼睛内被吹入一粒沙子。郑名三耐心等待着。等鲍国安说可以了，郑名三才陪着他走向会议室。大门是开着的，鲍国安走进室内，大家起立，又一次鼓起掌来。鲍国安朝大家摆摆手，在空着的座位坐下，环视一周，见信谊药厂的董事和协作厂的股东均已到场。郑名三宣布股东大会开始，按预先设计的程序，鲍国安向全体股东郑重道歉并辞去董事长一职。董事会同意鲍国安辞职后，股东们选举鲍国良为新一届董事会的董事长，郑名三仍为总经理，新增林馨如为执行董事。新一届董事会又以派遣采购为名让鲍国安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和南洋考察市场开拓业务。
会议结束后，郑名三等大家都退到了门外，然后说：“鲍董，大家想请你喝酒，不知你肯赏脸否？”鲍国安摇了摇头，说“我已经不是董事长了，你以后喊我鲍先生吧。”“不，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鲍董。”郑名三顿了下说，“我已发电报请香港的邵达仁先生来上海接你。鲍董什么时候想走，我先去预订船票。”鲍国安问道：“卡车往来宁波一次需要几天？”郑名三说：“打个来回需要两天。”鲍国安说：“那就预订第四第五天的船票吧。”郑名三应一声知道了，鲍国安就乘电梯下楼。走出门庭，在江西北路上鲍国安转首回望。这里是观赏德邻公寓最佳的地点，那简洁优美的外墙立面和在蓝天白云下呈现的壮硕体态，这些是德邻公寓最初打动他心灵的地方。他努力了奋争了，德邻公寓终于归入信谊药厂旗下，然而自己却从此离开……鲍国安坐进了轿车。他怕自己再多站一会，男子汉的眼泪就会再一次当众流淌。
轿车载着鲍国安返回安洁别墅时，柳玉洁带着鲍荣信和鲍荣谊兄弟在门庭迎接。鲍国安进入客厅，发现沙发上坐着岳父和朴方庭神父。鲍国安向两位老人鞠躬致意并感谢他们的相救之情。柳庆轩擦着眼泪说：“回来了就好。人自由了比什么都好。”朴神父说：“鲍先生，我先帮你看守别墅。等时局太平了，你什么时候想回上海了，安洁别墅还是你们的。”鲍国安与柳玉洁对视一眼，摇摇头说：“神父，你是出了养老金买下它的。别墅应该过户到你的名下。”朴神父说：“我看没这必要吧。”鲍国安说：“朴神父，这是原则问题，必须这样做。再者，别墅主人换成了你，别人就再不会觊觎它了。”朴神父说：“哦，还有这层意思。”鲍国安对郑名三说：“郑先生，这过户手续也请你帮着办一下。”第二天一早，郑名三派来了卡车。鲍国安一家四口乘上轿车，在鲍国良的指引下来到四明公所。鲍国安换了孝衣焚香磕头，然后与随行的装卸工一起将装殓着母亲的柏木棺材抬上卡车。两辆轿车和卡车一起向宁波出发。
路上走了一天，到傍晚时赶到宁波。鲍家的本家亲戚都聚集在鲍家祠堂等候着。鲍国良与鲍国安率领家人与本家亲戚见过面，指点着把母亲的灵柩抬进祠堂大厅，举行了祭奠礼后，大家才在祠堂里吃了顿豆腐羹饭。翌日清晨，本家亲戚引鲍家兄弟去宁波城外的祖坟看已挖好的墓穴。见母亲的墓穴紧挨着父亲的坟茔，鲍家兄弟便点了头。返回城里，在鲍氏祠堂举行了祭奠礼后，鲍老太的灵柩重新被抬放到卡车上，运到祖坟上入土为安。当帮佣挥锹回填泥土时，当土块撒在柏木棺材上发出嘭彭的声响时，鲍国安突然悲痛难忍，跪在父母坟墓前呜呜咽咽抽泣了一阵。回程中鲍国安都一直沉默着。返回上海后在整理行李时也是如此。邵达仁先生从香港赶来迎接，鲍国安没有为他举行接风酒宴，也不肯参加他的各种应酬。
离开上海的日子终于到来。两辆轿车载了鲍国安一家四口和鲍国良夫妇到十六铺码头。鲍国安与哥哥嫂嫂告别，与来码头送行的吴伟业夫妇告别，与徐阿贵父子和郑名三、杨成和等人告别。在邵达仁的引导下，鲍国安率家人登上香江号客轮。在客舱里安顿好铺位，鲍国安走到前舱甲板，他看到许多信谊药厂的职工也赶到码头相送。送别的人群中打出了“信谊药厂感谢你”的大红横幅。鲍国安看到鲍国良夫妇身边出现了鲍荣茜，接着出现了挺着大肚子的叶晓珍。鲍国安朝大家挥手致意。汽笛鸣号，铁链哗啦啦响，香江号启航了。正是黄昏时刻，那余晖映照在黄浦江上，一江秋水由橙变红，由红变黑……似乎化成了沸腾着的液态金属。那爱着的又屡被伤害的上海从视野里渐行渐远。柳玉洁走到甲板上说：“我的先生，你要乐观些，不然愁苦会染白了你的双鬓。”鲍国安勉强微笑了下，知道太太已经在暮色中看到了他鬓角上的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