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彪在泰安住了三天,等春儿的嫂子从上海来了,便乘火车回到家中。为了不让外人觉察到冯春儿去向,他没有去岳父家。
次日,三彪便帮着蛤蟆叔进平原城卖西瓜。在火车站下,爷儿俩顶着日头站了半头午,也没卖几个。
终于,来了三个人要买瓜。可这三个人的到来,却使见多识广的蛤蟆叔心惊胆战起来。因为,这是三个当兵的。三彪以为买卖来了,笑呵呵地伺候着。
三个兵痞暴吃了一顿,连连夸奖好瓜。然后一人抱起一个嚷嚷着:“带几个给弟兄们尝尝!”转身就走,连价儿也不问。
蛤蟆叔呆呆地望着,没敢吭声。三彪却忍不住了,大喝一声:
“站住!”
三个兵痞回过头来:“怎吗?还有事吗?”
蛤蟆叔赶紧去拽侄子的衣角,三彪仍亮着嗓门儿喊:
“钱,忘了?”
“可说呢,真是忘了,过来,给你钱。”有个兵痞说道。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长官吃个西瓜不要钱的。”蛤蟆叔说。
可张三彪已经越过瓜摊儿站在那儿等着当兵的掏钱了。
有个疤瘌脸兵痞没有掏钱,却解开了腰间的皮带,抡圆了就朝三彪抽来。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根本就没把这三块料放在眼里。那疤瘌脸的皮带还没来到,三彪的一记勾拳已经重重撞在他抡起的大臂上。只听得“哎哟”一声惨叫,疤瘌脸的上臂骨已经断了,皮带也从垂下的右手中脱落在地上。
另外两个大兵一下就吓呆了,稍一定神,两个人扔了西瓜,一起朝三彪扑来。他们一人抓住三彪一只手臂,企图把他拧起来。三彪轻蔑地戏耍:“来吧小子,把吃奶的劲儿也使出来。”两个大兵呲牙咧嘴拧了半天,那两条胳膊就像两条铁棍纹丝不动,倒是两个大兵的手腕被三彪两只铁扳子一样的大手抓得钻骨头的疼痛难忍。他们表面上还在用力拧三彪,实际上是在盼着三彪松开他们。三彪只用了五分力把他们往中间一带,两个大兵便来了个头撞头,就像喝醉了一样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一人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疙瘩。其中一个大兵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瞥一眼手指头,看看是不是已经流出血来。
三个人早已没有了刚才那股横劲儿,互相不知所措地交换一下眼神,又偷眼瞧瞧眼前这个大个子楞葱,显然是想走又不敢走。
三彪把手一伸,还是那一个字:“钱!”
一个大兵苦笑着说:
“兄弟,实在是对不住了,今儿上街真的是忘了带钱了。”
“没钱不给呀,没关系!凭什么打人啊?把你们的皮带放这儿,回去拿钱。放心,皮带丢不了。”
看样子这位爷是没得商量,三个倒霉蛋哭丧着脸走了。
蛤蟆叔一把拽住三彪的胳膊:
“快跑!这西瓜咱也不要了。”
“跑什么,咱又没办犯法的事儿,不信他们能把我扛到井里去!”
话音未落,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大兵就把他们围住了,个个都端着枪。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道:
“是这小子吗?”刚才头上撞了疙瘩的一个大兵指着三彪:“就是他!”“绑了!”这回,三彪不敢还手了。他知道,枪那玩意儿厉害。一伙人推推搡搡把三彪带走了。
蛤蟆叔赶紧往前给那当官的说好话,说什么也不好使了。“啪啪!”那军官就给了蛤蟆叔两个大嘴巴,一个当兵的还在他屁股上砸了两枪托子。
眼睁睁看着侄子被绑走,蛤蟆叔无奈地收了摊子,一路流着眼泪回家了。
三彪的爹娘一听这事儿,差点儿没晕过去。老两口儿就这一根独苗儿,这可要了老命了!光在家哭叫也不是办法,这才想起去找村长,毕竟人家认的人多,得讨个法子把那傻小子救出来啊。
村长说:“听说这些兵是阎锡山的晋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开拔。这老醯儿可是够难斗的,只怕得不少破费。”最后商量的办法是:把自家和蛤蟆叔的地契房契全都带上,明日进城救人。
次日,村长领着三彪的老爹、蛤蟆叔进了城。
三个人哪敢径直去找晋军?找了老乡,又托到商会会长。会长刚刚给晋军募集过军饷,总比别人说话好使一些。
会长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长叹了一口气:
“您这孩子惹得这事儿也忒大点儿了,咱去碰碰运气吧,不好说怎么样。”
几个人提心吊胆地来到晋军旅部门口,哨兵把眼一瞪:
“干什么的?”
会长赔着笑脸:“长官,劳驾知会一声,在下商会高会长,求见郑旅长。”顺手往那哨兵衣袖里塞了点儿钱,“等着。”
不大一会儿,那哨兵回来了,“去吧。”“多谢,多谢。”
郑旅长四十多岁,平头正脸,大嗓门儿。
“啊,高会长,幸会!这二位?”
“郑旅长,今儿这事儿啊,我就是为他们二位求您来了。”
“求我?甚事啊?”
“这不昨个么,他那不懂事的儿子因为几个西瓜冒犯了您的部下。”
“高会长,要为这事儿,您就免开尊口吧。您请回,这两位来得正好儿,我得扣下,省得派人抓去啦!”
“不是,郑旅长,您就看在我也给您效过力的份儿上,好歹您也得叫我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啊。”
“那好,通知他们家来拉尸吧,昨天天黑已经毙了!”
三彪的老爹一听这话,还求个鸟啊,豁出这条老命了,儿子没了,老子还要命干嘛!“土匪!你的兵吃瓜不给钱,我儿子即便是打伤了三个人,能够死罪吗?”
“几个?三个?五个!”
“你可不能冤枉人啊!”蛤蟆叔也忍不住了。
“老哥儿俩不信,问问您那宝贝儿子!难怪呢,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高会长彻底懵了,“不是说已经毙了吗?毙了还怎么问啊?”
“我那是给您开玩笑,传警卫班张班长!”
“是!”门外卫兵高声答道。
一会儿工夫,门外有人高喊:“报告!”“进来吧。”
进来的这位把一屋子人全惊呆了,不是别人,正是张三彪!身着崭新的军装,头戴一顶大盖儿帽儿,腰间扎一条枣红色的皮带,足蹬铮亮的黑皮鞋,威武挺拔,俨然一个地道的军人。郑旅长哈哈大笑:
“老太爷,您这小子打伤了我五个部下,立了功了,我任命他当我的警卫班长,您乐意不?”
三彪爹苦笑着说:“您让俺乐意,敢不乐意吗?就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明明是三个,怎嘛就变成五个了?”
“既然乐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三彪,我给你三天假,回到家里,慢慢儿把那三个五个的事儿给你老子算个明白账。”“谢旅长!”张三彪给旅长打了个敬礼,领着老爹和蛤蟆叔出了军营,把个高会长也给忘了。
回家的路上,张三彪这才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昨天那一群荷枪实弹的大兵把张三彪绑进军营,带头的是一个姓王的排长。王排长喝令张三彪跪下,张三彪哪里肯跪。有四五个士兵一起动手试图把他撂倒,张三彪抬起右脚狠狠跺在一个士兵的脚面上,那士兵抱着伤脚躺在地上惨叫起来。王排长大怒,下令将张三彪吊到树上去。几个士兵有的搬梯子,有的找绳子,王排长嘴里骂骂咧咧羞臊三彪。张三彪胳臂虽绑着,两条腿却是自由的,被那排长骂恼了,飞起一脚正踹在排长嘴巴上,当时就满口流血。王排长吐了一口血污,只见有四颗门牙落在地上。
王排长恼羞成怒,拔出手枪。
“奶奶的,老子这就毙了你!”
“住手!”郑旅长从外头回来了。
“怎么档子事儿?”王排长的嘴巴已经肿得说不清话了,有个班长向旅长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嗬!就这小子?好能耐啊。你为啥打我的兵啊?”
“吃瓜不给钱,还打人!”“是吗?”旅长面带怒气问他的属下,士兵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瞧瞧,瞧瞧你们这群窝囊废,丢人!一大帮当兵的,叫一个老百姓揍了,白白糟蹋了这身皮!”
旅长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语气对张三彪说:
“你这个愣头青,打伤五个军人,你知道是什么罪吗?是死罪!”
“不就是死吗!可惜我手下留情没把他们打死。打死五个祸害老百姓的孬种也值了,就这样,不服!你敢放开我吗?弄十个没伤的兵咱比划比划!”
“嗬!好大的口气啊,放开他!”
松了绑的张三彪伸了伸胳膊腿儿,“人呢?”
“不用十个,我来给你比画比画。”“就你?”“怎么?看不起我?”“不是看不起,我哪敢跟您动手啊,打了你的兵已经是捅了马蜂窝了!”“少啰嗦,你如果赢得了我,我即刻放你回家,你要是输了,就得听从我的发落!”“真的?”“真的,进招儿吧。”
张三彪一听此言,抖擞精神,紧握双拳,一个箭步窜到旅长面前,“嗖!”一拳,直捣旅长面门。郑旅长并不惊慌,一闪身形,伸手抓住三彪臂膀往前一带,顺势飞起一脚,把张三彪扫得横悬在空中,随即重重摔趴在地上。
士兵们好一阵喝彩声和哈哈大笑声,张三彪满脸通红。
“嘿!邪了门了,当官儿的也会这玩意儿,服了!爱咋咋吧,没说的!”
旅长吩咐一个卫兵:“先带这小子去吃饭,一点钟带他来见我。”
卫兵把张三彪带进一间屋子,“等着!”卫兵带上门出去了。张三彪一看机会来了,跑吧!刚一开门,完了,门口早就放了岗哨,一边一个,手里还端着枪。
卫兵回来了,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还有四个大馒头。张三彪心里明白了,这分明是他娘的断头饭呀!不吃白不吃,死也落个饱鬼!“有酒吗?”
“什么?酒?你他娘的想的到美,老子吃的是白菜汤窝窝头!你他娘的吃的是旅长的小灶儿!还酒呢,呸!”
“没有拉倒啊,起什么秃子火啊。”
张三彪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抹了抹嘴,“挺好,就是少点儿。”
一点钟,张三彪被带到旅部。“报告旅长,打人的那小子带到!”张三彪一听傻了眼,原来他就是旅长啊,这回彻底完了。
郑旅长吩咐卫兵,“去吧。”回过头来对张三彪说:“坐吧。”“不敢。”“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儿?叫你坐你就坐,这是命令,懂吗?”“那好吧。”张三彪这才怯怯地挨到一张椅子上,只坐了半个屁股。
“叫什么名字?”“张三彪。”“哪里人啊?”“恩县马颊口。”“兄弟几个啊?”“一个。”“念过书吗?”“念过。”“几年啊?”“四年私塾。”“习过武吗?”“习过一点儿。”“跟谁学的?”“隋義老恩师。”“谁?再说一遍!”“隋義老恩师。”“就是清末大内侍卫教头后任北洋新军教头的隋老先生吗?”“就是。”“你是如何找到他的?”“他就隐姓埋名在俺们村西的翟家寺。”
郑旅长紧接着问:“老先生还健在吗?”“没有了,我只赶上学了三年,老人家就去了。”郑旅长听了这话,浑身颤抖,瘫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了。
良久,张三彪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旅长,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您也认识老恩师?”“兄弟啊,岂止是认识,我也是老恩师的亲授弟子。老恩师因为变法的事得罪了袁世凯,逃亡四方。这么多年,我寻他寻得好苦啊!没想到他竟……”过了一会儿,郑旅长稍稍平定了一下心情问张三彪:“恩师的坟还在吗?”“在,就在翟家寺的庙地里。”“那好,近几日得空,你带我去给他老人家上上坟。”“好吧。”
“光顾了说这些了,说说你吧。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我哪儿知道啊?”
“要论你惹的这事儿,在军营里,杀你是一句话的事儿。不杀你,并不是我看上了你的功夫,说实话,你这功夫还差得远呢!只能在那些笨汉子跟前显摆显摆。我真正看上的是你这股血性、这股胆气、这股正气!这是从爹娘的骨血里带来的,不是学来的。兄弟,你是一块扛枪干大事儿的材料啊,窝在庄稼地里可惜了。如果兄弟不嫌弃,跟哥到大江大河里去扑腾扑腾,过不了几年,准比哥强!”
张三彪对郑旅长的一片热心很是感动,但此时他想起了新婚的妻子,我怎么能把她扔在泰安,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呢?还有,两家的老人谁来管呢?郑旅长见他顾虑重重,问道:
“你有什么难处吗?”
三彪就把最近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遍。郑旅长开导他说:
“你想一想,对保护冯春儿和两家的老人来说,是在家有利还是跟我走有利?在家,你只是一个平民百姓,靠一己之力你是抗不过一个上千人的杂团的。当了兵,你不仅可以保得了自己,你的背后还有军队,区区地方杂团,是不敢和国军叫个的。更重要的是,日寇已经占据北平,整个华北危在旦夕,全国的热血青年都纷纷参军参战,他们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国将不国,还谈什么家啊!男子汉大丈夫在国家危难之时就应当义无反顾挺身而出,当缩头乌龟可不是咱师门的传统!”
几句大义凛然的话,把三彪说得无地自容,“好好,旅长,我听您的。”
“这才是好样的!这样的话,我就叫你当我的警卫班长,头晌儿被你跺坏脚的那小子就是我原先的警卫班长,我给他再安排个差事。不过,你这个班长跟他不一样,待会儿穿上行头你就知道了,你的军衔是少尉排长,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就这样,跟蛤蟆叔卖了一趟西瓜,我就成了晋军的少尉了。”
三彪爹、蛤蟆叔听得如同腾云驾雾,这是真的吗?你说不是真的,那军装可是真真儿的。可爹转念一想:
“孩子,你说,这是好事儿吗?当兵可开的是打仗的铺儿,脑袋瓜儿整天别在裤腰带上,保不齐哪天就掉了,咱把衣裳还给人家吧。”
“说啥呢?您儿子可是个大老爷们儿,说出去的话就是钉在板上钉。改不得!”
蛤蟆叔也劝:“三彪,再好好儿想想,这可是掉脑袋的活儿!”
“掉就掉吧,又掉不着你们的,甭操这么多心。”
算啦!由他去吧,一人一命,凭命去撞吧。
第三天,张三彪陪着旅长给老恩师上了坟。部队就要开拔了,三彪不得不给岳父禀明此事,于是又在天黑后来到冯柳寨。听完三彪述说的这几天又发生的事,冯保林夫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很久,才喃喃自语:
“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三彪安慰两个老人:“爹娘放心,春儿在泰安已经安顿好了,几时我回来了,就把她接回来,您二老在家一定要多保重,多加小心。”
“俺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在外边得处处加小心,当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南家逼婚的日子就到了,您二老还是躲一躲好。”
“只要你和春儿平平安安的,俺就什么也不怕!躲是躲不掉的,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是福是祸,过了那一天也就一切落了地儿了。”说话儿说到很晚,三彪才告辞回来。
回到平原,郑旅长的部队就开拔了。
三彪走后,冯保林就开始琢磨怎么应付南家逼婚的事。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第二天,他打发春儿的表哥高玉泉用马车拉着南家的聘礼送回南家。南明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儿这是?”
高玉泉哭丧着脸,“大事不好了,就在昨天,俺舅舅舅妈带着表妹想到恩县置办几件出嫁的陪送,没想到,半路上遇上了阎锡山的军队换防回山西,硬生生把表妹掠走了!俺舅舅舅妈哪儿拦得住啊,当时就气昏过去。昨天晚上,舅舅把俺叫去说:‘咱对不住南家呀,女儿被抢了,聘礼咱给人家退回去吧。’舅舅还让俺代他问问您,看在咱毕竟订过婚的份儿上,能不能麻烦王团长帮忙把春儿救回来,这春儿可是他的命根子啊。真要能救回来,一分聘礼也不要,直接就把春儿嫁过来。”
南明礼轱辘着眼珠子,“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哪敢给您撒谎啊!”
“嘿!真他娘的邪性啦,做贼的碰上了断道的!抢走了我的儿媳妇,你别说,这事儿还真他妈的不太好办哩。你先回去,给亲家说,别太难过,容我想想办法。”
南转轴子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能就这样算了,于是,找王团试试。王化三听说此事,不但没有动气,反而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笑得转轴子心里直发毛。
“团长,您这是何意啊?”
“何意?天意!命里没有就别强求,也不看看你尿出的那块料,他配吗?”
“咱也不能叫他阎老醯儿骑着脖子拉屎吧?”
“怎么着?你还想拿着我这个大鸡蛋去砸石头啊?省省吧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再给我惹事儿了!”南转轴子只好灰溜溜地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