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了自己有些冒犯了,迂回的不够油滑。可我的嘴也就这水平,进入不了三寸不烂的境界。
但我不能赞同她的话:即便你不是要乘车的旅客,你也是旅客;你要不是旅客,就不会来到这里。这长短难料的生命中人,哪个不是旅客?不都从这站到那站,一站接一站,最终到终点站嘛!
是旅客就逃不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路过了哪里,经历了哪些。除非你是失忆者。
再说,谁让你到了我这一站。你要没到我这一站,或者说你没魅力——这很重要——我还懒着知道呢!至于你生命的起点,你不想说就不说;你生命的终点,你想说也说不上来。咱干脆退而求其次,就来知道下你这趟从哪儿来,朝哪儿去,不过分吧?
咱话说得是不漂亮,听起来好像谁要占便宜似的。可咱说的那种免票旅客,也不是说当就能当啊!那得身体强健、手脚敏捷、胆大心细,还得有相当的扒车皮的技术。
不可否认,前三个条件你都具备,可扒车皮的技术怎样,咱还看不出来,不敢说你就行。所以咱的说法,就不算特指你一个人说的。
她还那样看着我,似乎要把眼前这个想把她绕上道的男人看透。我有些心虚,感觉刚刚的心理活动,已被她透视出来,她正在进行冷静的评估。这不是一般有主见的女人,聪明敏锐秀外慧中,真不是徒有其表,绕忽不好,可能会把自己绕忽进去。可人还没走到死角时,都不愿意善罢甘休,谁知道下一步,会不会柳暗花明?
那就再绕一次,成败不由我定,试试而已。但是得切记,差不多就收,说啥都不能叫魅力女人讨厌。
我咽了咽唾沫,又开口:
这小站是整条线上最清静的,没人爱来这里工作。大家都喜欢热闹大的地方么。刚好我想清静清静,主管部门又刚好把我安插到这里,也算是一拍即合。其实主管部门不安插,我也会主动申请到这里的。
我来时,搭乘的是一列货车,上坡下坡拐弯钻洞,咣当咣当逛荡了大半天。闭着眼就是蜷在有摇篮曲伴奏的摇篮里,挺有意思。
你是走来的吧?背着这么大的背包,高一脚低一脚,踩青苔踩碎石的,要说不辛苦我可不信。
你这是从哪儿开始往这边儿走的呀,你以前知道这个小站吗?这大山里靠两条腿走,可不是啥好活儿。风景只是看起来很美,很美的后面不很美的东西多着呢,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接下来的沉默,将我锲而不舍的绕忽粉碎,也使我骤然感到这绕忽里,充满了大不敬,窥私的意味甚浓。往重里理解可以是:“喂,你多大了?你咋一个人哪都野跑,咋不搭个伴儿呢?”
她继续盯着我,我的余光看到她饱满的双唇闭得很紧,虽然血色未失,可不见一丝温意,像煞某电视剧里演得有些过火的、面对狗特务逼问的女地下工作者。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时,她把脸扭向窗外,那神情在我看来分明是说:“关你什么事,你问过头了。”
女人好说,人之律。但女人以为该说的才好说——不让说都不行,会憋出病来——但女人以为不该说的,你就别去枉费心思。
女人是秘密的制造者,也是秘密的守护者;秘密是女人不可触碰的财富,女人都会守命般地守着。如果你不识趣地去触碰,没涵养的会叫你碰得一鼻子灰,有涵养的则几乎采用同样态度:不搭理。然而效果相当,都能把不识趣儿的人,弄得没面子。
还好,咱这儿没有旁人,她的脸又扭向了窗外,所以我吃到的不搭理,消化起来要比被旁人偷笑的那种顺溜一些。
沉默中,讨了没趣的我,开始反思:你当大山里开火车哪,兜兜绕绕的,一个铁路工人,不好好使用直肠子玩啥花活儿,人家反感就对了。小聪明真不能往大聪明上装,比试智力跟比试拳击没啥两样,都得有量级的限定。量级不等,可不能同台开擂,否则非惨不忍睹不可。
得嘞,放下你的好奇心吧,清除你的非分之想吧,人家也就一走一过,云雾不留痕。至于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纯属人家自己的私事,关得着你四六。你就把停停脚,歇歇气的人家,合理地招待好就可以了,多余的枝杈请收起。——这大概也是人家的想法。
眼下的僵局由我弄成,打破僵局,自然得落到我肩上。可我这抡大锤、扛枕木、卸火车皮等力气活儿干得傻好的糙人,干这活儿,无疑赶鸭子上架。
我实在太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她要能承接过去得多好。我一准认为,她那血色包满的嘴唇,稍动一动,便可春风化雨,冰雪消融……可她仍侧身向着窗外,嘴唇紧紧闭着,坐直的腰板儿挺得硬朗,不知是腰板儿在为嘴唇助力,还是嘴唇提起了腰板儿。
我看来,这是有意难为我,好叫我认真琢磨琢磨,啥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用心品味品味,自作自受是啥滋味。——可能我小心眼儿了。
无力可借,无势可顺,只能自己挥竿赶自己上架。不就是开口说话么,又不是开口吃毒蘑菇,还能死了你!那就开口说,没话可以找话,哪儿那么多没用的纠结。她正看着窗外,找话说不难,就把话往她眼睛看到的上靠拢。
“你瞧这里多清静。站里站外全方位的清静。没旅客的小站,最大的优点就是清静。清静对人的健康有好处。”
决意开口的我,这样说。她扬扬脸,但没我料想的那样转过来,仍向着窗外。不过看得出,她不讨厌我开口。我接着:
四个人的小站时,基本也是清静。只是那时的清静中,还参和些稀稀落落的杂音。三个老前辈都走后,就清静成你现在瞧见的样子了。
其实小站的清静,始于蒸汽机时代结束的后几年。近年来,高速公路的增多和铁路的不停改线,这里原本就不多的嘈杂,也被新时代的大潮吸走。等成了我一个人的小站后,清静进入了彻底化。
但小站这彻底化的清静,还能延续多久,说不好。因为小站的存在价值,一天小于一天。指不定哪天,一个通知下来就得彻底遗弃。跟着而来的,就该是死静。清静被死静埋葬。
“哦,就因为这条铁路没有了运输价值?”她转回脸来问。我肯定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