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初被刺激起来的不满,促使我将惨剧的发生,怪罪到老火车上。老火车在我眼里,一直是钢筋铁骨的男子大汉,这我就不能不发出指责:
你说你个老火车,还配是男子大汉吗?你怎么能把你的切力用在这样一具身体上呢?自古配得上男子大汉的都怜香惜玉,非此就不配。
看你,就这样轧过去了,你是不是觉着自己很威风,很享受这种残暴?可是你错了,你这是在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应该在快轧到这姐姐时,把这姐姐卧身这侧轨道的车轮子翘起来,整列车都翘起来,单靠一侧车轮行驶过去,完后你再落回来,接着双轨地继续走。
这样,这姐姐就能安然无恙,重拾生命地继续生活下去。
我见书上写过,经历了这样一次准死亡后,寻死的人也就不会再去寻真死,反而会打消自杀的念头,滋生出更顽强的生活信心,并使重新起步的新生活,过得更加美满。
可你老火车却没有这么干,你刚冷的大车轮子,就是直登登地向这姐姐柔软的身体切了下去。这说明,你老火车是无情的,无情到对谁都不放过,只要是放到了你大车轮经过的铁轨上,你都会包公对待所有的陈世美那样,一视同仁。你真不配是个男子大汉。
话到这儿,是不是该把铁路的凶残,改为老火车的凶残?不,没有改的余地。这种认识只是一般的、平面的,以此来论断,就会失去根本。——根本还是老铁路。简单道理:
没有铁路,有人造老火车吗?没有铁路,老火车跑得起来吗?是铁路促成了老火车的诞生,是铁路使得老火车的大车轮子飞转如电,并获得了非凡的切力。是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铁路的凶残。
问题非得追根到底,才能落得个准确,思考问题必须得坚持向前、向前、继续向前的原则,不能没穷尽就止步。少年时的我就喜欢这么干。
缭乱翻飞的思绪停不下来,凄惨的场景不断催长着我的极其不满,并且感觉不到有封顶的意思。
我又裂着心痛,端详了几眼凄惨的场景:无法虚化的实况、血淋淋的所在,忽悠过来的仍是昏沉无底的荒诞和虚空,生与死完全搅合在一起,好像有意叫人分不清谁是谁,谁依谁,或者本来就不该分清,因为从来就没有分清过。
陨落于铁轨之上的姐姐,用花样年华的身躯,再次复写了生命的荒诞与虚空,使得世间公认的意义与价值,消散于弹指间。
针对这出惨剧,无论别人找得出怎么合理的说辞,对我都不会产生世俗类的影响。反正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一个高考的落榜,竟能把一个鲜活的生命推上死路。怎么这榜上提名,竟比生命还珍贵?这是什么榜啊,生死榜?上榜为生,落榜为死?天下竟有这种混账的榜,就没人能管管吗?
这种混账的榜,就得用革新的绞索吊着脖子绞杀,否则对不起天下苍生,对不起死去的人的亡魂。
可这姐姐也真不应该,甭管际遇如何——周围的各种压力、自己难以保全的面子——都不该成为自绝生命的理由。世上种种,无论千万,没有比只能一次的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永远没有。这确实就是我少年时的认识和态度。
长大后,我的认识和态度又上升了一截。如下:
不管谁怎么说,什么什么的高于生命,我一概斥之为骗人的鬼话。骗人就骗人在己所不欲,而施于人。所以啊所以,千万不要当真,因为这里究竟包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恐怕看不出来,你要当真了,你也就是被忽悠成了。最后,高兴的肯定不会是你,如果是你何苦来忽悠?有首诗中不是这样写的么:
“如果我是一个只知道冲锋却无头脑的士兵,那么,谁会高兴?”
学会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吧,别总习惯性地被耳朵听来的所摆弄——人家怎么忽悠怎么是。只有用自己脑袋的思考追到根、溯上源、理清彼此,然后将自己的生命与那个高于生命的东西同时放上天秤,你才能有所衡量,才能在实在的认识中不吃大亏。
一句话,生命高于一切。一切的存在,都是围绕生命的存在而存在。生命不在,一切成空。
一朵不该凋谢的玫瑰啊!
又一波由凄惨场景,调度来的多头打击、锥心痛惜后,我大开的思路转入到实际中来:这姐姐在张榜前,有没有跟管录取的人交谈过,有没有跟这个说了算的人这样说:如果我榜上无名,我就去卧轨。
如果交谈过,也说了这样的话,但是说了算的人,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最终导致了这姐姐的卧轨。那么说了算的人就太冷血,太无情,冷酷的堪比眼睛蛇。
我认为,这种人只配蛇展那样给关进玻璃箱里,好好让人们看看他的冷酷嘴脸。然后送到南极大陆,抽开箱盖,一鞭子抽出去。既然你如此冷血,周身冷酷,就成全你在这广阔无垠的冰雪世界,自生自灭去吧。
假如,说了算的人换成了我,我就会设法来满足这姐姐的要求,怎么说也得留住她年轻的生命,叫她的花样年华,在未来的岁月中继续绽放,而不是如今的戛然而止。
在我看来,死都敢死的人,没有什么做不来的。只要拿出敢死的勇气去撑学海苦舟,没有抵达不了的彼岸。所以这姐姐所差的几分,完全可以用她敢死的勇气来填补,入学后,成绩绝对不会差,成为学成之后的难得人才,也不会是一句空话。
但我也不一味偏袒这姐姐一方,也站在说了算的人的角度想过:不死谁知道她敢死呀?知道她敢死是她死后的事儿,没死前,谁知道她到底敢不敢死?等知道她敢了,她却死了,这不就没法补救了嘛!
真不是有意挖苦那时我们某些说了算人,他们的思维逻辑确实是这个样子的,不仅荒谬不经,还十分胡搅蛮缠。直到今天,也没啥长进,似乎愈加地退步。
后来,又有“一考定终身”的高考落榜生,跑到这里来解脱,甘当吃人不吐骨头的高考风俗的祭品。惨烈,难以忍睹。
再后来,落榜的考生要是整日闷闷不乐、长吁短叹,家长就不由地想到这座铁路桥,于是心慌不止、厄念频现,惶惶然无心国家建设事业。这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黑色幽默现象:
落榜考生离家时间稍微一长,家人立马就炸锅,必先指派一个腿脚快的,先去铁路桥那边察看,然后再评估有没有四处寻找的必要。
风火而来的腿脚快的,都怕远远见到桥上出现围观的人群。如果远远未见,才敢把急喘放缓点,但那颗提着的心,非得眼见着桥洞里空空如也后,方可放下。
听班里的同学说,家里有面临高考考生的家长们,纷纷向铁路当局建议:把桥下这方勾魂摄命的地带,用高而密实的铁栏杆隔起来,两头设活动门,火车过时打开,火车过后锁上。这样,即使这地带是最邪性的魔兽,被锁到笼子里了,也就伤不到人了。高考前的呼声则会更高。
可能是出于工时、材料、成本方面的考虑吧,家长们的建议,始终没被铁路当局采纳。
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听到这样令人气愤的传言。说有个别的教师,对不太用功的高三学生呵斥:
“你怎么还看不出火候呢!还不往死里用功,这都什么时候啦,还这么迷糊地混,我看你是要把自己往铁路桥下面混呀这是!”
这话,够恶毒,分明是教唆人家珍惜分数,蔑视性命。上纲上线地说,这可是在暗埋强烈的心理暗示,以便在背运降临时发酵,推助出血腥的恶果。
咱这尊师重教的国度里,咋还有这样个别的老师,呸!所以,我宁愿把这一说辞当做是谣传。——那时辟谣还不时髦,要在今天保准得辟得热火朝天。
然而,时间这面照妖镜,还是让我在以后的岁月中,看清了个别老师极端自私的丑恶嘴脸以及堪比氰化物的毒嘴。
为了班里的整体分数,对拖后腿的所谓的差生,那可是什么损话都敢说,无所不用其极。再回过头来想想当年听来的传言,还真不算什么,放到现在,可谓小巫见大巫。那时,可能更多的还是为了教师的荣誉,可现在,完全是为了利益,就是个钱。因由嘛,也是公开的秘密——学生的分就是教师的钱啊!学生的考分越高,教师得到的利益就越大啊!利益嗦人缺德啊!
想想个别教师口口声声的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辉煌前途、为了民族的教育成果显著、为了祖国的强大等等,就不能不令人起疑:真的假的?不为你怎么装也不嫌满的钱袋子,就算烧高香啦!
落榜惨剧在桥洞下上演那时,整个社会都被高考弄得发高烧,各中学的整体氛围也都向高考努力,除了高考,没有再高的目标。
大概也是学校的要求吧,尽管我们离考大学还有一大段日子,也不耽误班主任天天的唠叨:你们要牢牢记住,你们今天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明天的考大学,努力努力再努力,发奋努力!
这在不争气的我听来,十分滑稽,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考大学?考什么大学?考那破东西干嘛?我今天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时间,混到了可以工作后,老子我就撒欢儿地离开这个什么有趣的东西也学不到的鬼地方,自由自在地展翅飞翔喽!考大学,学工学理?滚一边儿去吧,耽误青春,影响快活。
也不能完全说我一点不争气、不求上进。在整体的氛围中,在老师的期望中,我也曾有过一阵子的心血来潮。但怨天尤人的说,考大学需要掌握的知识和学习的方式,实在是太过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没有星点的乐趣,这我就不能不万分不客气地不耐烦了。
现如今,回首不堪的往事,我是该说“一声叹息”呢,还是该说“一地鸡毛”?问题是,这糟糕而又分裂的既成模式,还要进行到何时,我的父老乡亲?
“要进行到底,海枯石烂也不变,叫你永远地不耐烦。”她幸灾乐祸地说。“可你不想没上过大学的人。”
“那倒是。我是后来上的大学,就是疯够了、作烦了后。也是被社会规则所逼,不得不到大学里混张文凭。实话跟你说,我在大学里什么都没学到,因为大学里照本宣科讲的那些肤浅的东西,我早就自学过了,学得还异常优异呢,所以十天的课,我也上不满两天。
“我觉着我不去上课,对讲师和教授们都是很大的利好。何故?唉,讲师教授们的可讲得实在太糟糕,就是一部部复读机,一成不变地重复地嘚啵。没有新鲜的角度,没有高超的见解,联想也匮乏,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启发,上课就是瞎耽误时间,还不如自己拿本喜欢的书,到树林子里静静地自己读。
“对讲师和教授们都是很大的利好在哪儿呢?在这儿——因为我总觉着我比讲师教授们讲得要好,同学们也给予了公认,所以坐在课堂上我会憋得很难受。
“看着讲台他们嘚啵嘚地复读,我就按奈不住要走上去,把他们请到我的位置上,我替他们站在讲台上开口:同学们,假如蒙娜丽莎不微笑,达芬奇该怎么办?假如没有那么多的女人给毕加索当情人,现代艺术该怎么办?假如鲁本斯不把女人体画得那么丰腴香艳肥嘟嘟,从而赢得卖肉的,卖新鲜肉的称号,他老鲁当得上帝国的大使吗?假如文艺复兴是对封建文艺的复兴,那文艺复兴的星星之火,还能一点一点地点亮欧洲中世纪黑暗的天空吗?
“接着我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地逐项讲解,那我得赢得多少讲台下同学们的掌声?雷鸣般的嘛!你想想,那些教师教授的脸得往哪儿搁?那多年靠复读机的嘴皮子欺世盗名般地堆砌起来的威望是不是得顷刻崩塌?这我没这么干,是不是维护住了教师教授们闪光的学术外壳,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待遇,继续到外面以大学者的身份胡诌八咧赚大钱?这不就是最大的利好嘛!
“买卖就得双赢。我成就了他们的利好,我也就没必要在平庸的课堂上受憋,井水不犯河水。”
她哈哈笑了起来,腰向下弯,又挺直起来:“你可以当一位反规则的哼哈二将。不对,哼哈二将是守门的,你是破门的,你可以当反规则的贝利。嗨,咱们一地鸡毛的教育现状,着实叫人大跌眼镜地闹心,不说也罢。”
我:
那把话再说回来。由于这姐姐的凄惨对我的刺激太大,打那儿以后,我对铁路桥下的这路事,失去了兴趣。再有噩耗传来,我就来个听而不闻,内心也能把持个波澜不兴,就算当事者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二,我也不会再应同学的叫了。哪怕是午休的时间,我也要找借口推脱。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我有意的忘却,铁路凶残的一面,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化,残余的部分,也被我渐渐赋予了美学上的意义。
悲剧,原本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在这种撕碎中,注定诞生另一种美。但这种美需要时间的积淀与岁月的打磨,方能凸显出来,并在灵魂深处绽放出美的光芒,照耀不如意的意识世界,唤醒人够多的怜悯、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
美的诞生与升华,往往都要有凄惨的基础与伤感的前置,“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美,理应受到怀疑。
于是融入我生命中的铁路,在我的心目中,又恢复了原有的美好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