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惭愧是指嘴上的吃。就是把不该吃的给吃了。
那年,我跟朋友去坝上玩时,参观了一个狐狸养殖场。这个养殖场的头头是我朋友的哥们儿。
那天的午饭安排在养殖场的餐厅。走菜前,养殖场的这头头热情地说,至爱亲朋们,咱们今天这一顿,主要以狐狸肉下酒。然后炫耀道:这狐狸肉不是我们圈养的狐狸的肉,是我亲自上山打来的野狐狸的肉,比圈养的好吃N倍。接着这头头进行了介绍:
这只成了食材的野狐狸,也算是自己送上门的。前两天,这野狐狸八成是在山野里发了情,可没能在山野里找到伴儿,这就循着味儿,摸到了我们养殖场的墙外,大概想与圈养的家狐狸好合。
场里人发现后,准备设套抓它。这伙计感到了不妙,撒腿逃回了山野。但它贼心不死,恋恋风尘,所以没舍得跑远。我知道后,拎上猎枪追踪到山野里,想着非把它扛回来不可。
我也算是老猎人了,对付这种不算狡猾的狐狸,也是轻松加愉快。这不在山野里没转上几圈,就发现了它的身影。我只搂了一枪,便将其击毙,不想竟然凑成了咱们今天的桌上餐。齐嘞,好好下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开吃时,由于有心理障碍,我没往装着狐狸肉的盘子那边儿伸筷子。吃得酣畅的酒友们看着来气,便嚷嚷,这么难得的野味儿你不入口,等着吃王母娘娘的宴呀!
自称老猎人的头头,也来使劲鼓动,我也就盛情难却了,便憋着气,囫囵了几片儿下去。说不上好不好吃,嘴里倒是有了股淡淡的骚味儿。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过后,我非常后悔。对于一个诚心等待狐仙的人,怎么能吃狐狸肉呢,这不是主动自掘与狐仙的通路嘛!这次的不自律,会不会促使狐仙与我这一年又一年等待的人,越来越远?
不可忽视的是,谁知道这野狐狸的来历,谁知道它在世上存活了多少年,谁能保证它没有过成为人形的年月,谁又敢说它与人间没有过密切来往和一起生活的经历呢?
如果它成过人形,也与人一起生活过,那么吃了它的肉,就等于吃了……。神通广大的狐仙,无事不知,对于反天道的人,逐一记在心间。
平心而论,我这辈子还亲眼见到狐仙,没有白白等待,实属万幸。我真得打心底里,感谢狐仙的既往不咎和给面子。
其实没在地铁里遇见、或说没识破狐仙前,我就断定狐仙最看好的该是环线地铁。这也容易解释:
都知道,环线地铁的起点,都能成为终点;终点到起点,起点到终点,均可在不掉头的环绕中完成。我想,环线地铁兜圈子的玄意,也许能带动狐仙缜密的思维、织结出经纬交线,满足轮回的愿望吧?
狐仙都是哲学家。
我快到站前,捋出一个理:尽管我们的世界,已被工业文明折腾的乌七八糟乱了秩序,但狐仙并没有完全抛弃我们,仍时长伴随在我们周围。虽然它们不再介入我们的生活,但它们依然关注我们的生活,并通过人气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不过它们已经可以伪装,没有相当的道性,不能将其识破。这里有个甚为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狐仙想不想让你识破。如果狐仙无此打算,即便你有相当的道性,也无能为力。那么,放在等待的人的身上,那将是永远没有结果的等待。
我进到工作场所时,上晚班的人几乎都到齐。一伙伙围成圈的男女,热烈地说些没用的闲话,而几十台发热的台式电脑嗡嗡响着,好像哪个捣蛋鬼捅翻了马蜂窝,愤怒的马蜂正满屋盘旋,寻找罪魁祸首。
我坐进角落里,被狐仙牵住的心,在这本来就让我腻烦的圈子里起着烦躁,陷在转椅里的身体,也没有停下后的歇息感。我知道,把心从狐仙那儿挪开些,会好受的多。
可我做不到。这次,甭管我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将是我这生中惟一的一次与狐仙邂逅。——短短的十多分钟,我等待了多年才等来的十多分钟,随着倩影的消失,烟消云散。
怎么就不能将这十多分钟抻长呢?我就该跟着她下车,跟在她身后,能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难道只为捞取维系生活的报酬,人就可以全然不顾生命中的其他美好?
现在坐在工作场所中,被人为制造的绞索一次次勒紧脖子,算怎么回事?工作本来就老套无聊、毫无新意,日夜以麻木神经为主。
人是情绪的人,人始终被情绪控制,而人的情绪又太容易被环境绑架。当人的情绪被环境绑架后,若不能有效地抽身,就得奴隶般忍受虐待。
也是无奈中自我保护机制的恩赐吧,每当我被环境捆勒得心魂窒息、烦躁不安时,我都能调动起我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遁世能力,超越环境。
自我保护机制启动:环境,潮汐般地从周围退去。泡沫的破碎声消失后,我坐在孤零零的礁石上,眼前是平静的海湾和群星点点的夜空。——狐仙不再被波动摇晃,安于喜静的神形中。
眼下,华灯初上,城市开始涂抹华彩,所有建筑表面的污渍与肮脏、陈旧与破败,都隐藏到了光怪陆离的后面。城市进入了干净的时段。
如今的城市,只有在天黑的灯光里,才能凑得出干净一说,让有洁癖的人敢放开眼睛。
我跟在她的后面,保持着五十左右步的距离。街上行人如蝗、杂沓混乱,但也不会跟丢。她太容易辨识,好比鸭群中的一只天鹅。
倒不是出于她姣好的身材和脱俗的着装,而是她非人类的秘而不宣的姿气。这姿气能穿透凡人的身体,辐射过来,形成一条看不见的引线,牵领我的眼睛。
可我怎么回事,怎么能身在这这个时空中呢,我该在办公场所里呀?我明明是在我该下的站下的车,然后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登过二十六级台阶,进到的工作场所,坐在转椅上失落沮丧着,还没着手工作……这都是实际的发生呀,哪有半点儿虚幻的成分。
是的,你就在工作场所中,但你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这,不光是你的意念,还有你的身体。
这么说,她下车时我已经跟着下了车,而我又乘过几站下车后,也到了工作场所?是这样。
明白了,我被狐仙施了法术,将我分了身,所以我正同时出现在两个不相干的时空中。
早年,我就通过掌握的常识,获知了狐仙的诸多神奇法术。但是今天,狐仙为什么要给我施这样的法术,把超自然的神奇力降到我身上呢?分出一个跟在她身后的我来,意欲何为?真的是为了关照我多年来虔诚的等待吗?
没工夫多想了,我得把所有的精力,移转到跟在她身后的我上,让工作场所中的我,变成无知无觉的僵尸吧。
准是为照顾持续中的完整性,断缺的情景,从我的潜意识中冒了出来:她走下车厢,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车门关闭的提示声嘟嘟响起时,我被背后一股不可知的推力从失神中推醒。来不及思索,拔腿冲出车厢。脚刚落上站台,身后的车门合上。
幸亏靠着车门,要不就下不来了。
我沿着拥挤的站台,向她消失的方向快步追赶,不时与站台上的人发生碰撞。顾不上什么了,心里光有“快”的催促,把个礼貌当先排除的一干二净:
这可不是讲礼貌的时候,这是讲追上她的时候,追上她,礼貌该啥样还啥样,追不上她,礼貌,连张用过的餐巾纸都不如。
到了站台尽头的耳厅,我左顾右盼,焦急的眼睛终于在左侧出口的甬道里,看到了她。其实我没费什么眼力,她实在太醒目,宛如万里碧空上的一朵流云。
慢弯的甬道很长,她挨着甬道的墙壁走得不紧不慢,感觉踩着中速乐曲的节拍。
我往常也喜欢选甬道的这个边位走,这样不会挡着后面赶时间的人,也能避免与涌进站的人撞个满怀。我把这叫做溜边儿。她是不是也基于这种考虑呢?不好说,但她要不情愿的话,任何人都别想与她撞个满怀。
再走几步就该拾阶而上了,上完,就到了出站口门厅。此时,太阳离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她到了出站口门厅后,不会直接走出站口。
虽说天上的太阳已经西斜,挺不多久就得沉到西山的后面,可这夕照光也很厉害呀!我掌握的常识告诉我,无论狐仙的力道怎样了得,也抵抗不住日光的侵蚀。就像鱼,甭管呼吸系统怎样强悍,扔到岸上也坚挺不了多会儿。
但这对我可犯了难。门厅不大,如果她在门厅里等,我该去哪儿?门厅里往哪边儿站,距离也不会超过五米,这么近,我的脸皮禁得住吗?当然,我要能若无其事地掠过她,走出地铁口,躲到外面的某处候着无疑是个好招,可谁知她会不会改变主意、拾阶而下、转回站台,登上永远转圈的列车呢?
上到门厅后,她没有停步,直接走出了地铁口。
斜射过来的一缕阳光把她照亮,那圈白毛领更是被晃的异常耀眼。这也就一闪而过,但我敢较真儿地说,就在这一闪中,我真切地看见了那界的纯粹与华贵,但也着实无法言说的出来。
可这一幕,并未使我窃喜于别人所不得见的得意里。毕竟这影现的机缘是阳光制造出来的,这太危险。
阳光向来六亲不认,只强调原原本本,不与掖着藏着做交易。她就这样走进大斜射的阳光中,不会有致命的威胁吗?我为她担着心。
所幸,走出站口小广场的一片光域后,她专挑阴影处走,这我才有些放心。
倩影在前,步步随后,直觉着一个个现代建筑的巨大阴影,伪装布似的盖在头顶。我古怪地想,这搞的要是纯碎的人间跟踪,我一定能把这些都市中的巨大阴影利用到极致,化实体为灰色的幽灵,就如浮在阴郁的天空中的风筝,虽然飘飘忽忽、摇摆不定,却死死咬住棒线不放。
前些年,我看过一些谍战方面的书,学会些跟踪技巧。如果这会儿跟踪的是俗人,我自信不会被发现。就算最敏感的被跟踪者,也休想抓到我现行的证据。
但在她身上,我自以为是的高明招数,都是小伎俩,所以我此时进行的只能算尾随,不能算跟踪。跟踪是在对方未知情况下的举动,而尾随则是在对方已知情况下的沾黏。
我都被已知到了骨头里,想硬装出跟踪的样,也装不上来。
其实,狐仙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灵技能,我早烂熟于心。以我对狐仙的了解,狐仙不仅具有超强的透视力,更具有超强的心理感应力。
透视力无需多说,单说那心理感应力吧:别说近在咫尺,就是远隔千里万里,也能瞬间抵达锁定的目标,给你里里外外翻看个遍。你的一切也就成了雪地上的煤球,一目了然。
太阳终于落尽,古铜色的蒙蒙间,路灯亮了起来。
我彻底松了口气。太阳落尽后,随着紫外线的消散,她就能进入自然的放松状态,完全可以人式化地行动了。
路灯的光环下,她的每个人的举止、每缕人的气息,都如开了坛的老酒一样,漾着浓郁的甘醇,使我着迷。我感到,我每尾随一步就咽下了一口美酒,我正乘着醉意去往一个陌生、神秘、融化得了尘寰之躯的领域,一种从未有过的意识,将丝丝缕缕悄然生成。
听过狐仙故事的人都知道,成了人形的狐仙,喜欢凑人间的热闹。在田园牧歌年代,人间的夜市呀灯会呀的,总会有狐仙出没。人与狐仙一见钟情、花好月圆的事儿,也经常在这样的场所中发生。
我早前儿就推断,进入现代后,成了人形的狐仙仍会保留些这个传统,否则,就没有必要还往人形上修炼。之所以还要修炼成人形,就是对人间的生活仍感兴趣,仍渴望与人间发生某种联系。
不过现代生活,早已在狐仙与人间之间筑起了一道道屏障,使狐仙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充满风险。无可奈何的狐仙,只好退避为人间的旁观者,不愿再成为人间的参与者——徒有人的其表,难再实现人的内容。
仍在早前儿,我曾想:既然现代旗帜鲜明地拒斥狐仙,也不遗余力地对狐仙围追堵截,狐仙为什么还要往人形上修炼呢?难道有意要折腾折腾人间中,那些没事找事的好事之徒吗?这哪需要你们尊仙的大驾亲临。
即便你们不在人间魅影绰绰、吊诡谲施,好事之徒们也闲不着,他们没事也能找出事来。要知道,他们来人间的使命就是找事,他们至死不渝地坚持这样一个真理:只要想找事,就不愁找不出事。
他们也真屡试不爽,说给你找出事来来,就给你找出来。如果找出来的事不够劲,就给你编造一个够劲的。然后开始折腾,至于新鬼烦冤旧鬼哭、殃及池鱼什么的,才不考虑呢!
虽然不清楚狐仙修炼成人形的过程和细节,但肯定极其的艰难苦痛,为此不知得扒掉几层皮。
按照人间的说法,凡事都讲个无利不起早。可不,人们龇牙咧嘴、苦不堪言地起大早,总得是为了自己些什么,为不上自己,没人愿意让自己受起大早的罪。
狐仙从不为利去努力,起多大的早也不会是为逐利。狐仙的努力自有狐仙的目的,只是现今,不像田园牧歌年代那样容易辨识了。
天色越来越暗,她却越来越明晰,仿佛游弋在幽暗海里的发光的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