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下的站台上,她背着手,仰着头,慢悠悠地走了几个来回。我站在站务室门口看着她。
晚饭后,她在收拾碗筷时说:过会儿我沐浴更衣,一除身上的油烟味儿后,我就带着满身的清爽到站台上看星星。都来好几天了,我还一次星星都没认真看呢。
说着看着我:“你愿意陪我一起看吗?”
“那还用说,必须的!”我爽快地回答。心想,这哪儿还有愿意不愿意呀,魅力女人!
她沐浴完,头上包着干毛巾走进站务室时,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问她,用不用把站场上的照明灯都关了。她说可以吗?我说可以。
“现在站场上的照明灯都是摆设,光浪费电。我经常关,节约电力。”
“那当然好啊!没有人造光的污染和干扰,夜空会更透彻,我这星星也就能在纯粹的自然条件下,顺畅地看了。”
我走到配电箱前,拉下站场上照明灯的电闸。站场忽地黑下来,但很快,漫天洒落的星光,便使得整个站场于朦胧中浮现出清晰。
她面露喜悦走出站务室,走在站台上。我仿佛看到了星光在她身体上的编织。
也没出几眼,我又仿佛看到她已经披着星光编织成的网状外套,辉光莹莹。
现在是她第四个来回了。走过站台中部,她把脸放平,边走边对我喊:男老铁,你别总站在门口啊,你不过来和我一起走,算什么陪我。你变卦了吗?
变卦?怎么可能,就是刀架脖子上逼着叫变卦,也决然不变。
我抬脚走向她。
相互走到跟前时,都停住步。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充满辨识感,好像星光下的我成了另一个人。
怎会呢,星光在我这俗人的身上,不会给予任何异样的附加,我还是男老铁,生硬而粗糙。
“你没觉着,你站在门口看我时,显得傻乎乎的吗?”她眨下星光一样闪烁的眼睛说。
“我——?是不是看得太专注,就那样了。”
“你干嘛要太专注呢,至于么,像根木桩似的。就我这么个野女人,也值得你太专注?”
“你不是野女人……。你在星星下的站台上走,很好看的,真的值得专注。”
“野女人还是野女人,我对自己的半斤八两还是门清的。”她笑着说,然后盯着我的眼睛:
“你倒是说了真话。可不,好看倒也真好看,眉眼齐全,不缺胳膊不少腿,三围比例合适。要是以现在衡量美女的标准来衡量我,咱也算是美女一枚。而且,咱还真不是概念上的美,是实际上的美,美中包含着妖艳与诱惑,阴谋与爱情。再而且,这可真不止是在星光下的站台上,在哪儿都一样。”
她挺了挺胸,扬扬脖,上提口气:
“甭管何时何地,只要我挺胸提臀往哪儿一立,男人的眼睛就会色眯眯地溜过来,里面写满了隐晦的内容。不过男人不如女人会掩饰,所以男人溜过来的眼睛甭管怎么包装,我都能给全盘剥下,变得赤裸裸。
“这是碍于约定俗成的规则不能说透,要能,我就到那色眯眯的男人面前,一样一样明摆出来,然后问是不是这回事。你说那男人会不会不好意思?”
“我觉着会吓跑的。”
“吓什么跑啊!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么。这是诚实度的问题,不是腿脚上的问题。但得说,男人都是很不错的,因为男人都好色。我把好色的人都列为优秀的人。”
我找不到恰当的话回答,没吱声。
“好,现在就来陪我看星星。我们先走着看。”说完,她倒着走起来,脸仰向星空。
我紧跟着倒着走的她,眼睛盯住后退的双脚,哪敢仰脸望天。
魅力女人,这不是足球场,这是站台,你这样仰脸倒着走是危险动作,违背站台上的安全规章。你觉着这样走有趣、运动方式新颖,可是你的脚一旦走偏、踩空了、跌落到站台下,麻烦可就大了。
站台有一米多高,要是直接摔到路基上或铁轨上,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看你能不能不倒着走呢。”放不下心的我还是说了出来。
“为什么?”
“这样倒着走会走偏,摔到下面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干嘛要摔到下面,我傻呀!”她笑着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你这样望着天倒着走,也不往后看,容易走偏。”
“我脚上长着眼睛你不知道嘛!一只脚上长了一只,加起来正好一对儿,这怎么能走偏呢。”
她继续仰脸倒着走,没有改变形态的意思。
“再说,你不没倒着走吗,你脸上不还长着两只眼睛吗,你就不能帮着我看看我走没走偏?”
“我帮你看着呢。可还是不这样走的好,工作场所上要随时消除一切隐患。”
“你在给我背工作条例、注意事项?我们是在看星星,领略星光灿烂的美景,感受童话世界中的奇异梦幻,‘公主的恋歌今天再度听’,你个男老铁却来背刻板生硬、毫无有人情味儿的东西,你不觉着硌牙吗?”
说着,她开始往站台边沿处倒,我吓得赶快纠正:“往回,往回,快往回,会摔下去的!”
她仰着脸望天继续倒。天哪,马上就要一脚踏空了。我贴近她抬起手,准备在惊恐的一幕发生时,好一把将她抓住。
还差不到半个脚就到站台边沿儿了,她停住,放平脸对后脊梁发凉的我说:
“你不该提醒我,你该巴不得我一脚踩空。”
“这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要不你哪有表现英雄救美的机会。你应该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步入险境,就在我跌入万丈深渊的紧要关头,你一把将我抓住,老鹰抓小鸡似的拎回来。
“不对,我可比小鸡沉多了,你也不是老鹰,该这样:你一把将我抓住后,另一只手得马上配合上来搭把,这样才好把已经悬空的我兜稳。那么你的两只手就在我的身上形成了合力,就是抱住了我的身体,然后抱着我,把我抱回到站台。这里的关键词是抱住。你不愿意这样做?”
“不不,不会出这种事情。刚才你再不停我就拽你了。”
“你怎么一点儿浪漫都不懂!不会创造浪漫也就罢了,可浪漫送到了门口,还麻木不仁,不知接也不知送,这是要做出多大一块无趣的点心呀,啊?”
“不是这回事。这站台上可不讲浪漫,得讲安全,必须得讲。前两年,一个车站的巡路工酒喝多了,晃晃荡荡地路过站台往家回,也是黑灯瞎火没看清,晃荡到站台边儿,一脚踩空,就从站台上大头冲下地栽到了碎石子的路基上,撅断了脖子。”
“一命呜呼啦?”
“那可不!脖子都撅断了,还不一命呜呼。”
我严肃地回答,表情也往严肃上绷。
“这事发生后,整个路段都进行了严厉的整顿,好几个干部都被撤了,写检查的人不计其数,以前吊儿郎当的混子,也都规矩起来,哪有敢不认真的。有小半年的时间,天天讲安全生产,强调岗位责任制,上边也总下来人各站点巡查,搞得很紧张。”
“我听明白了。问题是,我不是你们的员工啊!我就一个到处闲逛的野女人,独来独往,天马行空。就算我从站台上大头冲下栽到了路基上,撅断了脖子,也是后果自负,牵连不上你们。
“如果我真栽了下去,一命呜呼了,你要认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就跳下站台,把咽了气的我扛上肩,扛到你的菜园子里埋了。等我烂透了后,你再用些碳灰和落叶土与烂透的我一起搅拌,沤成天然肥料。
“人的骨肉是很好的磷肥原材料,与碳灰和落叶土一起沤,沤到了时候就是优质肥。你拿这种优质肥施菜园子,保你菜园子里的每棵菜,都长得挺拔健壮,色泽饱满。”
这又是我没法儿往上接的话:忌讳的成分太多了,怎么接都难接出令人满意的舌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