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去了厨房。这会儿,可是人贪睡的时段,她该睡得很沉。
刚才我从屋里迈进走廊,向她的房门看时,仿佛看到了蜷缩在睡袋里的她,睡得甜美——睫毛柔软地合着,游丝样的气息,温乎乎地绕着精巧的鼻翼。
今天,我比往常起得早些。出去前,我得把早饭准备好,以便她起来后,马上能够吃上。
往常我不做早饭,都是将头天晚上多做出来的干饭,用开水泡一下,呼噜一下了事。
昨天把她领到房间安顿停当后,我说你先歇着,我去弄饭,弄好了来叫你。她说受累了,希望你拿出浑身解数来招待我!
进了厨房,我有些泄气。这半年多的纯素食主义生活,已经使这里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荤腥来,又没有上山打猎的本事,哪还有浑身解数可使。烹饪水平也是很初级的,就会简单的素炒和水煮,即便把自己折腾掉一层皮,也弄不出能与浑身解数相匹配的成果来。
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我一个糙老爷们儿更得望尘莫及。没有就别强求,以平常心对待吧。
做了四个菜一个野菜汤,闷了锅大米干饭。平时,我嫌大米酸性太高,所以很少单用大米焖饭,都是用几种糙米参合着来。——这种杂合饭怎能待客,尤其她这个客。
把她请进厨房用餐时,她看着桌上的饭菜笑着说,还真是饿了,开吃吧。
她吃的很高兴,说自己种的菜就是有菜味,营养绿色又脆口。
“这该归功你的勤劳和源源不断的山泉水喽!”
“勤劳谈不上,山泉水的功劳毋庸置疑。”
“虽然我只是撩了一眼你的小菜园子,可我真的看出来你是用心侍弄的。”
我接受着赞扬,嚼在嘴里的饭菜有滋有味。她的话像是绝佳的增味素,把菜的味道都提了起来。但我还是不无遗憾地对她说:这样一色素地待客,说出去怎么都会让人觉着怠慢。
“待客?待哪个客?把我当客了?说出去?往哪儿说出去?要说出去,也得是夸你啊!”
“我哪有值得夸的。”
“有啊!我就这样对别人说:哎,朋友,知道么,那个请我吃小站特色的男老铁,用的都是高规格的特供蔬菜,吃得我都觉着自己是大首长啦!”
“这个我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都是实情,又没造假。”她把筷子搭到碗沿儿上,认真地看着我说。
“对,我还得说些别的:告诉你朋友,那个男老铁落草的地方,就是你们身边,整天鼓捣出家把戏的那些人,渴求的仙境啊!男老铁,嘿,整天用大山里的空气,净化着呼吸系统,用绿叶素山泉水,净化着肠胃系统。不用问都能看出来,他早把自己净化得清心寡欲、道貌岸然,大山里的职业和尚跟他一比,都得成倍逊色。我估计,男老铁是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活上九千岁也不会费太大劲。怎么样,你说这样说出去,是不是得有一堆人羡慕你、崇拜你!”
说完,她瞟我一眼,拿起筷子夹了菜,麻利地送进嘴里,合着嘴嚼。尖削秀气的下巴,动得富有韵律。
我非常不搭边儿地想到练功房的地板上,轻巧移动的芭蕾舞鞋的鞋尖。
男老铁,该是男的老铁路吧?这种称呼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煮了半小锅粥,准备了四个小凉菜,用纱网罩子罩好。出去前,我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粥吃时,热一下,山里的寒气大,凉着吃会伤胃;菜里没放盐,吃时自己看着放,拌一下就行。
其实,我不想提这个醒,觉着这样会把她显得很弱智。但一想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样表示一下关怀,也算不失男人的风度。女人,骨子里是不会拒绝关怀的。
再者,对一个孤身的旅人来说,多给些关怀总不是坏事,人性的光辉就该在点点滴滴中放射。还可以自作多情地这样想:在她以后的路途中,不经意间,没准儿会想到这个关怀。假如这个关怀能暖暖孤单的心,那我就会感到非常的荣幸。
可你怎么会知道她能起这样的心念呢?感应。要相信感应。只要你给对方留下了能够产生感应的情谊,感应就能跨越千山万水,随风云而来。
走出小站,天已经大亮。由于雾气不那么重,顺着铁路能看出很远。铁路两侧的山体,也都完整显形出来。
这是伏天里,要在冬季,得借着手电光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见到山顶上的晨曦。但是冬天雾气薄,特别冷的天里,甚至没什么雾气。
我很迷恋冬天黎明前的景观:
天空,幽蓝幽蓝地透彻,数不清的星星,好似撒在不含杂质的大玻璃上的钻石,闪着恒久的光芒;
幽蓝的天光下,亮白的铁轨,如同一对儿迷恋于探寻的触须,固执地伸向远处的黑暗,好像在那纯净的黑暗中,真能探寻出什么来;
高耸的山峰,酷似一个个站着小憩的猛士,沉稳肃穆,气沉丹田,等候着太阳的唤醒。太阳升起后,便身披金装,器宇轩昂地重现威严与重度。
我以站台南端为起点,沿着铁轨向南巡去。这是小站延续了多年的规定,因为多少年来,首趟列车都是由南边开来。
每次,南边的路段巡完后,再沿着路基下边的小路返回小站。进到站里喘喘气,喝口水,然后再离开小站,去巡北边的路段。
北边的路段比南边的长一些,坡度也比南边的要陡。要把南北路段都巡完,得需要四个来小时。一般情况下,上午九点左右便能回到站里。
小站剩我一人后,先巡哪边都一样。现在,少见的列车即便打这里通过,也都在中午前后。但我还是愿意延续这个老规定,这符合我在工作中喜欢按章行事的习性。再就是冥冥中,感觉这个老规定里,暗含着一种不可知的、却时时发挥作用的力量和运气。
由于地处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地质情况也非常稳定,车轮子对铁路的损伤也不大,所以巡路巡不出什么大问题。一些小毛病伸伸手也就能解决。
目前,一个月也难过上一趟列车,越来越闲的铁路,小问题也少有了。但不能因此而敷衍了事,必须还得认真,要以有问题的心态来对待。铁路无小事,只有时时谨慎,常备不懈,才能确保不出大事。
巡完南边路段回到小站时,我没有往常那样到站务室歇口气,喝口水,而是匆匆走了过去。
接近站务室时,我紧张地用眼睛溜着几个窗口……。如我所愿,她没在里面。我松口气,加快脚步向北走。
她应该起来了,从她的精气神和很早就熄灯上看,她不是那种喜欢赖床的人。现在,她要么正在厨房里吃早饭,要么回到了房间。
我怕被她看到,然后把我喊过去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这就走了。”
走是肯定的,既然是走来的,也必然要走去。一个看起来以走为生命之乐的人,怎会在这里停留呢。童话梦做过了,心愿了了,走,顺理成章。
但我的私心可不愿意这样接受,而是情愿这样:这会儿走可有些早。不是指时间上的早,而是指——怎么也得吃过午饭吧。晚饭吃过了,早饭可能也吃过了(没吃过也能吃上),如果再能吃上顿午饭,就一顿也不少了。
多希望她能在我说了算的小站里,一顿也不少地吃满三顿,跟寻常人寻常的一天一样。
昨夜,我处理完不乏拒斥、傲慢气的横批,轻手轻脚回来屋门前,准备拉门进屋时,看着夜色中她的房门,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一股想说说话的冲动,也潮水般地涌上来。
真想过去敲亮她房间的灯,敲开她房间的门,走进去,坐到她对面的床上,跟她敞开胸怀地说说。说到东方发白,到我不得不出去巡路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