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节，除夕的那个晚上，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钻进了横胡同，停在了岔路口的三角地。车上，走下来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头儿。一下车，老头儿听见街旁一爿小店里传出了《祝酒歌》的歌声，便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十月永难忘
杯中洒满幸福泪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十月里，响春雷
八亿神州举金杯
舒心的酒啊浓又美
千杯万盏也不醉
手捧美酒啊望北京
豪情啊胜过长江水 胜过长江水
锦绣前程党指引
万里山河尽朝晖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瞻未来，无限美
人人胸中春风吹
美酒浇旺心头火
燃得斗志永不退
今天啊畅饮胜利酒
明日啊上阵劲百倍
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
甘洒热血和汗水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征途上，战鼓擂
条条战线捷报飞
待到理想化宏图
咱重摆美酒再相会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咱重摆美酒啊再相会
老头儿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的时间是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后，当时他一边听一边流泪。几年过去了，他每次听这首歌都会激动不已。现今他再一次听到了，忍不住站在那里，轻轻地随着哼唱起来。直到整首歌曲听完哼完，他才注意到传出声音的这爿小店油漆一新，显然是新开张的。老头儿不知道这里原本在十几年前就有一爿杂货铺，只是依稀还记得几年前他到关金雄家来的时候，这里有一户临街开了门窗的人家，是他寻找关金雄家家门的一个标记。他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走到小店附近一座四合院的门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院门显得很破旧，门联上的字已经完全看不清楚，显然是硬器刮去的；门两旁的石头门墩也被砸去了一半，留记了十几年前“破四旧”的遗痕。走过门道，拐进前院，在迈入漆皮剥落的垂花门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琴声和歌声从东厢房那边传出来。他愣在那里，第一个反应是关金雄在弹琴，在唱《友谊地久天长》——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
友谊地久天长。
…………
是关金雄，是吉他王！不会错的。这琴声和歌声已经深深地融入心怀，伴我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果没有它，我真的不知道那日子会怎么熬过，也不知道精神会不会崩溃。呆立在院中的老头儿似乎在自言自语着。只怪我，即使是忙，也该抽空来看一看呀。想到这儿，他感到有些内疚。但的确是太忙了，拨乱反正，千头万绪，一切都得从头做起，请你原谅吧。老头儿三脚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向关金雄的房门。
拉开门，他看见满屋子人。刹那间，他觉得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春节。可关金雄在哪里呢？那个弹琴唱歌的竟然是小福子！梁朋猛地醒悟过来，关金雄在几年前就离去了。
“老梁！”
“梁书记！”
许多人和梁朋握手，他见到了除了关金雄以外的许多熟悉的人——杨路、蓝晓光、韩丽萍、林启云、沙导演、方惠民、小敏洁、戴红、赵三儿、工程师老汪、警察小李、王贵生和其他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人。胡同里传来了阵阵爆竹声，梁朋的眼睛潮湿了。
因为唱歌和为了保护他的琴，关金雄挨了打。为了保护师傅，小福子也挨了打。新伤加旧伤，关金雄口吐鲜血，三天以后，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最后时刻，他吩咐小福子，别忘了把杨路找来的那瓶茅台酒给戴红送过去。
爱发议论和牢骚的蓝晓光变得沉默了，他似乎在沉思，或者在酝酿着一首诗——关于往昔的，关于现在和未来的。他在监狱里呆了半年多，现在已是颇有名气的朦胧诗人。他不再自诩为“多余的人”，因为那样他就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朋友。
韩丽萍就坐在蓝晓光的身旁。从眼神儿里，谁都能看出他俩的关系。她和蓝晓光的关系，是在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旁明确下来的。
杨路没有失踪。“天安门事件”以后，他跑到了南方去投奔林子的表弟杨杰。那时杨杰在他父亲的老部下、某省军分区司令员手下当参谋。杨路去后不久也参了军，后来当了武术教官。
方惠民已经当上了助理工程师，他的一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为了孩子的出路，方惠民曾逼着女儿拉小提琴；现在，他却坚持要卖掉小提琴，因为他想让敏洁学理科，考全国重点大学。可是敏洁已经长成一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她把小提琴视作了第二生命，认定和琴声做终身伴侣。
林启云感叹着自己“生不逢时”，也感叹自己学生的“生逢其时”。不过他依然非常高兴，因为敏洁的选择使他觉得自己的心血没有白废。作为工艺师，他现在很少拉琴。
对于沙导演，现在大家不用在他的名号上面加引号了，他已经正式调回剧院，重新当了导演，目前正在排练一出即将公演的话剧。
戴红已经从农村办回来，在一家工厂上班。
曾经下放当工人的工程师老汪不仅恢复了名誉，而且出任了副厂长。
王贵生已经戒了酒，正在一个中医学校进修。他一定要把那把小提琴赠送给小敏洁，方惠民不得不收了下来。
赵三儿已经获得了大家的原谅。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好耍贫嘴了，还带来了他新婚妻子张卫东。
姜小眉没来，她调到机关工作不久就和那个副部级干部的儿子结婚了，但粉碎“四人帮”以后，那个副部级干部在受到审查以后退休了。据说她生活得并不幸福，目前正在闹离婚。
最让人感慨的是小福子。他是关金雄的关门弟子，一弹琴就让人想到关金雄，甚至感觉这就是关金雄在弹琴唱歌——琴音和歌声里饱含着吉他王的喜怒哀乐，映现着他的音容笑貌，甚至延续着他的生命，同时也连带着每个人的过去的岁月。人们已经期望和等待了十年。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十年？但吉他王的琴声和歌声却温暖人心。倏忽间，大家都感到了这一点——假如生活里不曾有这琴声和歌声，他们将是多么孤独和寂寞，或会留下更多的心灵的创伤。这琴歌给他们带来的是慰藉、欢乐和希望。
有个孩子，他住在河那边，
从小就失去了爹娘。
他快活得像春风，
他愉快得像小鸟，
他永远唱着一支歌。
啊，热带的地方，热带的地方
他已找到你的方向……
琴声又响了，歌声又起。但弹琴唱歌的不是小福子，而是戴红。她弹着，唱着，仿佛身边没有任何人。
歌声尽，琴声止。戴红抱着吉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想到伤心处，谁能不落泪！就连在千人批判大会上也不说昧良心的话、现已经出任区委书记的梁朋也老泪纵横。
（原载于《十月 ？长篇小说》2011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