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优回到住处后，天刚好下起雨来。他看到建太早已在那破烂的沙发上坐着了，他们互相说了一番各自今天的情况后都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起来。骥优说道：
“过几天就要交房租了，我怕到时候我们可能要被赶出去。”
“反正哪里都会找得到一座文盖茨纪念广场的，如果到时候真的没地方住了，大不了到广场上打地铺。”
建太半开玩笑地说道，此刻他的心绪其实很烦乱。他找工作频频碰壁后才发现，人家对自己以为的“敲门砖”根本不屑一顾。他想，像他这种人在日晷市这个表演中心可能一抓就一大把。
他已经一再降低要求了，可还是一无所获，难道他也只能到影视城去当个群演？但骥优跟他说，群演的工作也不好找啊。
“像现在这种下雨天，恐怕连广场都睡不了啊。”
骥优听着窗外滴答作响的雨声说道。
天空被乌云所遮盖，傍晚时分的那种黄昏天色一点都看不到。建太倚在窗边，眺望着文盖茨纪念表演学院那片被雨水洗刷着的园林。
他此刻有点像一个泄气的气球，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他很迷茫，不断地想，究竟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还是没等到机会呢？
他看着那片昏暗的天空，居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细细回味着他曾经训斥过他的话，那些他的“预测”好像都被他说准了，自己倔强坚持着的也许只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长那么大，他还未为家挣过一分钱，眼看着就要像骥优说的，自己可能要露宿街头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窗外的整个世界在雨中变得琉璃破碎的。
骥优知道他为什么沉默不语。在他的眼里，建太一直都想做到最好，这样反而使他受挫后的压力变得更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只淡淡地说了句“人生嘛，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
另一方面，骥优考虑到，既然建太的工作不太好找，那他要找到适合他的工作可能还尚需一些时间。目前燃眉之急的事是，他要先想办法挣点钱交房租，如果真的被赶出去睡大街，那么到时候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但要怎么挣钱？连群演的竞争都那么大，难道去做其他非演出的工作？可他有点不甘心自己想做的事还没开始就要宣告结束了。
……
第二天，骥优本打算再来影视城碰碰运气，不行的话只能尝试去找其他工作了——纵使找到的可能性也不知道有多大。结果一到达影视城，他又遇到了那个八字胡大叔，他想再给骥优做“思想工作”，可骥优转身即想逃，不过他走出几步后突然想到，为什么要逃呢？他又不会吃人，不如问问他除了拍那种电影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工作介绍。
果然，一番交谈下来后，他发现这个八字胡大叔还是有些人脉的，他认识的人手上还有着其他的工作，而那些工作虽然也还都是“不正经”的，但比起拍那种电影要好多了。
最后，八字胡大叔让他的朋友给了骥优一份做“托”的工作。可他还是希望骥优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他那部电影的角色。骥优为了不得罪他，口头上答应着他“会的”，但其实内心里却想着先得到一份挣钱的工作再说吧。
他后面问自己，这其实算不算在欺骗这位有点善良的八字胡大叔呢？
……
几天后在一家小吃店旁，骥优听到了导演拉长声音喊道：
“停……停……”
骥优做的这个工作，是演一个路人“托”，在镜头前表现出该种食物非常好吃的样子，但实际上这食物在味道上不怎样。
“小哥，你能不能表情再夸张点。”
“还要再夸张？”骥优问道。
“是的，就是那种好吃到双眼都会放光的夸张，再来一次，希望一次过，我等下还要拍别的路人。”
“好的。”骥优做了一个“已准备好”的手势。
……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骥优终于配合着导演完成了镜头。但他在这时的内心纠结着，他问导演，这算不算也是在骗人啊？那导演却对他说，黄婆卖瓜，自卖自夸嘛，东西吃不死人就好了。听完他这样说后，骥优心里似乎要好过一些。
这个完了后，他很快地便拿到了酬劳。那一刻，他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激动得眼泪都差点要飙出来。
往后的很多天，骥优又演了各种各样的“托”。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演一个夸赞智能学习机的家长。因为他有点嫩，所以他要进行化妆，贴上假胡子戴上假发后，他就在一个讲座里按稿子疯狂地夸赞这款学习机是如何如何地好，可最后由于太过激动，假胡子掉下来了，现场的其他家长顿时一片哗然，觉得他就是在瞎吹牛，纷纷指责他，直至他狼狈地被工作人员护送出会场。
那次他虽然被人识穿了他是个“托”，但是却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款学习机真的一点都不智能，纯粹是忽悠消费者交“智商税”，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打从心底里不想跟人推荐这种玩意。
最终，由于他搞砸了会场的氛围，所以他未能收到足额的酬劳，但他却美滋滋地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试想，一方面又有钱收——虽然不足额，另一方面又不用违背自己的良心去说一大堆言过其实的话，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
他甚至想，如果以后每次做“托”都能这样中途出点类似的差错就好了，他觉得这样大家就都知道，“哦，他这样说只不过是他做‘托’的工作内容而已，我们听听就好，毕竟人家做这个谋生，不忽悠就是对工作不尽责啊”。
如真能这样，他这个“托”和“观众们”就互相心照不宣，他循例地在夸夸其谈，另一边观众看穿而不说穿，只是出于尊重在听，听后淡淡一笑，过眼云烟。他从此就不用经常在内心里为骗人这事而自责难受了。
正是有些时候过不了内心这一关，所以骥优也不是什么“托”都愿意做的。前几天有让他做假药宣传的“托”，这被他断然拒绝了，原因是他觉得做这个无异于在害人。如果连这点是非黑白的观念都没有，那么他读的那么多教人要敬畏生命的书算是白读了。又譬如有做那种赌“托”的，刚刚做假药“托”是害命的话，这种赌“托”就是谋财加上害命，要知道，多少人因落入这种赌“托”的陷阱而一夜返贫，甚至妻离子散。
……
房租在拖了十来天后终于让骥优凑够钱交了。
建太非常感激骥优，他知道他赚来的也都是辛苦钱，可以说，是他让自己不用被人撵出公寓的。这边春天雨多，如果真是无处可住，那么想一想要面对的问题就可怕。他想到时候要解决的绝对就不仅是住的问题了，例如他要见些什么人的话，总不能在外头睡完一宿，接着以一副肮脏不堪的模样示人吧？而最让他担心的是，没地方住之后，也许一切会慢慢形成一个恶性循坏，想做任何事都会遇到阻碍，也就事事都做不成了。
他这几天都在反思面试的事情，他已经不指望之前面试过的公司会招录他了，而他也打算要实际一点，还是先生存下来再说，他可不想变成一个天天在抱怨什么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人，何况他想了想，自己也不算多么地有才华。他深感若连自己都养不活，那实在是一件羞耻的事！
他前阵子就已听骥优说了做“托”的事情，他问骥优：“你那个做‘托’的工作还需要人吗？”
“怎样？”骥优望着他问道。
“我也想做。”
“啊……你也做？”骥优惊讶地稍稍张着口，他没想到建太居然也想做这工作。
“我应该能对付得了吧？”
“当然，你的演技绝对要比我好。”
“那还有需要的话，也算上我吧。”
“可是……”
骥优在想建太做这个合适吗？他应该去当一名真正的演员。但此时建太却笑着说：
“不用‘可是’了，做这个就当磨练演技啊，我的工作当然也会一直去找，如果找到满意的工作再换就是啦。”
“你真的想做这个？”骥优又问了一遍。
“嗯，我不想做一个只会在口中说演这个演那个的窝囊废。我想先吃饱饭。”建太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随即调皮地话锋一转，“还有你看哦，现在是拖了十多天才交的房租，很快又要交第二次房租了，我不帮一把忙的话，到时候没钱交租了，咱们俩还是要被赶啊。”
骥优笑道：“那也是。”
“下个月房租就让我交吧……”建太指着自己道。
“一起分摊交就好啦……”
“这个月你交了，下个月理应让我来吧……”
……
铺满杂七杂八招聘广告单的桌面上放着几瓶啤酒，一些花生米。他们一边喝着啤酒，啃着花生米，一边聊着。
“‘托’还有很多很多种，除了我做过的那些，还有什么‘旅游托’、‘美食托’、‘舆论托’、‘婚托’、‘拍卖托’等等，总之，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托’。”
骥优在给建太解说着“托”这个行当，正是由于这个不正规的行当有着如此大的市场需求，所以才能保证他的工作源源不断。
“我去，想不到‘托’也那么‘博大精深’。”建太带着既惊叹又佩服的语气说道。
“是的，而我做过最多的就是那种‘美食托’、‘商业托’。这种‘托’收益虽然少一点，但良心会好过一些，风险也小一点。听说像那种‘拍卖托’，他们最终的酬劳是按成交价来分成的。”
“当这种‘拍卖托’，若给人知道的话，怕到时候有钱也没命花吧？”
建太很聪明地知道风险点在哪里。
“是的，所以传说这种‘托’干完一票后通常只能从此隐匿于江湖，洗手不干，因为他们是不可能再出来抛头露面了。”
“说不定之所以成为传说，可能是被仇家暗杀了呢。”建太用阴谋论的语气说道。
“也有这个可能，但这个我们也操心不了了。”骥优仰头啜了一口啤酒。
建太笑，捋了捋头发说道：“不过我想，要被选中当这种‘托’也不那么容易啊，至少要能化妆成一个看上去是有钱的出价人才行。你看，我现在这狗样儿……”
“要扮猪吃老虎也不一定。”骥优接过建太的话道。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被选上了，也不要去当这样的‘托’，这种一次性的买卖长远来看还是亏的，因为从今往后这张脸就不能再出现在‘托’这个行当了。”
“一个‘托’的生涯是‘千金难买’的。是吗？”骥优哈哈笑起来。
“祝我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托’……干杯！”
“干杯……”
他们把啤酒瓶高高举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