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百年后来又去了几次障碍场，还是东四，都是在晚课时。
他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百米跑后过了五步桩，速度慢了些，但跛着一条腿跑得还平稳。陆百年并不怎么累，心里却越来越紧，硬着头皮不往前看。记忆中到了深坑，一闭眼也就跃过去了，陆百年低着头越冲越快。
可这片障碍他太熟悉了，最终还是一个急刹扶住了矮板。
陆百年脑袋抵着木板沿，汗流进眼里，低低“啊”了一声。
到校医院复查没查出什么问题，校医给开了最后一副外敷药。陆百年攥着病历本没动，校医正给他销体能课假条，瞥了一眼，开他玩笑。
“怎么着，这几天日子舒服，舍不得？”
“大夫，我上高墙……还是头晕。”
校医头都没抬：“这不是你接着请假的理由。”
“不、不是请假，”陆百年明白过来，“体能课我都可以上，只是——高墙，绳网，这些我好像不能。”
校医停了笔：“怎么个不能？”
陆百年乍有些说不出口：“……我不敢。”
校医想了一会，低头接着写：“恐惧？正常，被蛇咬还怕井绳呢。上月有个学生，泅渡溺水的，现在都死活不敢下水。没事，一大小伙子，不能因为一次受伤就放弃训练，你得克服克服。”
陆百年没再说话。
校医把写好的处方和情况说明递过去，陆百年站起来朝他敬礼，校医还礼后拦住了转身要走的陆百年。
“等会、学生，你宿舍几楼？”
“二楼。”
“有阳台没有？”
“没有。”
“等会上六楼开药，你打走廊上往下看看，我想你别是恐高。”
陆百年愣住了：“什么是恐高？”
校医挠挠头：“就是……就是不敢往高处上，那可就麻烦了。你要还晕得回来找我，我把你情况上报。”
校医院顶楼是外敞的走廊，一侧铁栏涂着斑驳的绿漆，前几次都是刘长安代他拿药。
陆百年楼就上不动了，后背紧紧贴着墙，汗流得比一次五公里还要多。
天底下怎么还有这种病。
陆百年没回去找校医，图书馆医学区泡了两天，整个人也消沉了两天，回归受训序列后更发狠做着体能，比江望潮的“两倍”只多不少。军事教员真心喜欢这个好拼命不偷懒的学生，后来骂人都成了“你们看看人家陆百年”。
教员对那起事故有些后怕，但四百米障碍还是必修必考，卷起裤腿看看陆百年还没好利索，教员好心让他在高墙下给学员做安全防护。
“不着急，你体能没问题，技巧上再抓一抓。”教员拍拍他肩膀，再开口时带了点唏嘘，“穿这身衣服的人就是伤病多……就前年，我有个学生，大四毕业考，矮板上摔了个骨折，离下连就差一个月。”
陆百年定定看着他：“后来呢？”
“指挥系的，步兵专业，哪儿有后来。退回处理，好好一预备军官，军籍当天就销了。”
陆百年在高墙下用十二分精神做着防护。
许山从三四米高处就松了手，跃下时如一只小鹰，就为抢那几秒。陆百年冲上去搂他，慌得许山叠声的“走开走开走开陆百年！”。
许山翻滚卸力，滚了一身沙土，正打算笑嘻嘻给带袖章的陆百年一个鬼脸，却看见后者绷着脸给他划了个红叉。
“不符合安全规范。”
许山一下脸就垮了：“哥哥、哎好哥哥！陆哥哥！念念咱们同窗同寝战友情，你可别学得跟咱们教员一样棺材板啊！”
军事教员耳朵尖得像狐狸：“你说什么、学院三队那个许山！？再说一遍！”
许山哭丧着脸回去重跑三遍。
收队时喘得快断气的许山搂着陆百年肩膀，叉着腰站不直：“陆百年……陆木头、我咒你，咒你将来当纠察！”
体能课后学员成群涌进水房，抢不到水龙头的就地拧开冷水管。学校三令五申禁洗凉水澡，但一群阳气正盛的傻小子哪儿听得进去。三两下剥得只剩裤衩，汗气蒸腾水花四溅，嗷嗷叫着闹着，张扬着高墙里的青春，显出一点这年龄该有的放肆。
陆百年在东四障碍场上来回走着。
快到晚饭，有二十分钟的自由，陆百年一蹲一跃，倒挂上了单杠，他也想不到别的事可以消磨。
这么看天地是倒着的，头顶的土地那么近，脚下天空辽远，陆百年垂下手，觉得自己像一只失重的鸟。
真是鸟就好了，这么看云梯真矮。陆百年闭上眼，是鸟就不恐高了吧。
松腿掉在沙土地上，抖擞两下站起来。陆百年目光没动，眼里是重又颠倒回来的云梯，陆百年直直走向它。
陆百年从下过了一遍云梯，左右手倒换，比长臂猿还灵巧，几个呼吸就到了头，落地时只觉得掌心有些发热，拍拍手上的土，转过身来时心境却完全变了。
回程时该从上面过。
爬上去并不难，只有两米多的高度，陆百年蹲在横杆上，几乎跪着。
无遮无挡的镂空云梯比六层楼更可怕，指尖颤巍巍艰难地放开一点，一阵风过来猛又死死抓住。陆百年绝望地蹲坐着，想克服需要攒够丝丝缕缕的勇气，可前功尽弃就是那么一眨眼。
一直有风，虽然比教室里那台老电扇还不如。
陆百年就是动不了，好像关节锈住。
东四偶尔也有人路过，路过的人都好奇地抬头看看他，恐惧里就有了份被示众的羞耻。陆百年想下去又不敢下，尽管土地并不遥远。
陆百年无端回想起崴脚时的剧痛，那有种渗进骨头的尖锐，一想就腿软。铁管硌在骨头上，陆百年拿膝盖往回挪。
陆百年勇气早散完了，只觉得心里着急，怎么也踩不到那节让人安心的梯子，着急得冒汗，冷不防云梯“咣”地一震，陆百年慌得一下趴下去。
云梯接二连三地震，震得虎口发麻，能想见下面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站起来陆百年。”
“……队长！”
江望潮照云梯又是一脚：“陆百年，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