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是夏末,纷纷扬扬地飘落着树叶,陆栖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在香兰巷这条小巷,穿过这条巷子可看见不远处的凉亭。
此亭无牌无匾,因夏日里只需在亭里坐着便比寻常亭子凉爽,比那冬暖夏凉的羊脂玉有过之而无不及,故此名曰:白玉亭。
那白玉亭,是众多文人墨客最爱舞文弄墨之处。
陆栖以往最爱同三两至交好友一同漫步至白玉亭,炎炎烈日之下,与几位至交酌饮几壶冰镇的桂花酿,再做几首小诗,简直妙哉。
待至天色渐晚,让小厮们送点吃食,一同再论一论晚霞,赏一赏月色,便是人间一大乐事也。
可现如今,陆栖地心境却截然不同。
昨夜,一向浅眠的陆栖陷入了梦魇,陆栖鲜少梦魇,尤其是这般真实的梦。
梦里火花翻飞,陆府被熊熊大火环绕,眨眼间就只剩下几根烧的漆黑的房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走进去,感受到火星烫到皮肤的疼痛,层层热浪扑来,陆栖藏在袖中的手不停的颤抖着。
父亲、母亲、长姐,幼弟,你们在哪里!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是梦,只是梦魇罢了。
可睁开眼,还是那一簇大火在肆无忌惮的燃烧,白净的面庞被火光映红,慌乱的翻找起来,正在燃烧的深红木块,隐约可以看出来那是母亲最是喜爱的红木梳妆桌,他接着翻,翻出了爹爹平常总拿出来看的山河隐岳图残卷,烧的只剩一个角了。
他还看见了自己那本最珍爱的宋迁词集,虽然只剩一个封面,他还是认了出来,那是他求了好久父亲,才送给他的生辰礼物,那时候父亲不舍得得很,三番两次想讨回去,只可惜都被他花言巧语忽悠过去了。
想到往日里一本正经的父亲竟为这一本词集三番两次来讨好他,脸上便不自觉带了笑意。
倏然间,笑容僵在脸上——那是长姐日日簪在头上的钗子,外祖母给母亲的陪嫁,长姐行笄礼那日母亲送的,长姐爱不释手,便日日簪于发间,未有一日取下来过。
便发了疯似的翻找,又找出不足一岁幼弟的拨浪鼓,和其余衣物残片,却未曾见到一人,即便是尸骨也未曾有,没有也好,没有便是好事,陆栖安心不少。
恍惚间又置换了一个场景,
他站在尸体堆积的尸山旁,万籁俱寂,悲痛欲绝。
他仿佛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看着尸山旁有一个“自己”。
尸山前的“陆栖”跪坐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扒着尸山里的残肢,扒出来一块,哭声便大些。
他面前摆着一堆散落的残肢,一个劈成两半的头,两截刀伤遍布地手臂,一个挂着红色鸳鸯肚兜的妙龄少女的胸脯,还有一只戴着银环的脚。
陆栖睁大了眼睛,浑身冰冷,仿佛置身冰窖。
那是幼弟脚上的银环,父亲带着他去金银楼打的,上面镶了“长命百岁”四个大字。
那半颗头……是父亲的吧……
父亲耳后有一颗红痣,那年有个算命先生说这是颗福痣,还说父亲这一生富贵圆满,子孙满堂。
那只手臂细看手指有许多针眼,大约是母亲的……
母亲的手因为常年给他们几个绣衣服,扎了不知道多少个眼,虽然他们都说不用母亲再给他们制衣了,但母亲总觉得自己做的衣裳他们穿的才舒服。
陆栖顿时被抽干了力气,无力地跪下来,眼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了出来。
那么温柔的母亲,手臂上为何有那么多刀口?
他简直不敢细想他们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那挂着鸳鸯肚兜的身子,想必是长姐的吧。
看那身上青紫的痕迹,长姐那么自洁自爱的一个女子,竟也遭受了凌辱么。
陆栖咬紧牙关,眼里的血丝染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吧。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堂堂正三品的顺天府尹陆府家破人亡?
正三品大官又如何?
顺天府尹又如何?
呵。
还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想杀便杀,全尸竟都留不下一个。
不过虚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