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坐在案前闭目沉思,连日拔除大少爷安插在他身边的三名细作,自然心情颇好。他眉梢微挑,面露嘲讽之意,没想到沈沐为得到他在军中暗线名册,竟连丫头都利用上了。他对青梅也曾生出过几分怜悯,但很快他便将自己天性中的这份“软弱”压制了下去。没有谁生来便是一副冷硬心肠,沈浔更是如此,只是这侯府中生存需得有拨开繁花密柳的手段,定立****的脚力。一路过来,他身上多了一层与年纪不符的阴狠冷厉。
沈浔的童年并不幸福,甚至他的出生也是险象环生。若不是周姨娘买通了大夫说她肚子里怀的是个姑娘,只怕沈浔还未出世便命赴黄泉。纵使这样,周姨娘还是被动了好几次手脚,险些没保住这个孩子。她有那般姿色,在这侯府却也是不得宠,否则也不会入府三四年,才得来这个儿子。本以为儿子的出生能够换来稍好的生活,谁知当时的侯爷对这个孩子并不上心,一心依旧在李姨娘身上,只待她有孕便会将她抬作侯府夫人。然而事与愿违,再盛的恩宠,李姨娘膝下依旧没有一儿半女。
沈浔的出生,不仅没为周姨娘挣得好前程,还惹怒了李姨娘,变本加厉对待她们母子。院落中的奴仆几乎都被撤去,而侯爷从来都对他们这个院子不闻不问,若不是太夫人一力阻拦,只怕沈浔连个奶妈都不会有。这位太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她当年嫁老侯爷做的填房,并非现任侯爷的亲娘,自然很多事情说不上话。李姨娘虽不敢在她头上动土,但太夫人也只能在侯府安稳度日罢了。周姨娘怀胎之时便受了不少惊吓,月子里她哪儿还敢用外面所供的吃食,又整日劳心劳神,自然下不了奶水。若没有了奶妈,本就孱弱的沈浔,恐怕活不过满月。
沈浔脑中思绪神游,提起沈沐,沈浔同他也有过一段兄弟恰恰的日子。那时候的沈浔只有四岁,从他出生周姨娘就没让他自己出过院子大门。四岁的皮猴哪儿能是一两个妈妈能看住的?这不,小沈浔顺着墙角的狗洞便爬了出去。
“你是谁?”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小沈浔身后响起,他转头便看见一个年纪与他相仿,身体比他还瘦弱的男孩。
“我是沈浔,你又是谁?”小沈浔口中含着奶气答道。
那男孩听后并不理他,转身继续玩起了园子里的泥巴。小沈浔从未见到过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小孩,自然对面前的男孩很是好奇。
“你到底是谁?”小沈浔问道,颠儿颠儿的向他跑去,蹲在他身旁看他玩泥巴。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男孩抬头问道。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小沈浔双手撑着下颌看着男孩。
“我叫沈沐,是你哥哥,奶娘说不让我和姨娘院子里的人玩。”沈沐说着,将地上的泥巴又垒得高了些。
“那我看着你玩儿。”
叩门声将沈浔的思绪拉了回来,进来的是秦安。这人是他上次巡视南疆时带回来的,拳脚功夫不错。这几日沈沐似乎和曹家走得很近,他便让秦安监视曹家在京心腹的一举一动。
“曹家那个周宾今日来了侯府,现正在大少爷的院子里,但不知所谓何事。”秦安说道。
沈浔睁开了眼:“继续看着他们,沈沐做事必有其目的。”
这个大哥他很是了解,绝不会做无用之事。说话间,他突然想起童年时如何同沈沐决裂的,小孩子的友谊再长,也抵不过大人们的恩怨。
捉鱼斗虫,翻墙垒土,熟络起来的二人没多久便迎来了关系的转折。那日沈沐从园子里的桃树上跌落,本只是小孩间的贪玩,却惊动了侯爷。李姨娘的一阵哭闹,不仅让大少爷这个嫡子养到了她院子里,还以看护不力打发了大少爷的乳母,若不是太夫人护着,只怕沈浔也会一并受牵连。沈浔再次见到沈沐是几个月后,沈沐腿摔伤后,太夫人便建议为两个孩子请来名师,也是时候该开蒙受教了。沈浔为了这次见面在园子里蹲了许久,终于捉到了只身强个大的蝈蝈,又央了白妈妈编好草笼,到了开学讲经那日,当沈浔将蝈蝈交给沈沐的时候,换回的却是一声冷漠至极的嗤笑:“大家都说周姨娘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你离我远点!”,沈沐将草笼踩在脚下连同蝈蝈一起碾碎。
“还有一件事,翠姑来报,那个丫头还是迷迷糊糊发着高烧,虽无异样,但睡梦中似乎喊了声二少爷还有什么兰儿,但她说话太含糊,没听清具体是什么。”秦安的话从身旁传来,沈浔回过神。这个丫头是他近日遇见颇为有趣的一个人,明明只是个伙房杂役却像是什么都懂,连他和沈沐的心思都猜得十有八九,实在难得。更难得的是,她自身都难保,却还要护着旁人的性命。
“让翠姑好好盯着,以后她梦中喊了什么都报上来。”沈浔顿了顿,似乎眉头微皱了下问道:“高烧这么久还没退吗?”
秦安点点头,不知沈浔是何意。
“让翠姑好好照顾,要用什么药,直接找你拿便是。”这么有意思的丫头,沈浔心里并不希望她有事。
秦安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见沈浔又说道:“让管事给她换个单独的房间,翠姑以后专在房里照顾,不用出去干其他差事了。”
虽未表露,但秦安对沈浔的这一番吩咐稍有些吃惊,他对这个小丫头似乎有些上心。
沈浔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个刚刚认识的小杂役,沈沐的动作太多,南疆那边也不太平,需要他烦恼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纵使回到自己院子里,他也时常熬至子时才能休息。
沈浔闭眼用手轻轻捏了捏眼窝间的鼻梁,门口的动静让他抬起了头,陈瑛端着一碗汤羹走了进来。
认识陈瑛的时候沈浔还不是现在这个沈浔,他只是个落魄庶子,侯爷不重视,李姨娘对他们母子虎视眈眈,甚至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整日不见踪影,唯有太夫人时常让他去院子里,给他好的衣食,教导他处事修身的道理,这是他童年能享受到的为数不多的亲情。沈浔在侯府过得再不好但也是这府里的主子,日子自然比下人们顺畅得多。遇见陈瑛的时候,她因年纪小,正被有资历的大丫头们欺负,拿着藤条满园子追打。这时候的沈浔对周遭的一切还没有完全麻木,他很自然的救下了这个让人怜惜的小姑娘,笑着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又将太夫人刚给他的绿豆糕分出一半,一起坐在台阶上吃起来。沈浔对于这段记忆已十分模糊,只记得当时一同吃绿豆糕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很多深藏在心底的往事。
“少爷最近事忙,奴婢准备了些补身汤羹。”陈瑛说着将手中案盘放下便往外走。
沈浔望着陈瑛,她总能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只是这样的沈浔现已十分少见,也只有偶尔才会对身边旧人展现一二。
边境局势越来越紧,侯爷终于来信让沈浔远赴南疆一同整顿军务。如今沈浔同他的关系已不似从前那般生硬,但在沈浔眼中侯爷不过受形势所迫罢了,二人仅有的一点联系恐怕只剩下了身体里的那点骨血。沈沐整日病恹恹,不止是侯爷,明面上就连皇上也得靠着沈浔对付南边土司。只是沈家两兄弟暗地里的争斗谁都心知肚明,侯府军权最后落入谁手却不明朗,众人自然对谁都不露声色。
奔赴南疆并非全然是个好消息,一旦沈浔离开京城,他会将大部分心腹带走,这样他便不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沈沐的动向,延误时机。沈浔思索着,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内院的一处花园。
此时正值三月天,昨夜一场细雨将园中轻尘洗尽,杏花疏影间一抹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恰到好处的吸引了沈浔的目光。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踮起脚伸手将头上霜白杏枝拉到鼻前轻嗅。原本挺立的杏树,就在这刹那歪了身,花瓣如微霰一般抖落下来。杏花触及瞬间,盈盈笑靥在那姑娘的脸庞上舒展,这样明媚的笑容沈浔已许久未见,他躲在层层烟云后愣愣的望向杏林深处。老天似乎还要再给眼前的美景添上一笔,这一瞬,暖风吹散了挡在夕阳前的浮云,晚照打在眼前的人和树上,千树落花,碎霞层叠。等沈浔回过神来,花影中的那人已悄然离去,他惊觉对万事早已淡漠的自己竟有些许失落。
当晚掌灯过后,陈瑛领着一个丫头来到了内书房。
“少爷,这是新提上来的大丫头,按少爷规矩本应改名以青字起头,可这丫头原叫红浮,若改作青浮实再不妥,奴婢拟定了几个名字,请少爷定夺。”
沈浔看着眼前二人,莫名想起了傍晚那场杏花雨,指头轻叩在案几上沉思片刻,他便沉吟道:“就叫红浮吧,以后所有提上来的大丫头都不用刻意用青字起头了。”
陈瑛虽有些吃惊,但她对沈浔执着于青字命名的缘由并不甚了解,便也未再说话。
再美的景致在沈浔看来也只能留恋一瞬,他很快便将那天傍晚的际遇抛置脑后。启程南疆提上了日程。陈瑛红着眼替沈浔收拾,这样的离别沈浔一向没有太大感触,十三岁以后他对感情的事都极为克制。再后来即使遇见陈瑛他也从未想过男女之事。可若问他是否喜欢陈瑛,答案自然是喜欢,只是他分不清这样的喜欢里,有多少是岁月沉积下来的陪伴,有多少是一路风雨相携的扶持,甚至又有多少是年少情意的延续。沈浔只觉得若是有陈瑛相伴一生,也是很好,毕竟于他来讲,在经历这么多事后能有这样一个让他在意的人已是不易。
当年将陈瑛收入房中全因一场意外,可沈浔有时自问,若没有这样的意外,他是否还会跟陈瑛走到一起?答案应该依旧是肯定的,毕竟对于陈瑛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毕竟对于他自己,身边只剩下这么一个可陪伴的人了。
那场意外自然是给沈浔母亲的那碗打胎药,隐忍至此,沈浔的愤怒已无法压抑,他将药碗砸碎,提上剑就冲到了李姨娘的院子,将那里堆成尸山血海,变为人间炼狱。侯爷那时虽离家不远,可等他赶回,已然来不及。所有人都对那片充斥着恐怖尖叫的院子敬而远之,自然没人敢告诉偏居安堂的太夫人。太夫人最后能够及时赶到,全靠陈瑛,她眼见侯爷得信回府,连忙跑去请出这个唯一能救下沈浔性命的老太太。太夫人赶到时,侯爷正要一剑砍掉奄奄一息的沈浔,她用身体挡在剑前,不顾一切的跪在侯爷面前护着他。沈浔没有想到自己对于太奶奶的最后记忆竟在这样的血雨中,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给了他完整亲情的人最终却因他而去。
沈浔受侯爷一剑,一直昏睡不醒,甚至连太夫人西去他也不知。陈瑛在床前日夜照顾,好歹将他从昏迷中唤回。等沈浔醒来,侯爷已去了南疆,而太夫人的牌位也摆进了家祠。
对于太夫人的离去,沈浔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那个会因他人际遇而生悲悯的沈浔已随同他的太奶奶一道而去,如今在侯府剩下的只有杀伐决断的二少爷了。太夫人丧期满后,周姨娘便将陈瑛送进了沈浔的房里,沈浔对此从未说过一句话。陈瑛对于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却也只是沉默,她就这样默默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以为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年少时的那般柔情,却不想一切都逃不开命中注定。
但沈浔不知道的是,在侯爷眼中,那碗打胎药是李姨娘擅自做主端过去的。虎毒不食子,侯爷从前再糊涂,这些年同沈浔母子也是有感情的,在沈浔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他也渐渐关心起了这个院子里的与他命脉相连的两个人。他自然不会默许将打胎药端到自己孩子面前这样荒唐的事。相反,若是有人打了他孩子的主意,他必定不会轻饶。边陲苦寒,这位早已两鬓风霜的老人曾在无数个寂静夜晚询问过自己,当初若不是太夫人阻拦,他真的会对沈浔痛下杀手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甚至连盛怒之下刺向沈浔的那一剑,也并非要害之地。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送去周姨娘面前的那晚药究竟是谁的主意,这恐怕只能询问当年的周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