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似乎只有胸口的撕痛最是真实,我双眼微睁看着面前被扭曲的图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良久,有人将我扶起,苦涩汤汁入口我似乎清醒了些。
“别杀他,可以吗?”我张口问道。
抬眼看向被我紧靠的沈浔,他面容皎然依旧,眼睑低垂,浓密而润泽的睫毛将眼中心事隐藏得很好。沈浔直直盯着药碗半晌没有动静。
“沈浔?”我试着叫了他一声。
沈浔回过神,笑着将温热的手掌轻贴到我脸上,说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养好身体。”
“好。”
沈浔轻声自语,让我别再为秦安忧思。他看着我的神情我不曾见过,仿若世间美好都不及眼前一二。
“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有礼相赠,望卿受之。”
“好。”
倦意袭来,一夜梦转纱窗晓,醒来已是黎明。沈浔依旧伏在我床前,眉头轻蹙,眼帘微抖,鬓边碎发凌乱。我起身将薄衾披在他身上,却不想这样轻微的举动还是将他吵醒。沈浔抬头揉了揉眼睛,又温柔的将我按回枕上。
“再睡会儿,一会儿我叫你。”
本想答一个好字,我却不自觉的又咳了起来。沈浔看着我很是担心,坐到床头扶起我替我顺气。
“快!快叫大夫!”沈浔对外喊道。我伸手将他拦下:“不…不用,咳…咳咳,一时呛着罢了。我…不想睡了。”
沈浔将我搂入怀中问道:“那现在看看我为你备的礼,好吗?”
“好。”
沈浔嘴角轻轻扯起一个笑容,对外喊道:“都进来吧。”
奴仆们身着红衣,将数只箱笼抬进内室,于窗前摆上香案、红烛,又将床前幔帐一并换成了大婚时的正红色。
我疑惑的看着沈浔,只见他收起了笑意,将我轻靠在床柱上,起身正颜说道:
“今案以玄纁、清酒、粳米等三十,置于箱中,封箧表讫。吾愿鸿雁为证,三书六礼聘汝为妇,卜他年白首,终身不渝。”
我诧异的望着沈浔,良久未应声。
沈浔含笑拉起我的手说道:“晚舟,我前些日子已将你的生辰名讳送入家祠,别的事你都不用考虑,只有这一件最重要,只要你点头,今日我便策告宗庙,将你记入族谱。等百年之后,你我同受后人供奉。”
我看着沈浔笑了笑,轻声说:“好。”
“如今你身子不好,婚仪一切从简。一会儿到了吉时我们就在这内室中拜堂成亲可好?”沈浔擦了擦我额前细汗。
“好。”
沈浔亲自给我换上嫁衣,又让我伏在桌上,他对坐妆镜前替我描眉梳妆。
“可知画眉深浅入时否?”我笑着问道。
沈浔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妆成夫人便知晓。”
宝髻星冠,霞帔霓裳,皎皎秋波如月,娥娥玉颜似雪。
行完三拜九叩之礼天色已晚,沈浔吩咐大摆筵席,别院奴仆皆可同桌共饮。
“你不去吗?”我背靠软枕躺在床上问沈浔。
“我想在这儿陪你。”沈浔看着我,端起桌上的酒杯走来:“还未同夫人饮下这杯合卺酒。”
“好。”
饮罢我把头靠在沈浔肩上,任由他将我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同他的黑发缠在一起。一行清泪滴到沈浔手上,我抬头用袖口轻轻将他脸上的泪痕拭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我低声沉吟,看着沈浔将二人头发剪下放入腰间香囊,便再也撑不住埋头睡去。
洞房高烛映红装,袅袅炉烟金兽销。良宵梦短灯花落,帘外月高影自横。
不知昏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有人轻呼我小丫头,我微睁双眼,竟看见林复生,不,是沈沐伫立床前。
“我怎会梦见你?”我喃喃问道,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小丫头,是我,你不是在做梦。”
我猛然睁开眼,盯着沈沐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丫头,我来接你了。”沈沐上前轻声说道。
“沈…沈浔去哪儿了?”我看着他将被子提到胸前问道。
沈沐抿唇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给你找了大夫来,人马上就到。”
“不劳大少爷费心了,我没事。”我说着却不自主的咳了起来。
沈沐坐到床前将我扶起,又递来茶水让我解渴。我想了想,接过茶杯问道:“大少爷是来还我自由的么?”
“是,只要你愿意,我带你离开。”沈沐神色动容:“我只想你相信,当初我是真要带你走的。”
“大少爷,我信你。只是万事既已错过,还望您放下前尘,好好做个南疆统帅。”我咳了咳说道:“大少爷曾说沈浔是您的骨肉至亲,您绝不会做出戕害手足之事,对吗?”
沈沐沉下了脸,似乎已预料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大少爷,让我带沈浔离开吧。您好不容易争回了军权、爵位,还有好多事等着您处理,不该为了我费神。我只求少爷让我将沈浔带走,他必然不会再妨碍您的大业。”我撑住一丝力气说道。
“小丫头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当初在马车上,我多希望你叫我一声沐哥哥,而不是复生哥哥。相信我,余生我都会好好对你,不再叫你失望。”
我看着沈沐笑了笑:“大少爷怕是弄错了,您看这屋里的凤烛红帐,我已是沈浔的妻子。难道大少爷要将自己的弟媳抢来做妾吗?少爷既然已有了曹家姑娘,就请放我走吧。”
“我不会放你走的。”沈沐冷冷说道,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模样。我望着他,明白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一个心怀天下处事狠绝的侯府大少。
“大少爷是要毁了曹家的亲事?还是想等我过了门被曹丞相赐死?”我笑着问道:“不成想大少爷心胸竟宽广到如此,是要帮着与自己作对的亲弟弟赡妻养子?”说着我将手放置在自己小腹上。近日我虽神志迷糊,可自己的身体我是明白的,月事已迟了两月有余。
沈沐愣愣的看着我,竟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门外丫鬟上报:“大夫来了。”
“快请进。”沈沐看我一眼说道。
从大夫的神情,沈沐已猜出我所说具是属实。不等那大夫说完恭喜二字,沈沐便砸了茶杯让他滚出内室。
想必沈浔的婚仪应该是更早前便准备好的,他本想等我身体好全后举行。可一方面得知了我身怀有孕的消息,另一方面明白沈沐已在这次的争斗中胜出,他时日无多,便匆忙举行婚宴,将我写入族谱。
“大少爷,放过我们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强撑着说道:“世间花草何其繁多,您何必非我不可呢?”
“我不会放你走的。”沈沐看着我冷冷说道:“孩子一碗汤药就可以解决。”
“大少爷才说过,不会再伤我半分。这又是在做什么呢?”我吐出最后一丝力气,便软软倒进了沈沐怀中猛咳起来,喷在他胸口的血点很是怵目。沈沐似乎有些惊慌,大声呼喊着小丫头,可我总觉得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躺在床上的日子总是让人迷糊,我似乎断断续续听到丫头们的谈话,明白如今这别院已被沈沐掌控,当初沈浔明明有时间逃离,却不愿撇下我留在了这里,自从沈沐回来,他便不知所踪。
睡梦中沈沐常常会到床边同我自言自语,大部分时候我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偶尔听见也是他唤我作小丫头。
不知这样睡了多久,当我睁眼醒来,看见沈沐眼窝微红,双目失神坐在床头。
“大少爷怎么了?放我和沈浔走,好吗?”我轻声问道。
沈沐低头沉默良久,几滴泪珠滴到地上,却渐渐止不住化成了一片水泽。
“好,我放你们走。”沈沐声音有些颤抖。
再见到沈浔,他似乎消瘦了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凌厉。他远远冲我笑了笑,不等沈沐将我抱出便要上前来接我。
沈沐冷冷看着他,直径将我抱上了马车。分明是兄弟的二人,此时却形同陌路。
“今日一别,恐怕此生不复相见,还望大少爷珍重。”我笑着同沈沐告别,将窗帷放下。
马声嘶鸣,车很快便在大道上奔驰起来。落日透过云罅将霞光侵扰在两行清晰的车辙上,晚风吹过,便将小丫头有关的最后一点痕迹拂尽,仿佛她不曾存在于这世间。
我靠在沈浔怀中,紧握住他的双手。当车窗外灯火逐渐阑珊,我明白此时已离开了京都范围,大少爷不会再找到我们。
“沈浔。”我轻声喊道。
“嗯?”
“与君相结发,本应绸缪百年期。奈何届中道,而有死生别。沈浔,过了今夜你就忘了我还有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吧。你对我很好,我无以为报,只能尽我所能保你余生,路还很长,望你从此平安顺遂。”
沈浔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我伸手替他拭拂,残留在手背的泪痕逐步失去了温度,连同我掌心的热度也渐渐消散。
当这世上唯一一件让我挂念的事情做完,仿若缩光如豆的灯苗,只肖“噗”一声,我便油尽残灯灭。梦中我又钻过了那一个狗洞,园中天晴风暖,桃花依旧,却没有了等在树上的青衣少年。胭脂在大门处向我招了招手,拉着我跨出门外,远处红杏深花,竹篱茅舍人家,雨过炊烟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