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苏纶仔细认真地打扫着房子。所以你就知道了,这并不是她的房子。而是她表哥的房子。显而易见,名字满腹经纶,人也满腹经纶的苏纶最不擅长收拾屋子。
所以在最初来到这个城市时,尽管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入住这里,却都被号称最疼爱自己的表哥拒绝了。她撒娇、生气,统统都不管用。而他的理由只有一个,要是他的醋缸女朋友知道了,会很生气。
苏纶咬牙酸倒。“就你那个几年见不到一次面的女朋友也算女朋友?你不想让我住也不必找这么拙劣的借口吧?”
“你不信算了。反正你别想住我这。”立冬笑,很坚持。
苏纶恨恨道:“我讨厌你那个什么味蕾女朋友!”
立冬哭笑不得。“你嫂子叫葳蕤,花木葳蕤的葳蕤,葳蕤自生光的葳蕤,有点文化行吗?”
“笔画这么多,真是天生要难为人。”苏纶气恼。却是不经意间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了。
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十分奇妙。一年前还打死不肯让她住的立冬,几个月前却主动请她屈尊下榻。苏纶得意非凡,执著于将立冬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而且乐此不疲。
看着他无奈地一点一点收拾,她总是啃着苹果笑道:“哥,你说要是你的葳蕤看见这一幕,会不会杀了你?”
立冬咬牙,笑得凉凉的。轻声道:“她会杀了你这个祸害。我只要稍微出卖下色相就万事大吉了。”
“嘁!一个人撒狗粮也能笑得这么傻帽。”苏纶继续啃苹果,不理他。
日光悠悠而下,十分温暖。苏纶默默收起一双蓝色棉拖,这是刚住进来时她送给立冬的。却被他嫌弃了一番。
“苏小妹,你确定这是你送我的礼物,而不是买一送一顺便给我的?”他看着苏纶脚上一模一样的红色棉拖,似笑非笑。
苏纶老脸一红,却是抵死不认。这种情况下打死也不能认的,事关面子。
她掉了一滴泪,接着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下。坐在地上痛快地哭了一场,眼睛通红,鼻子也捏得通红,收拾完地上一堆用过的纸巾。
苏纶打算将整理好的箱子架到衣柜顶上,却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搬过来一张凳子,站了上去,看见了那个阻碍她放箱子的木盒。
很古朴的木盒,一尺见方,上面雕着繁密的花纹,松松挂了一把锁。苏纶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打开来,里面放了几封信,一叠照片,以及一些小东西。
照片多是两个人的合照,也有一个女孩子的独照。合照上,眉眼分明的少年笑得灿如朝阳,素淡的少女也是笑着,笑容里却带着凉凉的气息。后来的独照上,则是越来越明媚艳丽的女子模样。
几封信都很短。譬如这一封:“立冬,一切都好。这里阳光充沛,总让我想起你的笑容。随信寄上照片。念安,你的葳蕤。”
又如这一封:“立冬,我这儿下雪了,很冷。想念你。等雪化了,我就回去见你。葳蕤。”
苏纶一一读过这些简短的信,内心复杂。这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她不知道,但从字里行间来看,她明明甚是爱他。
既然深爱,为何要离开?
苏纶摇摇头,将粗线围巾、针织手套、滑稽的人偶、夹了红叶的笔记本等等,一一整齐地摆放进去。合上木盒,放回了原处。
一切搞定,她回到客厅,穿上深棕色大衣,准备出门。却听门一响,被推开了,一张美丽苍白的脸探了进来。
苏纶惊讶:“姑妈?你怎么来了?医生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吗?”
优雅得体的女人换了衣服鞋子,轻轻坐到沙发上,静静道:“我来坐一会儿。”
苏纶点了点头。对于自己一贯美丽优雅的姑姑,她是既喜欢又畏惧。她敬服于她的优雅沉静,同时又畏惧于她的太过沉静。
连自己父亲她都敢顶撞,唯独不敢反驳的人就是姑姑。一直以来,她都庆幸,姑姑是她的姑姑,而不是母亲。
“姑妈,我要出门一趟,说好了今天去看表哥的,不去的话他该生气了。”苏纶换上鞋子。
“嗯,记得代我问他好。”寂寞的声音。
“好。”苏纶打开门走出去,松了一口气。拨了个电话给姑父,让他过来接人。她则是下楼打了车去了市里的公墓。
今天是立冬。天气已经很冷了,苏纶手上握着刚买的花,凉意一阵一阵没入她的掌心。然而令她无比惊讶的是,竟有人来得比她更早。她打量着眼前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迟疑着。“你是……”
那漂亮女人弯眉一笑,极为温柔。“你是苏纶吧。我们小时候见过一面。在一中的篮球场。”
年少的记忆回到她的脑海里,苏纶“啊”了一声,“你是林柔,我哥的初恋女友。”
曾经说过几句话,一起为参加篮球赛的立冬呐喊加油。这个女人容貌一如既往地出色。
林柔轻轻一笑。“嗯,是我。偶然听同学说起,就忍不住过来看一看,请别介意。”
苏纶打了个哈哈,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不过我哥可不一定了。当年你把他甩了,听说他可是坐在路灯下哭了一夜。”
苏纶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立冬总是那么傻。又爱哭。
林柔一愣,恍惚地笑了笑。“他是这么和你们说的?大抵是怕伤了我的面子吧。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总觉得对不住我。其实,那点小事,算什么呢。”
苏纶一头雾水。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林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柔细细想了想,轻轻道:“当年不是我甩了他,是他甩了我。他说,他好像喜欢上了别人。他很苦恼,很自责,和我道歉。”
“什么人?”苏纶惊讶,居然还有这种事?
“当时我也是这么问的。”林柔笑了。“我记得立冬眼泪汪汪地告诉我,那是个很奇怪的小丫头,眼睛很大,常常偷偷跟着他。一开始他还觉得害怕,后来想等时间长了就好了。可是那怪丫头执拗得很,日复一日,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心里乱糟糟的,眼里心里都是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连梦里都是。不得已,只能和我分开。”
苏纶笑了笑,心中了然。“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怪丫头的名字叫什么?”
林柔皱眉思索了下,“好像是叫什么微的……我当年心里难受,还特意查了的。反正笔画很多,很难写,现在记不清了。”
“葳蕤。那个怪丫头的名字叫葳蕤。”苏纶看着墓碑上的字,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下。
“啊,对,就是葳蕤。草木茂盛的意思。”林柔说道,见苏纶盯着墓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墓碑上竖排的两行字占了很大一块地方:一生钟爱阳光,挚爱葳蕤。可惜立冬之后,再无葳蕤。
这是按照立冬的遗愿刻上的。
两个女人站在冰冷的墓碑前,久久无言。共同怀念着一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愿此时,他在天堂,花木葳蕤,笑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