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摇头说:“何至于如此,长安王自幼失怙失恃,只要多多用心,让他觉得陛下待他有如亲子,他必怀恩图报。从绝境走出来的孩子,比寻常人更懂得珍惜,更懂得满足,更懂得感恩,也更易成材。这其实如京中豪门富户虽然子孙满堂,也多有抱养民间孤儿一个道理。用最小的代价为儿孙辈自幼培养最忠心的臂助,这乃世家大族所通用的治家良方。”
李东阳也认真说道:“刘公所言甚是,如我李家等的确多有此举。但豪门不仅仅为儿孙培养臂助,其中优异者甚至赐族姓堂号入族谱奉为族老,其中更多有忠良之辈虽名为族老,却替豪门遮风挡雨数十年,比之国则可类周公!陛下,当慎重考量,早日决断!”
谢迁犹豫许久后,请内侍连王岳也避开,说道:“而今陛下兢兢业业十余年已然大治,但有一隐患臣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说与陛下,如今勋贵消亡,宗室圈养于藩国,文臣大兴,是臣等文臣之幸,却非国朝之幸!”
刘健与李东阳听谢迁这话不禁有些惊愕,弘治也拱手认真说道:“谢公请明言。”
谢迁拱手说道:“今日恰逢其会,请陛下恕臣无罪,也请刘公李公勿怪,于乔斗胆剖析一二:其一,武将勋贵自土木之变一蹶不振,而今边事多由文臣掌总、宦官监军、武将作战,令出多门、各有所好,边事虽有哈密之西进,却疲态尽显,鞑虏日益猖獗;其二,宗藩王室圈养于各地,王室子弟不为国用,又禁止从事四民之业,全赖各地供养,眼下已有地方财力难以供养之患,其中以晋府周府为最,民间传言有宗室远支旁系以生子为业,毕竟最不济生一子也能领一份奉国中尉禄米;其三:文臣一家独大,尤其以江南数郡之地仕子遍布朝堂,而江南恰好是财税重地,北京全赖江南供养,长此以往,必成大患。诚然此三事由来已久,天下人人皆知。陛下与刘公李公当然知晓,只是无人重视。”
弘治点头说:“请谢公继续,也请讲明与长安之事有何关联。”
谢迁拱手继续说道:“臣窃以为,眼下可视作一个引宗室良才入政,扶持勋贵的契机。臣有句大逆不道之语,不当讲却必须讲:宗室主脉到陛下与太子殿下这里已经太单薄了,而宗室力弱则易生国变。宗室近支又不能放心用,就不如养近支用远支,以长安王为始,慢慢任用远支贤才,以谋求同诸王达成和解,以解宗室支脉无限繁衍终有一日无力供养的困厄。而后宗室主脉有了远支帮扶,就有信心驾驭扶持勋贵。而后,自然就斩断文臣伸进边军京营的手。最后则达成三足鼎立之势。”
弘治听了极为赞赏但还是说道:“此言颇有见地,于国于民皆有利。但变革太甚,稍有不慎却会引火烧身,难以掌控。只能缓缓施用。朕有意考教一番长安,以定如何施教。午时请诸公去养心殿陪朕用膳,顺便以谢公刚才之策考教于长安,若答的与谢公一般,朕就着力培养。”
刘健欣然说道:“陛下,果然有所决断,午时我等再量才施教!朝臣已经等着了,就先上朝吧!”
弘治点头带诸公与众内侍一起去奉天门上朝。
而小哥俩早就在东宫吃茶点,听刘瑾对太子讲述刚刚三皇子是怎样戏弄那哗众取宠的狗贼。朱厚照听的兴起,拉着众人聊了小半个时辰,才去文华殿读书。不等午时,王岳就来传三皇子去养心殿,说是圣人和内阁三公有事要见。朱厚照也想去,结果王岳却劝他去皇后那用膳等着,等用完膳三皇子得了赏,就去找他。
朱秉橖也好奇这四位大佬神神秘秘地不知道要做什么。等进了养心殿,问了安,弘治就赐坐,给他一只锦墩坐到四人对面。朱秉橖心想咋感觉像是审犯人?莫非早上孟浪了?恶了大佬?要给自己好果子吃了?
弘治看他紧张兮兮的就笑道:“不用担心,内阁三公今日见你行事有度,准备考教你学识,想栽培你呢!”
刘健也乐呵呵说:“待会谢公问殿下,据实而答就是,与殿下有大益,莫要藏拙,尽力而为就是!”
李东阳也认真说道:“师伯可要警告殿下,若是藏拙,以后就得回长安一辈子生孩子玩,可做不了大明少年郎,更考不了科举,要思虑清楚了!”
朱秉橖看看谢迁,见他没什么交代的,就想了想,觉得是要特许自己科举入仕,就高兴的笑着说:“那就请谢公开始吧!”
结果谢迁张嘴就来:“以殿下之见,国朝有何隐忧?”
朱秉橖惊愕一下,不是该考教功课吗?问诗词文赋多好!怎么一来就考策论?想了想就说道:“隐忧颇多,孤窃以为如漕运、币制、科举、肃贪、士绅、勋贵、宗室、税制及南北边患等不可不察。”
弘治一下脸色铁青,十几年兢兢业业,就换来一句九大隐患可还行?
刘健一下来了兴趣,认真说道:“殿下可一一概括论述。”
朱秉橖看着弘治脸色不善,觉得自己后颈冰凉,硬着头皮说道:
“其一,宗室,圈养宗室,勒令宗室不为四民之业。宗室子弟终日无所事事,更有以生子为业的远支旁系,令宗室蒙羞。宗室世袭罔替不论亲疏朝廷皆供养,百年后宗室子弟可达百万,如何供养?”
“其二,勋贵,国朝勋贵名存实亡。勋贵武将屡经大变,人数权柄皆消减太甚,余下者似文臣官吏胜过武将,酿成今日九边无大将之恶果。”
“其三,士绅,士绅特权太过。国朝优待仕子无可厚非,乃朝廷的良政。可一代一代下来,变成了士绅借以吞并田产,兼并土地的恶政。在科举重地江南形成了士绅集团,以不与民争利为借口,行避税抗税之目的。更有甚者竟有地方秀才之父私设关卡收税。”
“其四,科举,岂有会写诗作赋就会治河筑路冶铁打仗的?岂能写几年圣旨就能做国相?科举取士岂能泰半是江南数郡之人?”
“其五,吏治,立国百三十年,物产渐丰,物价略涨,奢糜渐起,而官吏俸禄不变,已是贪污之风弥漫。”
“其六,币制,大明宝钞印制太多,且旧钞从不回收,钞法大坏,又改用银,而中国乏银。”
“其七,税制,庞杂繁多,难以厘清,且四民税法不均。商税除专营之盐茶税与市舶司关税仅仅聊胜于无。士绅因其朝廷优养,特权日重,拖欠赋税甚至避税逃税者愈来愈多。长此以往,供养朝廷之重担尽负农工之民,其民破家为奴者不知凡几,人丁土地集中于士绅,而商人避税亦托庇于士绅。不出百年,国库必入不敷出。”
“其八,官吏乡绅之制,官员由科举而来一任即去,吏员却有本地世袭之风,乡绅因皇权不下县与士绅优待实掌地方权柄,以致官不能治吏,吏不能治民。”
“其九,士农工商军之制,五民地位迥异,又不可变换户籍,除士绅之外,皆有怨言,日积月累,必成大祸!”
“其十,官员政绩缺乏督察考核,贪赃枉法*****日多。譬如自洪武年间至今,人丁繁衍开荒围田之数颇多,而户部统计之户口数田亩数往往来回变动,大体却只减不增。”
“其十一,漕运,北京百万人口大半依靠江南米粮财货供养,若漕运有恙,则京师必生大乱,变生肘腋之见。”
“其十二,南北边患内患,主要有三,北地之鞑虏,东南之倭寇,西南之苗夷。其中东南倭寇虽少,但多数乃是汉人与倭人结伴横行海疆,时为走私汉商时为倭寇海盗,又有东南豪族为了海商走私巨利支持,最为可恨!”
弘治听完一脸颓唐,双眼通红,兢兢业业、省吃俭用、勤政爱民十几年,结果这天下怎么算都是不出百年必然败坏。
谢迁惊愕地说:“我以为文臣一家独大必然为害,却不想竟如此凛冽,让人不寒而栗。”说完起身拱手一拜,又肃然说道:“今日谢某受教了!谢某羞于江南士绅为伍!今日便写信回老家,举家搬来北方。”
李东阳摇头说:“殿下这番话要是到大明门说上一遍,不出十日江南士绅人人自危,江南必乱,以后切不可与他人提及,否则必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镇杀了殿下这妖言惑众的祸首。”
刘健叹口气起身跪到弘治身前满脸凄怆说:“臣愧对先帝与陛下,臣以为,是时候变一变了,要等到太孙殿下之时,也就到了非变不可之时,彼时大患已成,变与不变又有多大区别?只能修补一二,勉力多苟全社稷数十年而已。”
弘治脸色苍白,扶起刘健,笑着对众人说:“先用膳,用完膳,朕带你们办件大事。”
王岳急忙去找避开的内侍传膳。
朱秉橖看着诸位的脸色,自己也惶恐至极,跪下说:“陛下,臣知错了,臣信口开河,臣明日就回长安去。陛下可不能吓臣啊。”
弘治笑笑扶起他,抱到膝上说:“你无错,以后你不用回长安了。”
朱秉橖打了一个冷颤,忙苦着脸哭着说:“为何?臣说错了话,臣收回来就是,可不能杀了,也不能流放啊,臣还小,还年轻,还来得及抢救一下。”
弘治揉揉他的小脑袋说:“你以后就是朕的儿子了,等你长大了,要帮你大兄治国,就不用回长安了。”
朱秉橖一脸狐疑地问:“真的?”
弘治笑笑说:“那当然了,朕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怎么会骗人!刚才谢公考教你,现在父皇来考教你,你说若要治宗室如何治?”
朱秉橖终于放下心说:“这可难了,藩王们如今也家大业大,可不会束手待毙,务必要以强军压制,要以重利引诱。余者皆同,前提都是要有绝对强横的一支大军,才能考虑后续。”
刘健恨恨地说:“把老夫的年岁匀上十年给你,该多好!”
李东阳苦笑着说:“那可不行,你看他那一头白发,伤了心脉,损了元气,也不知如何才能将养过来。”
谢迁笑着说:“谢某今日刚见了小儿辈除贼,心情大好,以后定好好养生,等着看小儿辈除患。陛下,就比臣想得开,现在就开始准备养生了。”
弘治点头说:“谢公说的正是,朕要好好养生,多给小儿辈撑几年,多攒些家底,等着以后看儿孙们跨马横刀为国杀贼!”
王岳听似乎正事说完了,就带宫女太监上菜了。众人各自开导,气氛也将就算过得去。朱秉橖心想虽然以前皇后时不时也称自己皇儿,但弘治一直都是很正经的皇帝形象,今日老朱这是受自己刺激,气疯了?也要当自己便宜爹?
等菜上齐,朱秉橖也不管其他,自己默默吃饭,想着待会弘治办啥大事?让自己拜三个糟老头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