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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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真的好吗?”
魏凛缓步跟在潇潇的身后,随手伸了个懒腰,觉得有些许睡意袭来,打着哈欠含糊不清地问道。
“你说的是哪一桩事?”
潇潇从容不迫地转身,袖有荷花图案的宽袖轻轻拍击了一下魏凛的手臂,嘻嘻笑道:“倒是你,连晚饭都还没吃,居然瞌睡虫上身,打起哈欠来了?”
“自然说的是你刚刚的那个谋划。”
“我说的有什么纰漏吗?”
“圣女的谋划,又怎么会有纰漏?”魏凛半开玩笑地行了个礼,继而又颇为认真地补充:“我们本是来帮助陈二进侯府门的,将这旱情告知萧侯就算完成了任务,怎么一下子卷进了朝廷斗争的漩涡之中?”
“既然萧侯是个失势的能臣,帮助他便有助于西商百姓,何乐而不为。”
“话虽如此,可听你们说那成卯日把持朝政多年,想必没个一年半载的功夫,是对付不了的……你也知道,我们没法在此地住得太久。”
“我们在此地住三日即可,若是三日后情势无变,我们便走。更何况,我在此地还有个朋友要见。”
“朋友?”
“此事等下和你细说。”
魏凛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轻声说道:“……潇潇,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诈。你是慧眼派的圣女,济世救民的医者,本该是志趣高洁,飘然世外的闲云野鹤,怎么如今甘愿淌这趟浑水?”
“若我真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又怎会接受紫微阁的任命,从慧眼寺中出来?”潇潇听闻魏凛有些莽撞的言语,倒也没有生气,极有耐心地辩解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自认为有些许能力才干,若是一辈子不问天下事,倒也觉得愧对这芸芸众生。权谋斗争皆是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用些手段也不妨。”
魏凛微微一怔:“大姐也说过类似的话。”
“退一万步说,此番我出的计策乃是阳谋,并不比那些阴狠毒辣的手段。若是需要伤人性命,我绝不会做出这般谋划。”
潇潇将双手搭在魏凛的肩头,像是童稚时玩的游戏一般,柔声说道:
“你且看着我。”
魏凛抬头,感到脸庞微微发烫——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潇潇那张白玉般精致淡雅的脸庞。
“你在我的眼里,有看到阴险诡诈吗?”
魏凛只瞟了一眼,便羞涩地赶忙闭上。
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看到了草原上笼罩的黛色苍穹,看到了苍穹中的日月交替与斗转星移,看到了静谧与壮阔的完美结合。
他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看到了什么?”
潇潇倒是一脸坏笑,从魏凛的肩上移开双臂,自顾自地转身走向萧泽为二人准备的房间。
魏凛使劲晃了晃脑袋,怕自己不清醒似的双掌发力,狠狠地打了两下脸颊,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扬了扬嘴角,紧跟了上去,颇为郑重严肃地说了一个字:
“美。”
“我还以为你会说一些‘以天下为己任’这样的话,没想到倒是简单得很。”
“我是个及其浅薄的人,只有些浅薄的见解,让你见笑了。”
潇潇突然笑出了声,又觉得有些不合适,赶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抿嘴往前走着。
“你居然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潇潇回头冲着魏凛眨眨眼,往前蹦跶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女子会因为别人说她美而生气,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还以为你……”
“怎么,魏公子只允许自己是个浅薄之人,不允许我也是吗?”潇潇笑嘻嘻地假嗔道:“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如此自私之人。”
魏凛被眼前这个奇女子逗得无计可施,只得软下声哀求道:“算我求你,别再闹了。”
“当真求我?”
“当真。”
“既然求我,总得为我办件事吧?”
“您尽请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在下也……”
“得得得,甭贫嘴了……”潇潇眼珠子一转,笑道:“我有些饿了,你且去侯府的厨房中端些饭菜到房中,我在那里等你。”
“是是是。”魏凛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发,转身去寻找厨房,又好气又好笑地自言自语道:
“这哪还有个圣女的样子,不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嘛。”
“你说什么?我可都听得见啊。”潇潇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嚷道:“可别小看我的的感知能力,再怎么说我也是慧眼派的圣女。”
“我说圣女英明!”
魏凛强忍着笑意,高声喊道。
……
虽说萧泽被软禁在此处,但除了自由,别的待遇那是一点都没变,甚至还要好上许多。且不说那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叠得满厨房都是,单单凭那二十口炉灶,以及厨子让魏凛随便拿的态度,就足以可见侯府奢华的氛围。
潇潇瞥了眼身前的食盒,看着魏凛变戏法般拿出七八盘鱼肉菜蔬,有几样甚至连自己都没见,也不由地感慨道:
“倒是奢侈了些。”
纵使潇潇厨艺再好,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吃的也都是就地取材的食物,哪曾吃过这般佳肴?见着侯府的饭菜如此丰盛,二人也丝毫不客气地轮流下筷,愣是将这七八盘菜一扫而空。
魏凛摸了摸肚子,满意地打了个嗝儿,笑道:“不得不说,这鱼啊肉啊之类的,确实都是上品。只是菜蔬逊色了些,远不如你做的。”
“你倒是会说话,吃着别人的,还不忘捧我。”
“那可不,若是惹得你不高兴了,之后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我难不成真的只能喝西北风去了。”魏凛笑着指了指盘中最后的一个虾:
“你还要吗?”
“你吃了吧,我饱了。”潇潇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忍不住问道:“若是和你同行的是个不会做饭的人,你总不能饿死吧?”
“那就多带些方糕,路上用真气热一热就能吃。”
“方糕?”
“用糯米、芝麻、白糖做的糕点。”魏凛见潇潇没吃过,得意地笑道:“等哪天我们归隐了,我就带你去紫竹林里尝尝。虽说别的地方也有卖,但远不如竹林中的好吃。”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潇潇微笑着看魏凛美美地吃了最后一只大虾,顺手递了杯茶过去,正色道:“既然吃饱了饭,我们就来说正事。”
“你这状态切换得倒也是快。”魏凛见潇潇神情严肃,便也不敢怠慢,收起了笑意。
“萧侯这个人,你怎么看?”
“你居然问我这个?”魏凛一头雾水,疑惑道:“关于萧侯的一切,都是你告诉我的,你应该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潇潇摇摇头:“如果抛开我说的那些,就凭见到他之后的一切,你怎么看他?”
魏凛低头沉思了片刻,又抬头说:“他是个直爽豁达,没有架子的侯爷,怀有一颗报国之心,上愿替天子分忧,下肯为百姓办事。方才他让管家带我们来这里,自己则去督促将侯府中的粮食运往陈家村,倒是令我颇有些感慨。”
“还有呢?”
“要说缺点的话……萧侯应该是个没有心计的人,性子似乎也是有些鲁莽急躁。若不是你三言两语劝住了他,我可真担心他不顾后果地将高安给砍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潇潇有些狡黠地挑了下嘴角,将手中的半盏余茶送进了口中,任凭那茶香四溢的水气在唇齿之间萦绕许久,再一点一滴地咽了下去。
“难道不是吗?”魏凛也学着潇潇地样子,将茶水含在口中再缓缓吞下:“铁观音,前调浓郁,后味悠长,不愧是好茶。”
“别打岔……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我说出凉城之变后,萧侯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先前的视死如归,一下子变得冷峻无情。”
魏凛有些无奈地拨弄了一下手腕,自嘲道:“我倒是没那么仔细。”
“那你再想想,萧侯若真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之的莽夫,凭什么能够在朝廷中屹立数十年不倒,又凭什么能够带兵横扫西戎,护卫边关安定多年?难道真的凭那一腔热血,就能做到这些?”
“你的意思是……萧侯方才是故意让我拦着他?”
“换句话说,即便你不拦着,我不劝阻,他也一定不会冒失到当街去砍杀高安。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想达成目的,这是下下策。”
“你当时在厅上如此从容不迫,就是因为这个罢。”
潇潇点了点头,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木桌:“你可要知道,萧侯入仕走的不是武选,他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与成卯日分别位列榜眼与状元,可以说是同一代中最为聪明狡诈的几个人。我方才说的计策,想必他心中也早有雏形。”
“那他为何要当着我二人的面演这一出?”
“因为他需要我们,需要我们去信任他,帮助他……即便他有万千的手段,若是逃脱不了禁军的监视,走不出锦城这一方之地,也施展不了。”
“那至少……萧侯对于我们的到来,还是欢迎的喽?”
“他或许更需要那些不那么了解他的人来助他。”潇潇有些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眨了眨眼:“我再考考你,在前院第一次见到萧侯时,他对你我二人的态度有没有差别?”
魏凛侧着脑袋,又用左手轻轻敲了敲脑壳,试探性地说道:“依照我的记忆,他对我似乎比对你更亲昵一些。”
“正是如此。”
“这又能说明什么?”
“也不知是谁传出的风声,江湖上传闻我博览全书,学贯古今。”
潇潇略一低头,终究还是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嘴,才继续正色道:“萧侯想必听闻过这个传言,担心我太了解他了,故而会对我有所忌惮。如今我在这与你分析他的种种行径,也正好印证了他的担忧。”
“那他为什么对我颇为放心。”
“自己想去!”
魏凛细细琢磨了一番,又瞅了瞅强忍笑意的徐潇潇,瞬间明白了:“好哇,你居然变着法子骂我没文化。”
“我可没这么说……”
此时的魏凛被潇潇所说的事震撼,也无暇继续开玩笑:“话又说回来,萧侯这么做,本质上是借着忧国忧民的表演来感动我们,并以此利用我们?”
“倒也不能这么说,非黑即白的想法终究是不可取的。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潇潇坐在椅子上,用双臂抱住双腿,蜷缩在一处,保持了一个她最为舒适的姿势,安逸地说道:“萧侯的举动有逢场作戏的嫌疑不假,却也不能说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他的的确确是个忧国忧民,心怀百姓的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倒是颇为信任他。”
“我之所信任他,是因为我了解他。在堆积如山的历史典籍中,我见过无数个名字,而萧泽二字,往往与英雄、忠臣、猛将写在一处。倘若奸相成卯日是西商山河的破坏者,那只有萧泽能够拯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听闻此言,魏凛沉默不语。
“六年了,内忧外患,人心惶惶,忠臣弃置不顾,奸人大施淫威,陛下作壁上观,百姓积怨已久。如此情景,倒是像极了三十多年前旧京被破,皇室北逃的那个西商。”潇潇叹了口气,念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在此大厦将倾之际,萧侯愿意扛起这副担子,我们被利用一次,又有何妨?”
魏凛点点头:“更何况,萧侯也并没有让我们去欺骗,去杀害。他这般人物,定做不出那种苟且之事。既然于我们无害,又对西商万民有利,何乐而不为?我赞成。”
“只要行事不触碰我的底线,我也愿意助他。”潇潇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早春的天气像是女子的心事,变幻莫测。方才还静谧的夜空倏尔落个暴雷,紧接着狂风四起,席卷万物,不久后大雨便倾盆而下,冲洗着世间的尘埃。
“诶,对了潇潇,之前你说明日要去见一个朋友,此人是谁啊?”
“那么着急干嘛,明天不就知道了。”
“你打算带着我去?”
“当然了。”潇潇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若是把你丢在这里,闲的发慌又惹出麻烦,不是更糟糕?”
“你这分明就是在说我是糊涂蛋加闯祸精。”
“我可没这么说……你不愿意一起去就算了。”潇潇摊了摊手掌,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春雨如此之大,倒是惹人烦躁,早些休息罢。”
“我可要一起去。”
“好,明日起得早些。”
“潇潇……你这个朋友……是男是女啊?”
“无聊,明天不就知道了吗?”
“你就先告诉我嘛。”
“呐!你再这么胡闹,就不带你去。”
“好好好……真小气,我不问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