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陆纡便彻底病倒了。但却还是每日会把陆议叫到身边，拿出《六韬》、《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法》等兵家典籍的竹简，让陆议终日背咏。陆议虽然好奇祖父为什么突然不再考教自己诗书经文，但却也不敢多问，只能日夜苦读，将那些兵书背的滚瓜烂熟。
“议儿，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背这些吗？”终有一日，形容枯槁的陆纡在听陆议背完了《司马法》中的《仁本篇》后，挣扎着坐起。用自己枯干的手指拉着陆议的胳膊问道。
“议儿不知！”在祖父面前陆议从不敢撒谎，连忙坦承道。
“议儿……乱世已至啊！”陆纡悠然长叹道：“你方才不也背了吗？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陆纡看着陆议脸上迷茫的表情，惨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还不懂这里面的道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自古以来，天下皆以仁爱为本，以此为大义而能治天下者方可谓正统。而若不能获得正统之名分，便只能以权势压制天下，而权势靠的是战而能胜，并非靠的是中和与仁爱啊！”
“议儿懂了！”陆议见陆纡说话如此辛苦，连忙拿起床榻边的软靠垫在了陆纡身后，同时一个劲的点头。
“不、不、不，议儿你不懂。汉室自黄巾之乱以来，天下便板荡不安。先帝驾崩之后，大将军何进又与那十常侍争斗不休，终至败死。董卓引西凉兵入洛，废皇子辩（即东汉后少帝刘辩），而立皇子协（即东汉献帝刘协），自是欲效法伊、霍，但皇子协年方八岁，有何德能？当下之局便是《司马法》中所谓之‘正不获意则权’。”陆纡靠在软垫之上，强振精神耐心的向陆议解释道。
听祖父陆纡这一番解释，陆议才恍然大悟，连忙点头道：“是以董卓、袁绍等人才各聚兵马，是为以战获权！”
“孺子可教啊！哈哈……咳咳咳……”陆纡听到孙子的答案，似乎颇为欣喜，但笑了两声便又控制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
“爷爷，您先躺下休息吧！议儿，明天再来向您请教。”陆议见状连忙劝道。
“不妨、不妨！这些事情我今天一定要你说明白！”陆纡艰难的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董仲颖出自西州，少为将帅，闲习军事，然不喑政事。恐不久自败……”
陆议怕祖父太过吃力，连忙接话道：“嗯，我听闻其迁都长安之时，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更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如此暴虐，自是人神共愤。”
但令陆议没有想到的是，陆纡听后却是微微的摇了摇头，淡然的说道：“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洛阳赋户百万，若不以刀鞭相逼，谁愿西行。城郭宫苑如不尽焚，落入袁本初等人之手，必为其另立新君之资。一把火烧了更绝了西迁万民之望。”陆纡见陆议一脸愕然，便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继续说道：“我说那董仲颖不久必败，其实是听闻迁都之日，其自留于毕圭苑中，朝政大小事务皆委之于司徒王允。如此大权旁落，日后必为其害。”
陆议没想到祖父竟对董卓火焚洛阳、导致生灵涂炭一事不问不顾，反倒对其委政于司徒王允颇有微词。心中多少有些无法接受，但见祖父病的那么重，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的连连点头。
“议儿，您宅心仁厚，想来对我的这番说辞还不能理解……没关系，日后你自会懂的……唉，想昔日我初为城门校尉之时，那董仲颖不过是护匈奴中郎将张奂麾下一个小小的军司马，王允更不过是并州小吏。不想风云际会，此二人如今倒成了权倾朝野的重臣了。”陆纡微闭双眼，显得有些落寞。
“祖父，您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陆议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撤去软靠，服侍老人躺下，却不想陆纡突然紧紧抓住陆议的小手说道：“议儿，吾虽有四子谙、飒、斌、骏，但皆不成器。咱们吴郡陆氏能否熬过这乱世……要看你的了！”
“是、是、是，议儿明白了！”听到祖父这么说，陆议心中虽然隐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但还是用力的点着头，轻轻的扶着气若游丝的祖父躺了下去。老人缓缓的松开孙儿的手，低声吟道：“华亭有鹿，邈邈回顾。万乘以求，筑亭为守。山泽有灵，悲乎吴亡。来日苦短，去日苦长。国寿几何，逝如朝霜。”
这首爷爷陆纡常常念起的《鹿鸣》。初时陆议还不懂其中的含义，后来才在母亲顾夫人的教诲之下，知道了这歌说的竟然是他故乡的来历。相传春秋之世，吴王寿梦南下围猎，行至谷水之阳时，于山林之间得遇五色神鹿，吴王不忍伤之，便于其间筑亭设卫、以禁田猎。后吴国为越王勾践所灭，那神鹿竟悲鸣数日，不知所终。人皆道神兽有灵，殉故国而去了。
顾夫人每每言及于此，总还会教导一些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宜枉杀生灵的道理：“何况陆、鹿同音，咱们陆家自先祖陆烈南迁以来，便定居于此，想来与那五色神鹿有些渊源，议儿，你长大之后可不要对那山中之鹿引弓相向才是啊！”但此刻听着爷爷气若游丝的声音，陆议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果然第二天一早，后院便传来了祖父陆纡已然“不禄”的噩耗。由于母亲顾夫人临盆在即、不能理事。家中举哀的种种事由，便落在了陆议的身上。好在家中得力的老仆甚多，陆议在老管家陆忠的帮助之下倒也还能应对。但就正在料理祖父的丧事之际，母亲顾夫人却顺利诞下一子。心情沉重的陆议对这个弟弟更没什么好感。竟以身负重孝为由，一连数月不去母亲的房中请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