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裹携着未消散的暑气,一股脑地吹进邯郸城。
娃嬴蹲在一座贵府的墙根避暑,顺道翘着脚尖听一群尖嘴妇人说故事。
故事里的主人公和这贵府有关,贵府的主人是公子裴,赵侯是赵国的君,公子裴是赵侯的兄弟。
公子裴有个夫人,是赵侯夫人的嫡妹,姓吴,生得貌美,喜读书,以诗书养出一身书香气,使她年纪尚小时便有了名气,人们私下都唤她“孟吴”,以至于她出阁十几年,这称呼都未能改变。
孟吴深受公子裴的宠爱,但坊间最常说的,不是这件事。
而是她在嫁与公子裴前,曾与一男人私定终身,二人以夫妻之名生活过。
人们不知他们是从何时起做的夫妻,只知邯郸城内总有一对璧人来卖柴,男佩面具女着面纱,男人经常用卖柴的钱买枝花博女子一笑。
后来某夜,夜归的商户在吴家门前看到了那个常佩面纱的妇人,他蹲在角落里偷偷看了会儿,才知那女子竟是才女孟吴。
人们开始后知后觉地猜测这段姻缘。
京中传言四起,不少赞誉。
更多的,便是猜测孟吴相中的男子是谁。
论形容,有些落魄。
论谈吐,倒也不俗。
算下来,无非是穷苦书生或落魄官人。
人们等啊等,传言中的男子却没再出现,等了几个月后,那个夜里,吴家的府门却偷偷地开了。
吴澹怀抱安睡的婴孩,急匆匆地出城。途中,他遇猛兽,被一妇人所救,据说,吴澹担心其妹杀婴,特意携襁褓,想寻一乡人好生托付,妇人心善,将女婴收为己养。
人们乍听此言,断然不信,定是长兄强定姻缘,逼孟吴弃女,那孟吴分外可怜,生于官家却任兄长摆布。
又过一月,孟吴出府,以重金求剑客,取两命。
一为善妇,一为弃女。
而后,她收拾仪容,再嫁公子府,一举成为赵国境内第二等尊贵的内室。
起初听闻此事,民情激愤,谩骂声被阻在贵府高墙外,几年后,骂声渐悄,逐渐被笑谈取代。
每逢无有新鲜事聊的时候,这件事便要再翻出来一次。
“那男人八成是被她杀了,毕竟连自己闺女都舍得。”粗衣妇人摘着野菜向四周扫了眼,瞧见了娃嬴,看小孩子在墙角数蚂蚁,便没当回事。
“说来真有不少人追杀那弃婴,下文是什么,竟是不知了。”
“那女婴若能顺利长大,该有十二岁了吧。”
“可不是,这事竟过去十二年了。”粗衣夫人随口一笑,自然地向墙角指去,“就像那女儿那般大……诶?刚刚还有个小闺女在那儿圪蹴着呢?”
墙角只有几队蚂蚁在灰墙上乱走,哪里还有女孩的踪迹?
漆树林立,涧水奔流,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青葱的树影洒下阴凉,少女在干燥的泥土上奔跑,路过枣树时倏地驻足,使劲晃了几下枣树,随手抓了一捧枣子,用衣衫兜住,继续向山的深处赶路。
“师父,师父!”少女清脆的嗓音遥遥响起。
嬴夫人听见她的呼喊,怕她像往常一样脚蹬着木门跳进来,提早解开木栅门。
娃嬴没有减速,直冲冲地扑进嬴夫人的怀里,她扬起笑脸道:“师父,我这回买到那药材了。”
嬴夫人一愣:“什么?”
“就是师父上次说的,用来解毒的药材,叫那……什么来着?”
“你是说,你买回来了附子?”嬴夫人震惊。
附子是有毒的药材,无人敢卖,若能遇一胆大的,定是要狠狠地宰一笔高价。嬴夫人缓过神色,她和娃嬴在此地隐居,靠卖野果度日,并不是能付得起高价的人。
娃嬴小心地从怀里抽出淡青手帕,交给嬴夫人:“师父你看看,这是附子吗?”
嬴夫人确认:“是。”
娃嬴松了口气:“太好了,哥哥有救了。”
嬴夫人颔首:“你未来的夫婿有救了。”
娃嬴睁大了眼,脸颊微红:“师父你在说什么?”
“你救了他,他还不该有所回报吗?”嬴夫人面色坦然,“再者说,他是我儿子,这件婚事就这样定下吧。”
她丢下这句话,忙进屋行医了。
娃嬴气鼓鼓地坐在茅屋的阴凉下,她捧出枣在裤腿上抹干净,囫囵塞一个进嘴里,小声嘟囔着:“这师父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婚姻大事能是儿戏吗?”
她吐出一个枣核,眼睫缓缓垂下:“婚姻大事是什么,难道要像他们一样,因为喜欢而在一起,又因厌恶而分开吗?”
娃嬴将剩下的几个枣子放进陶碗里,端着陶碗走进嬴夫人那屋。
榻上躺着一个骨骼初成的少年,他尚在昏迷,俊逸苍白的面容上冒着汗珠,嘴唇有些青紫色。
“有人想要他的命。”嬴夫人看到她进来,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许。
“抱歉。”娃嬴敛目,心中在想,会不会是那些追杀她的人。
“和你无关。”嬴夫人笑了下,“去西屋歇息会儿,醒来给我们熬粥喝。”
娃嬴轻轻应声,将陶碗搁在榻边,为他们放下青灰色的门帘。她无意识地摸摸领口,转身去了西屋。
公子雍到深夜才醒来。
嬴夫人终于卸下气力,为他拭汗:“吾儿总算是醒了。”
公子雍正熟悉环境,盯着豆大的烛火出神:“是娘救我。”
嬴夫人摇摇头:“是娃嬴。”
公子雍反应了会儿:“是娘养的那个小徒?我尚未见过她,应向她道谢。”
嬴夫人奇道:“吾儿尚未见过她?”
“娘难道忘了,为了不泄露我和她的行踪,每到我来看娘之时,娘都要差她出去买粮。”公子雍笑道,“这回应当见一见,儿化名檀令即可,不会给娘惹来麻烦。”
嬴夫人回神:“倒也没有麻烦,她就算知道娘的身份,待娘也会一如从前,娘以前差她去买粮,是怕她除了操娘的一份心,再加你一份。就像这回你中毒,她确实费了大心思。”
公子雍起身欲下榻:“如此说来,更应道谢。”
“也不用特意道谢。”嬴夫人支吾着,“我已经替你谢过礼了。”
“谢礼?”
嬴夫人递过去一方布帛。
公子雍展开,借着微弱的烛光一阅,“荒唐”二字咬在牙缝里没吐出来。
“没有她花重金买药,你早被他们害了。”嬴夫人理直气壮地说,“给你找个夫人有什么不好,好歹能在他们那群虫蛇外,有个真心暖你的人。”
公子雍揉着眉心:“我是一国太子,父君怎么可能同意我随意娶一女子?”
嬴夫人“呀”地一声:“我忘了你是太子了……”她也学他,揉起眉心,“也忘了你爹是赵侯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娃会不会觉得师父靠不住……”
公子雍默默叹息:“我觉得,她和你共处十几年,应当知晓你是个怎样的人。”
嬴夫人:“……”
公子雍愈加无奈:“也不知你这样的师父,会教出怎样的徒弟。”
“你真的没见过她吗?”嬴夫人好奇地问,“就是她扛你来的啊。”
被她扛来?公子雍想起自己昏迷前见过一青衫女子,当时他掩盖伤口,佯装歇脚,其实是在提防追杀的刺客。
而后那女子靠近他……
公子雍蓦地青了脸。
“怎么了?”嬴夫人愈加好奇,她这儿子神色自小淡然,稚子时便有君子美名,从未流露过这般神色。
“见过。”
“啊?”
“她……”公子雍难以启口道,“她调戏了你儿。”
“……”
娃嬴一觉醒来,并不知师父已将她划入了女英雄的范畴。她在小厨房里洗粟米,倒入锅中搅了搅,像往常一样拿起小扇扇泥炉里的火。
她检查粮缸,粟米仅够师父吃一个月的,又该下山赚口粮了。
早该下山的,为了救人又耽搁了两日。
娃嬴撸起粗布衣袖,抓起新柴丢进烟火里,她拿长树枝捅了捅,在想,本来是因仙人哥哥生的好看才请师父救他,没想到他竟是师父的儿子。
“在想什么?”公子雍在门外问道。
“没什么。”娃嬴随意地擦擦手,走出小厨房,“粟饭还要等等,师父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睡觉。”
“我知道。”公子雍气度如松一般地立在她身后,娃嬴偷看他,像是月华倾泄在皎洁的湖面上,举手投足间是与世无争的宁静。
娃嬴默不作声,蹲下来莳弄嬴夫人种的几味药材。
“听说你叫娃嬴。”公子雍施礼,“多谢你救我。”
娃嬴托着脸看他:“我知道师父的本事很好,不知你有什么本事?”
公子雍如实答:“均有涉猎。”
娃嬴直起身子,从腕处解下一段红发带,将乌发高高地挽起:“会打架吗?要不要和我过两招?”
公子雍没想到她会这般说,沉吟片刻,又笑:“会打,但我们过招,似乎不大合适。”她是女子,要怎么打?
“你受伤又中毒,应当休养,确实不合适。”娃嬴点点头,又问,“哥哥你叫什么?”
“檀令。”
“檀令。”她默念一遍,问他,“君子如檀,那么这位哥哥,家中可定过婚事?可曾心悦过哪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