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洒喝了一口马奶酒,巨大的奶酸味差点没把他呛死,来这三个月,作为华族人他始终没能习惯蛮族这种所谓男人喝的酒的味道。他骑在高大的战马上,他的前方是浩浩汤汤的铁线河,他的背后是真颜部最后能拼凑出的三千老弱,再往后就是根本没战斗力的十万妇孺,他的脚下是瀚州最南端的曾格林沁草原,而他的身旁,是真颜部的汗王,被称作狮子王的龙煌真格。
天空最后一线光明被夜色吞没,黑夜降临。前方铁线河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狮与狼的旗帜交织在一起,成吨的鲜血一遍遍冲刷着河对岸,染红了铁线河。
铁线河的这面,狮子大旗下龙格真煌立马眺望。
“华族人,我们能胜么?”他对他身旁的李潇洒问道。
“现在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谁的军心先溃谁先败。”李潇洒面色凝重地说道。
“不如现在将这最后一对人马投进去?”
“不必,现在再冲锋势必要越过铁线河。河水会阻挡我们,如果朔北部阵后还有埋伏,趁机推进过来,趁我们渡河的时候加以狙杀,结果难以想像。”
“斥候报告昨天朔北部的白狼骑军距离这里只有两百里,如果他真的赶来,怎么对付?”
“如果阿史那隼带着他的白狼骑的话,没人能挡得住他。不过我们赌的就是他不敢把援军推进到铁线河的战场上,毕竟隔着两百里,他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战场。
“华族人,你不怕么?”
年轻人笑了起来,转头去看龙格真煌:“真颜部的大汗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狮子王”。只有亲眼看见他的人,才会相信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实寡言,醉酒之后会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的身上只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经洗得发白,骑乘的斑毛马尾鬃烧秃了一些,略显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马鞍上露出的半截战刀,古朴沉重,有一股肃杀之气。
“一直没有问过,为什么帮助我们?”龙格真煌抚摸着刀柄。
“因为喜欢真颜部的好酒。”年轻人答得痛快。年轻人不是真颜部的人,龙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决心起事的时候,这个东陆的年轻人骑了一匹瘦马流浪到真颜部的营寨,自愿为真颜部出力。正是借助了他的布阵之术,真颜部才能在弱势的情况下坚守铁线河防线一个月之久,但这也是最后的防线,越过铁线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无险可守,真颜部的族人将沦为青阳骑兵马刀下的猎物。
两人沉默了片刻。
“开个玩笑,其实我迷路了”真格龙煌面前的这个年青人突然笑着说。饶是真颜部的汗王数十年的浮沉,此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马蹄声传来。
李潇洒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铁线河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而后跃入了铁线河。马蹄上水花飞溅,骑士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向真颜部的本阵。
李潇洒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着酒罐的手不由得颤了颤。龙格真煌带马前进一步,黑马背上的真颜部斥候勒住了战马。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李潇洒曾经见过他在叼狼会上的身手,他骑着那匹从小一起长大的黑马在小伙子们中驰骋纵横,夺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脸红也不红,只是骄傲而安静地笑笑。
可是此时他只是以手指着北方,用尽全身力气瞪着龙格真煌,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阿史那隼么?”
斥候点了点头。
“是白狼骑么?”
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龙格真煌点了点头。
年轻的斥候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吐出满口的鲜血,一头栽在草丛里,他的背心并排扎着三支黑羽长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发黑。
“白狼骑!”白铜酒罐落在地上,东陆武士颤抖着重复了这个名字。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赌输了这场战争。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用来下注的是整个真颜部的战士和后方营寨的妇孺。朔北部的狼主被激怒了,终于派来了横扫整个草原的白狼骑,他低估了“白狼牙”阿史那的胆气,那是朔北部战功第一的猛将,不知多少次都是险兵出战,一击之内夺旗斩将,奠定胜局。
一天之内朔北白狼的大队奔驰两百里,“白狼牙”的獠牙在最后一刻啃咬了战场。铁线河完了,再没有防线,剩下的只是朔北铁骑践踏和屠杀的舞台。
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一片萧索。
这是最后的平静,龙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背后的千人队。这是他仅剩的兵马,一支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队伍,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真颜部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他们手持简陋的木柄长枪,列着散乱的队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一齐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龙格真煌竟然无声地笑了笑。
“你疯了!由我带这一队冲上去挡住白狼骑,你走!看见那颗青色的星了么?追着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过天拓峡到达东陆你就安全了,将来还有回来的机会!你现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轻人回过神来,以自己的战枪压在龙格真煌的马头上拦住了他。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龙格真煌的声音平静温和,“你给我说了很多东陆的故事,后来我一直想,这世上的人们到底该是互相亲爱,还是你死我活。我们蛮族有首歌,唱的是‘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去怜悯那些草呢?难道人也是这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我们没有想过去吃掉别人啊?”龙格真煌看着少年,挥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杂兵,“我们真颜虽然是小部落,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年轻人怔怔地看着龙格真煌。这个牧民一样的草原主君认真地凝视他,眼神像个迷茫的孩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龙格,我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相信我能够带他们富强,无论我带他们去哪里,他们都会追随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留给朔北的大汗吧。朔北是狮子,我们真颜是微不足道的杂草,可是就算杂草,也想活在这片草原上!”
龙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带动了战马,千人队跟着他无声地前行。
年轻人要跟上他的时候,龙格真煌忽地回过头来:“能带我的女儿去东陆么?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诉她说父亲很爱她。可惜以前对她总是说不出这些,真是愚蠢。”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龙格真煌拔出了刀,上了马。纵马大笑着冲向了前方星光黯淡的战场,那刻的背影,永远凝固在李潇洒的脑中,此后万万年,从未褪去。李潇洒仰头,突然想放声高歌,于是他咆哮着大吼出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那属于英雄的战歌。
胤喜帝七年末,朔北部集结大军,南下灭了一直不不愿协助南征的真颜部,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真颜部灭亡,狮子王龙格真煌的头被砍下送往朔北金帐,残存的妇孺全部沦为奴隶,龙格真煌唯一的女儿龙格沁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