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初，刚学写诗，从阅览室读到陆棨的组诗《川北放歌》，觉得格调昂扬，意境清新，句式明快凝练，无论内容形式，都堪作范例，随手抄录下来，不时翻看背诵，半个世纪过去，有些句子仍能记得。如“通，南，巴，红军的老家。家门口，就是旺苍坝。”如“顶风顶雨过巴中，榴花似火红。正是播种时节，千万双巧手，染绿了南北西东。”等等。
组诗写到的“通，南，巴”，即通江、南江、巴中，是土地革命时期川陕根据地的核心区域，现统属巴中市。1932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四方面军反“围剿”失利，从鄂豫皖出发，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转战，翻越秦岭、巴山，解放通江、巴中、南江，创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并随之开展大规模的军事整编和政治、经济、文化、法制建设；到1935年春四方面军为策应中央红军入川奉命撤离苏区，仅两年半时间，根据地的红军由入川时的1万4千人发展到8万多人，党组织和苏维埃政权覆盖全省24县、5千多个乡村，成为拥有4万平方公里面积，560万人口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个大区域”（毛泽东）。
我们的走访从通江开始。这里曾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首府，川陕省委和红四方面军总部所在地。为期三天的行程中，川陕苏区将帅碑林，川陕根据地博物馆，毛浴会议旧址，王坪烈士陵园，苍溪“红军渡”，以及沿线乡镇焕然一新的“巴山新居”，所见所闻，无不强烈感受到苏区当年风起云涌、热火朝天的时代氛围，和全体军民朝气蓬勃、卓励奋发的革命热情。
“红军人马进巴山，沿途撒下红传单；一张传单一把火，千里巴山红了天”。正如这首民歌描写的，一路上，最让人震撼和赞叹的，是那些随处可见，涂写和凿刻于山崖石壁、关隘渡口、城堡院墙、街道两厢，虽经风侵雨蚀尚保留完好的红军标语：打倒土豪劣绅。取消一切苛捐杂税。拥护苏维埃政府。不种鸦片多种粮食来消灭敌人。点遍洋芋苦荞菜蔬不让苏区土地放荒。共产党是工农穷人的政党。为独立自由领土完整的苏维埃新中国而斗争……
这些通俗简短、明白如话的标语，据普查，在红四方面军战斗和途经的陕南、川北多达上万条。其中最大的两条，是分别錾刻在通江景家原和佛耳岩悬崖陡壁的“赤化全川”与“平分土地”。这两条标语每字见方四米，整幅面积都在400平米左右，几十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被誉为中国革命史绩的奇观。因离地太高，海拔千米以上，我们只能在对面山头停下车来，回望它恢弘磅礴的气势，感受它字里行间踊跃而来的历史信息。
“过河靠撑船，革命靠宣传”。这是红军时期流行的一个政治用语。徐向前元帅在《历史的回顾》中说过，红四方面军有个好的传统，部队走到哪里，宣传到哪里，满街满墙，都是我军张贴的传单和涂写的标语，街头巷尾，均有指战员宣传党的政策和红军宗旨，指战员的言行成了群众摆龙门阵的中心话题。徐帅所说的这个“好的传统”，我们在参观通江的毛浴古镇后有了进一步的认知。1934年11月1日至9日，红四方面军在这里召开党政工作会议，连以上干部800多人参加，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等主要领导全部出席。会议在分析形势，总结经验的基础上，确定以“智勇坚定，排难创新，团结奋斗，不胜不休”为统一思想、鼓舞士气的政治训词。82年过去，这十六字的训词至今在川陕地区广泛传颂，作为“红军精神”的准确概括，它仍将鼓舞老区人民在新的征程中披荆斩棘，开拓前进。——“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纲领和主张总是有长久生命力的。
毫无疑问，在艰苦紧张的战争条件下，这种以标语口号为普遍方式的大众化社会化宣传，对动员和组织群众，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推动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长大，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得力于这种入耳入脑、切实有效的宣传鼓动工作，当时的苏区，为保卫胜利成果，各地纷纷建立游击队、赤卫军、少先队、童子军、妇女团等地方武装组织，同时还把自己最优秀的儿女送往前线，参军打仗。据资料记载，仅通、南、巴三地，参军人数就达12万之多。当时的通江县总共23万人口，参加红军的就有4万8千人。这些通江籍将士，多数牺牲在保卫苏区的战斗中和长征路上，到全国解放时，幸存的不到4千，加上红军离开苏区后被国民党还乡团杀害的干部，至少有5万通江儿女为中国革命献出生命。
在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旧址，讲解员在介绍陈列内容时，漫不经意地讲到这样一则轶闻，却让在场听众无不动容：1961年，12岁参加红军，时任北京卫戍区司令员的傅崇碧将军来到成都，想顺便回通江老家看看。不想消息传开，就有大批红军家属从四面八方赶往县城，想当面打听当年由他亲自动员并带领参加长征的亲人的下落。当工作人员将这个情况报告给将军，只见将军的脸色立时变得异常凝重，他神情困窘地背过身去，半天无语，临了回过头轻轻叹口气说：“咱回北京吧！”这一声叹息包含了什么样的复杂况味，几十年来一直是坊间揣测议论的话题。
这让我想起此前在媒体上看到的另一个故事：大墩梁战斗。地点，会宁城南。时间，红军主力会师后的10月23日。战斗打响，7架敌机轮番轰炸，红四方面军第五军87名将士壮烈牺牲。司号员李克玉和大批战友受伤。战斗结束，红五军军长董振堂在掩埋战友遗体后安抚伤病员说，同志们，我相信淳朴善良的会宁人民会善待你们，全力保护你们的，你们留下来养伤治病，给他们当儿子当女婿都可以，伤好之后，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归队！李克玉老家在四川康西，当时17岁，部队走后，他留在会宁张老汉家养伤。白天，他把军号抱在怀里，晚上，放在枕头边，每当思念战友怀念部队而泪流满面时，就走到野外偷偷吹上几声。伤好后，他每天抱着军号到大墩梁山头上，凝望北方的天空，盼望战友们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盼望董振堂军长能早日接他归队，然而他又何曾想到，董军长和1万多名西路军战士，已经长眠在河西走廊的戈壁山野间……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6月的大巴山，云雾缭绕，峰峦叠翠。在离通江县城46公里的沙溪镇王坪村，我们瞻仰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这是全国最早、最大，在我看来也是环境最优美、管理最精心的红军墓园。陵园依山而建。从面积1万平方米的纪念活动广场到山顶的纪念馆，一条341级台阶的步道贯穿中轴线上，总长1华里。晴空白云下，苍松翠柏间，一座六柱五门、汉白玉条石结构的牌楼大门岸然耸立，显得格外高洁。进得大门，迎面是1934年由红军总医院修建的红军墓区，包括纪念碑和一座7600多名烈士的“集墓”及40座师团职烈士墓。春风秋月，苍壁青冢，墓区仍保持当年原貌。在靠近走道的一座墓碑前，我蹲下身来试着辨识上面已然斑驳的文字，只见写着“旷继勋烈士之墓。贵州思南人，1898年生，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中央军事部参谋科科长，红六军、红十五军军长，红四军师长、军长，川陕省临时革命委员会主席。1933年6月因‘肃反’扩大化被错杀，1945年七大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段客观写实的文字，显属后来补刻，默读之际，思绪纷然，感慨丛生。
集墓区往上，是新建的无名烈士纪念园区，17225座白色墓碑呈扇形分布，整齐地排满整面山坡。墓碑没有姓名文字，每块的上端刻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远远望去，恍如演兵场上成千上万将士有序集结的英武阵容。讲解员介绍，这些无名忠骨，是2012年陵园整修扩建时，从全县40多处红军墓地迁葬过来的，让他们在这宁静的环境里安息，总算了却全县人民多年来的一桩心愿。有媒体朋友脱口插话：岂止全县，也包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啊！
是的。一切为国家独立、民族解放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的先辈们、英烈们，都将为党和人民铭记和缅怀。“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也许是下意识要为这句广为传颂的碑铭寻找最可靠的诠释，一路上我不厌其烦向陪同人员请教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岁月悠悠，沧桑变幻，巴中的红色文化遗存包括那些石刻标语、革命旧址、烈士墓园及种种纪念设施何以能得到如此有效的保护？而无论市委书记、宣传部长或县乡同志回答几乎完全一样，说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老区人民对光荣历史的珍惜，对革命先辈的崇仰，对优良传统的自觉守望，是融化和积淀在干部群众思想上、血液里、情感中根深蒂固的意识和行为！
正所谓不忘本来，才能更好地开辟未来。现在的巴中，干群一心，正为建设全国连片扶贫开发示范区攻坚克难，奋发进取，各项事业突飞猛进，居民生活显著改善，一路见闻，倍感鼓舞；而干部群众发扬革命传统，守望精神家园，传承红色基因的精神风貌，尤其令人感动。近据媒体报道，6月29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五周年前夕，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做出“采取特殊政策、促进川陕革命老区振兴发展”的部署。这一顺天应时、合乎民心的决策，无疑会为奋进中的老区注入新的活力。老区的全面小康，指日可待。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群众，应该而且必将有光明的前景和幸福的未来。
2016年8月16日
原载《人民日报》《光明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