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火龙真人是老君祖师的大弟子,上界数一数二的大罗金仙,此番专为传教度飞龙了结宿愿而来。所以和以前几次降世情形不同。先时只单身独自,或现本相,或化人身,来去悠然不落迹象。此番却带了侍从仙官,召来狮象虎豹,并有本地山神土地为护卫之官,本宅的灶君门神供奔走之役,真个气象庄严,神情端肃。先将飞龙来历指明,到了半夜子时开始传授飞龙许多道术,着他前去报仇,只许伤身,不许杀人。事毕之后即去东海练习仙法,等候西方老龙到来,一同应召上天。真人直至五鼓将尽,方又踏莲而起,冉冉彩云,悠扬仙乐,簇拥着仙官仙吏,齐向半空而去。后面却是一条大龙张牙舞爪摇尾摆头,紧紧相随,似乎恭送的样子。直至真人法驾杳然,彩云渐散,那龙方才飞回胡宅。这便是飞龙现出的原身。
飞龙自吞服本身丹丸以后,不但力大无朋,而且化龙化人,为仙为神,俱可随时变化。从这次恭送真人为始,以后也曾现过好几次原身,所以近处地方也都悉见悉知,并都晓得即是胡家女孩子的原身,因此就在胡家所在之地,取名龙游。如今还称为龙游县,就是这个出典了。那飞龙自受真人传授仙法,他本是夙根极好、聪明绝顶的人,当时都已领会,而且把一应诀咒也都记得清清楚楚。等得真人去后,又恐怕日久失忆,先在家中静悄悄地默念了几天,料道不得遗忘,方才预备料理俗世未完之事。第一是生母因那个轻薄同学一言之辱,竟至自杀明志,此仇不能不报。仙人既允伤残他的身体,此事便可先办。要知此时的飞龙已不是三日前文弱无能的孩子可比。休说那家仅仅用了几个武人专门守护,就再请上万马千军,也都不在他眼内。他却不愿作那惊骇世俗之事,仍是一个孩子的身容,再去那家讨战。两个武人都被他三拳两脚打得鼻坍嘴歪,爬不起身。待要往内闯进去,早有许多家人各持棍棒刀枪,一齐拥上,将飞龙围在垓心。飞龙不觉大笑,猛见他那同学跟在一个道人后面,瑟瑟缩缩地走了出来。原来他们新近得知胡家有降仙之异,深怕飞龙学得道术再来寻他,不是一二勇力之辈所能抵抗,因此托了朋友前去城内聘得一位道人。据说是一位游戏人间的散仙。他自称为不愚道人。
那大仙受了那家的礼聘,料道胡家不过一家平常百姓,哪里请得天仙下降,更不信胡家孩子倒是真龙化身,多分什么妖精假冒神仙,吓骗乡愚的,便也绝不顾虑,一口允许,前来替他降妖除怪。当飞龙打倒两个武人之时,刚正他也到了,一家子喜欢不尽,忙着请他先来一看这飞龙究竟可是真龙化身。道人欣然允诺,拉了飞龙的同学出至前厅,果见一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女孩子,正在那里耀武扬威,看他空拳赤手打得一班家人走投无路,喊痛叫天。道人见了不觉皱皱眉头,量定飞龙有些本领,便想先下手为强,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半空中突起一个迅雷,早有七八条小龙向飞龙身上直扑下来。飞龙生平没有和人动过斗争,更没曾施过什么道法,又兼这道人趁他不防,放冷箭似的这么顽他一下,飞龙果然措手不及,连他师父传授的遁法变法一时也来不及施用,竟给那七八条小龙儿打翻在地。道人大喜,再把手中一粒弹子祭起,喝声:“宝贝快取他脑袋!”一语未毕,突有一道黑光奔飞龙头上。说时还迟,那时更快,这飞龙身虽倒地,心却明白,见那黑光飞来,心中一急,蓦觉泥丸一跃,口中涌出龙丹,往空直上。顿时天昏地暗,雷震风狂,黑暗之中却有万道金光耀人眼目。原来他真身被龙丹引出,所以风雷立至,天地昏黑。那些耀眼的金光却是他身上的片片鳞甲。真身一现,不但小小黑气散作一股青烟,就连那七八条小龙也都吓得显出本来面目,原来却是几根烂草绳儿。飞龙此际心中完全明白,神情越发镇定,见了这些草绳,不觉笑得龙躯乱颤,自己想道:“只道人有首领,龙有祖师,却不道烂草绳儿还有徒子徒孙哩。他把这些东西来吓我篾龙,真可说太不自量了。”哪知他这一笑一颤却闯下了一场大祸!
原来他那法身本是极大的身躯,虽是他的神通可大可小,但因施术未惯,匆忙中哪里顾得这么周到。不知不觉,把全个龙身显了出来。凭他房屋再大些儿尚且不能够一动一弹,幸喜身在天井,可以把大半个身子撺向高处,还不怎样害人。比及纵向一笑,全躯颤舞,这才坏了事儿!但听“豁喇喇”一阵响,是龙头一扭把几十间民房撞成平地,忙把尾巴一缩,又是“呼鲁鲁”一阵响,又把他那仇家的百十间房子也变成瓦砾之场。还有宅前宅后、庄内庄外的树木同时都被震倒了许多。至于坍屋之下的人民,更是可想而知,大批儿压得和肉酱一般,越发不成模样了。飞龙才晓得闯下大祸,慌忙收回龙丹,变成小孩原身,回顾地上,只觉湿漉漉的,原来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汪洋的水滩,水势潺潺向东流去。飞龙忙又跳在空中,运用神光四面一望,方知此水竟已通达钱塘江,成为小小江湾。后来地方百姓所称为闹龙港者,便是此地。
那时的飞龙却无暇再顾这些,只得匆匆忙忙离了水滩回到自己家中。兀自神魂不定,心胆动摇,回想了一转,忽然凭着母亲灵柩大恸起来。只道得遇仙师从此可望出头,哪知小小疏忽,惹下如此大祸,连累不少良民。师尊是大罗金仙,事事能够前知,将来降罪起来,如何当得起呢?哭了一回,猛然转念,现在仇是报了,祸是闯了,罪是受定的了。追悔痛哭也是无用。想我第二件大事便是母亲窀穸之事。我此番惹祸都因母亲而起,难道还忍教母亲灵柩永远停顿在此,将来自身受灾,却教谁来安葬他呢?想到这里,不觉叹口气道:“命苦之人,横直是弄不好的,事已如此,自身之事却莫管他,竟把母亲安葬好了再遵师命去东海恭候定罪去罢。”于是跪下去对着灵柩又哭拜一阵,他此时也不去烦动别人了,捏起召神诀,请来许多天丁力士,将灵柩扛到一座高山之上。因自己现去东海,把灵柩的方向朝东安放。更请本山土地们帮忙,不上一个时辰,就堆起一座极高的坟墓,从别处移来百十枝松柏,将坟墓周围绕得密丛丛的,气势十分旺盛。于今龙游西北有座峻岭号称飞龙的,即因秀春葬地得名。
再说飞龙异想天开,见得大事都了,便要遵师命前去东海。因念自己闯下这等大祸,虽说事出无心,但回想本身从篾缆得道,经历两世,从没闹过这等大事,死伤如许人口。此去祸福死生尚未可必,而眼前又不能不和母亲坟墓暂告分别,心中不由得万分凄楚。忽然想到此去离东海不过数百里之遥,承师父教授地行之术,此后化成龙体不能在空中任意往还,以致灾及田庐再遭天谴,不如地行赴海,所过之处开成一条地沟,此后如要拜墓便可从地中往来,人不知鬼不觉的,也不得惊骇世俗害己殃人,岂非大妙之事?想到这里不觉十分欢喜。正想试着钻入地底,忽又转念水面之事我所熟悉,地中之事别有土地专司。我今侵犯他的地界,不可不先对各方土地情商一声,免得再惹是非。于是捏诀念咒召来山中土地,告知此意。土地们面面相向,都有为难之色。飞龙怒道:“只通一条走路,又不碍着什么,怎便如此无情?”土地们见他发怒,都慌道:“上神不要错会我等意思,委因各处各地,气有厚薄,味有浓淡,田有肥瘠,质有松实,此皆上天注定,福人能得福地,苦人只得些劣土。怎经得上神凭地一钻,却不把好坏的土地弄成一脉贯通,此后分不出等第高下还不打紧,不免把世上善恶祸福灾祥吉凶弄得七颠八倒,有违上天赏罚之公、报应之理。将来查究起来,小神们位卑职小,如何担当得起!”
飞龙听了,知语语有理,句句皆真。怎奈自己朝墓心切,好容易想出这个主意,自谓计出万全,再无不妥,也决没比此更好的法子。着实踌躇了一回,又对土地们说:“列位所言虽不错,但据我想来,善人得福恶人逢殃,那是报应一定之理,岂能因我这一搅就玩得个颠来倒去?就是地脉沟通,经我法身一过,必有伏泉,将来人民取水也容易些,难道算不得将功折罪么?我意已定,列位可以帮忙,大家都出点力帮助一下,将来如有机缘定当重报。要是不能相助,我便独立进行,料想不到一天也可通出大海了。”土地们又苦劝了一回,飞龙哪肯听从,挥去土地,尽管尽力钻地。果然神仙妙术不比寻常,看他化成一条不大不小的法身,从岭头母坟入地,一路捏诀而进,先是由高而下,次乃由西而东,真个不消一天,已把一条地脉沟通,直连东洋大海。飞龙不胜之喜,从此潜身东海修炼符诀,每逢念到亡母,便从海口而进,沿着所通地道,不消片刻,即可直达墓前。后人因这条地脉是飞龙所开,大家称为龙脉。后来这条龙脉虽仍被许真人封住,但是故事流传,沿而成典,今人考究风水的动不动讲什么龙脉头,就从此事发出来。其实按之事实,并不相符,也只算一种附会之词罢了。
再提飞龙潜身东海练功待罪,看看又过了十多个年头,也不见师尊前来,也不曾有什么治罪的消息。心中兀自半忧半喜。他从入海之后因坚守火龙真人的教训专心用功,绝不干预外事,海中也有许多灵通识性的动物,知道来了一条道德高明的神龙,有心怀妒忌时思暗害的,究因本领不济,先后被飞龙做翻了好几个。也有真心企慕想要拜在他的门下,学些道德的,飞龙总以自己道术并不高明,兼之未得师尊允许,无论如何不敢擅收徒弟。弄得后来,大家知他不易接近,也不敢和他胡缠,飞龙也落得清闲自在,静心息虑作他玄功。
他既如此专一刻苦,进步自然极速,虽只十余年工夫,亏他把火龙真人传给他的修持大道和种种法术练习得纯熟无间。这时他的本领只除天上金仙,未必能够抗衡。至于各地各洞的地仙散仙,以及各处各山的妖魔鬼怪,最高的不过和他齐驱并驾罢了。他又把两根顶长龙髯,练成两柄宝剑,平时藏于鼻内,一到用时可以随意化长化短,取人妖性命于千里之外。又把龙丹用三昧真火锻炼,可以放火吸水,吞雾起云,并能摄取别人法宝,晶光一显,任什么奇珍异宝宛如磁石引铁,立时吸将过来。他把二宝炼成十分得意,记得师尊曾言师叔缥缈真人也在西方传授老龙法力,这龙却是雄体。听师尊所言,似乎我和他还有夫妻之分,将来见面之下,不知谁优谁劣。我会修成道法,炼得重宝,谅不至丢我师尊的面子,却不知师尊何以至今未来,难道他已知我违命闯祸,因此不要我这个徒弟了么?若果如此,我便再用几百年苦功,也不能位列仙班膺受敕命,白白地瞧那西方老龙昂首天外,得意一时,不但可羞可惭,就是气也气得死了!这样转念了多时,不觉又万分慌张起来,原想化个人身前去师尊洞府,询问端的。但师尊临行并没有叫我前去的话,万一我去了他倒又来了,岂不会被他责恼么!这飞龙转辗思虑无计可出。这天沉闷之中,忽然想道:“何不化个道姑去岸上走走,也许得些师尊并西海老龙的消息,强如闷在海中,弄得出头无日。”想定主意,立刻跳上岸来,变成一个年少道姑,手提拂尘,肩背宝剑,摇摇摆摆地走到一个闹市地方。见那往来行人甚是挨挤,总不过是一般买卖的商人和入市买物的乡下农夫。飞龙在龙游时也看得惯了,都没怎么注目,信足所之,不觉走到郊外。
时正暮春光景,山花红得如火一般映着细软的碧草、翠青的松柏,风景真觉可爱。飞龙走上山去,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玩赏了一回天然景色。忽见山下两个行人,一老一少一先一后地走着,望下去也似世外装束,飞龙便不由注目起来。他的身目本已炼得极远极灵,先就看清楚了那老少道人都是神光奕奕、举止潇洒,知非平常俗道所能,已满心诧异。一会儿听那老道吩咐道:“徒弟,前去已是淮城,你且在那边等我,我去会同你师伯再来找你。你的性子不好,万事可要忍耐。切莫拿出那粗蛮的脾气来,万一又闯大祸,我可再没脸子替你求情。而且闯祸越多魔难越深,将来一再历劫,也是你自己受罪,别人可替你不了。你明白么?”那年轻的显出很恭谨的样子,说道:“师父放心自去,弟子再不敢闯祸了。”那老道才张口一笑。飞龙正想看他往哪里走,不道一眨眼儿就只剩了小道一人,老道的声容都不见了。
飞龙大惊道:“这老道人本领道法不在我师尊之下,我既有缘遇见,得上去结识结识他们,说不定他们也晓得我师尊消息。”想着慌忙使个缩地法,只三步就到了小道面前。小道见了飞龙如此情形,却也不觉愕然。问道:“你这人打哪里来的,怎么我才没见你来处啊?”飞龙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方才望见令师才是真有道法的高人,小弟实在景仰得很。特地过来请问一声,并要请教小哥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飞龙问完了话,总当说得如此客气,小道一定肯和他交结了。哪知小道并不打话,只不住地向他上下打量,打量得飞龙好笑起来,不觉失口道:“你这小哥,大概不大出来结交朋友,所以连外面交友的道理都不大懂得。”一句话早把小道说得急了,大呼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妖精?也不问问我的年纪,比你曾祖老太、头代祖先还大个十倍百倍咧!怎就称我小哥!我因守住师戒,万分忍耐,不肯和你计较。你竟不知死活,当面唐突起我来,看还是谁有理、谁没理?”飞龙见说,不觉笑得打跌。
要知何事好笑,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