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本书上文缥缈真人对火龙真人曾说过一件老鼠化蝙蝠,在西岐山上替文美真人守卫洞府;后来又因他有功于灌口的人民,着他去那里受些香火。真人原替他算定这香火期间,只有一千年相近。哪知不到千年,就被那条蛟龙一搅,搅坏了他的寺院。那蝙蝠最是忠厚安分,因千年香火为期已近,再也不生触望。回至山中,拜谒师父文美真人,备陈前事。真人神机默运良久良久,方叹一声道:“似你出身异类,又为动物中顶顶卑下之物,居然能够有这般成就,自是可取。在人家说来还以为你修炼得如此久远,这一点成就便不算十分难得。但从开辟以来,以绝小动物修道成人,日后还有绝大前程,怕除你之外,未必更有第二人,似乎天公于你不算薄待。我因甚无端讲这几句话给你听呢?因为你的出身太卑,前程太大,这是非常难得之事。大凡事之非分而得者,必多意外的磨折,磨折越深,成功越大,亦更见成功可贵。若是随随便便读得几句道书,炼得几年坐功,就能成仙得道,世上众生只怕人人都要去学仙人了。都能轻易成仙,仙与人又有何殊?即不见仙之可贵,而仙之为仙也真个没有道理,我辈又何用如此苦修勤炼呢?”
蝙蝠稽首道:“弟子明白了。弟子虽出身异类,为动物中最下贱卑微之物,但从师尊收留门下,又受了千载香火,虽不敢说如何成就,也算得了几分人性。从今为始,弟子大概将由畜生道转入于人道。在别人生而为人,根行本来极佳;弟子却不敢妄自尊大,自拟于人类之数。无论人生所不能受的磨难艰苦,弟子愿意去捱。捱得过,是师尊玉成之德,也是弟子非分之荣;捱不过,也只好自怨命苦,枉费了万载修持,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弟子决决不敢稍有怨悔之心。弟子愚拙心肠,但知顺天敬师,其他都非所问,望师尊怜而教之。”真人听了,不觉辗然而笑道:“倒不料你有恁般决心,这样毅力,真可算物类中杰出之才,反常之事。大凡反常者,不败亡必大贵。如你之才之命,败亡二字可决其必不至此,将来成功真不可以限量。如今便是你所说的人禽交界的关键,我便要牒送地府转轮殿上,烦他们送你转凡入世,择一善良人家前去投胎。你须立定宗旨,明心见性,勿为利欲所诱,勿为财色所迷。见义必为,视恶如仇;诸善力行,百邪远避。如此力行勿懈,机会到来,自另有人度你出世。即使人事牵缠,稍稍挫折,总都是命宫所遭,切勿灰心短气、自隳前功。要知修道时的磨折,都非真正的苦难,乃是修道人啊!”“弟子都理会得,弟子已经说过,修道顺命,不计成败,何况师尊又明明训示弟子还有那种造化呢。”真人大悦,马上修起牒文。待要申送入地府,只见蝙蝠又跪下道:“还有一言请问师尊。方才师尊说将来机会到来,自另有人前来脱度弟子。难道说师尊就未必能来拯拔弟子么?弟子承师尊训诲提携,恩同天地,还要另去拜师父么?这就使弟子万分的不解了。”文美真人听他说到这句,不觉慨然道:“师徒相逢都是一种缘分。缘尽则散,事理之常,本来不必介意,何况你我关系还不致从此而止。不过度你之人的确不属于我,而亦和我本人无异。因为彼此都是师兄弟,同出一教门下,在我原没丝毫得失,在你却又多得一位道德极高的师父。要知道,这也是你胜过常人的一种福分啊。”蝙蝠听了悲喜交集,看着真人修好一道牒文,派个力士送去地府。当有冥王查看册籍,说有河南孙杰积德累功,救人无数,现在尚无子女,可着蝙蝠前去投胎。立时修了回文,仍着力士赍回。真人又着力士送蝙蝠冥中,由冥王交轮回司亲送蝙蝠下凡。
刚巧孙杰妻怀孕十月,夜间梦见一位官吏送来一只黑色飞禽,对他说道:“你夫妻行善多年,感动天心,冥王派某亲送仙禽为尔男子。此物本是仙种,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尔等宜好好看视,不要轻觑了他。”说毕把飞禽一放,那鸟投入怀中。一惊而醒,立刻觉得肚子生疼。那消半个时辰,呱呱坠地,却是一个面白唇红眉清目秀的佳儿。夫妻俩这一喜也就非同小可,而且照梦中所见景况,可见此儿不是寻常之辈,必系绝有根器之人,心中愈觉慰悦。因他是神仙所赐,取名仙赐。
光阴易过,转眼儿仙赐已过十岁。孙杰夫妇便请个有名的先生教他读书。仙赐是天赐聪明,不消说是一目数行、闻一知十的了。读到十四岁上,已把古今史册和许多名人典籍装满了一肚子。一时传说开去,远近地方都知孙家孩子是天生的仙种,生有奇才。早有州官凤氏闻名来聘。孙杰因仙赐尚在童稚,不肯放他出去,在州官面前再三恳辞。不料州官和仙赐谈了一回,已知他是真有才学的人,必欲请去帮忙。因对孙杰笑道:“老先生还把公子当作小孩子么?他年纪是小,可是才学渊深,决不是寻常成年长者可比。此去相助下官,掌司案牍,必能造福地方,为民除害。等过一二年,下官还要保举入朝,方可展布他的奇才哩。”孙杰没奈何,和妻子商量过了,只得答应州官,着仙赐跟去伺候长官。州官大喜,和仙赐一同回任。凡是地方一应重要政事,都咨询仙赐然后施行。仙赐感他相知之意,也遇事尽心,言无不尽。不上一年,州政为之一新,人民无不感诵,州官更是喜悦。后来果然把仙赐举为大夫之职。
那时仙赐还不满二十岁,少年英俊,朝野称扬。便有许多达官贵人生有女儿的,都挽人说媒,愿附婚姻。仙赐少年老成,既然身列朝班,时时只以国事为念,又因自己年轻,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对于说媒之人,概以未敢擅专须请命于父母为辞。后来有个上大夫伯皋因深爱仙赐,一定要把自己次女许配于他。仙赐仍诿在父母身上。伯皋竟自上门亲见孙杰夫妇,面求允婚。孙杰夫妇也久闻伯皋两位小姐都有才德,既然如此附就,焉有推却之理,自然一口允许下来,仙赐也不敢再说甚的。当下双方议定准来年三月中迎娶。
不料这年冬间,伯皋的次女名叫蕙儿的,因在花园中看家人摘取腊梅,猛见篱外有个少年男子隔着篱笆空隙尽向内望。蕙儿心中不悦,便想回宅。正待举步,猛觉得眼前一阵青光,耀得他双目缭乱,立时神志不清,扑在地上。幸得左右扶侍的仆女丫头将他拉起来,大声呼喊。那蕙姑竟似发了疯狂一般,口口声声只要望园外奔去。也不晓他哪里来的气力,三四个妇女拚命地拉不住他,一阵忙乱,早惊动里面众人。伯皋正好下朝,闻此异事,急忙和夫人古氏、长女菊姑一同带了全班男女佣人赶到花园。正见蕙姑和一班人怒目相持,弄得婢妇们筋疲力尽;蕙姑自己也是衣衫扯破,头发散乱,很不成个模样。兼之两目直视,口喷唾沫,满口子里乱嚷乱叫胡言怪语,见了父母也不知羞惧,仍旧挣扎着要出园去。古氏见此情形,十分伤心,急得上前抱住蕙姑连哭连叫的只说:“我的儿,你怎么了?这不要了娘的命么!”伯皋知他必是遇了邪祟,便也不问青红皂白,走近身去举手就打了他几个耳刮子。大喝道:“什么妖人敢在此地作祟,也不打听打听我伯大夫世代忠良,与人无过,对天无诈,上界神仙未尝轻视于我,何况小小妖魔,敢如此无礼?再不速去,我必请命仙凡两界帝君,处你严刑,那时你可悔之太晚了。”这话一出,果然蕙姑不似头先那样胡闹了。看他一言不发,拔步就行,大众跟了他进了宅门,径回自己卧房,仍旧不言不语,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神色之间兀自是一付邪气。伯皋夫妇也无可如何,只得请了许多著名的医生替他诊脉。有说邪入心经,恐成狂易的。有说痰迷心窍,痰清即愈。有说得大致相合的,有说得完全相反的。伯皋请他们每人开了一个方子,所用的药也都有同有异,不晓得谁是谁非,谁用得,谁用不得。蕙姑却只是冷笑,总不说话。古氏主张拜祷天地,把许多方子摆在一起,请伯皋虔诚叩祝。祝毕,随便抽取一张,算是一个望天打卦之意。伯皋委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照他这个办法选出一张药方来,急忙差人买了药,煎好了着蕙姑喝下去。
蕙姑接了药大笑一声,忽然变作男子口音,大声道:“你们真是混账!世上庸医开的方子哪怕千剂万剂,怎能治得小姐的病。不信可请请懂得脉理的医生来,着他细细诊上一诊,他这脉气可是有病的样子?可知你们请来的全是一班酒囊饭袋,只有骗钱杀人的本领,其实连脉都诊不出来,还要混充名医,岂非笑话奇谈!”说时早把一碗热腾腾的药倾在身边一个面盆内。明明一小碗药,给他这一倾就倾满了面盆,高出一个顶来,顶峰尖削,渐下渐大,接于盆口,宛然成个塔形,众人都为之骇然。伯皋气愤不过,恨恨地说道:“我伯皋虽无好处及人,自问无大过恶,为甚这等邪魔偏会找到我来!”说时不觉泪下。古氏更哭得凄凄切切,哽咽万状。
才见蕙姑仍作男子声气,反笑嘻嘻地劝道:“两位老人家不用悲怨,像伯大夫那种狂言,我是不高兴和他多说,如今见你俩说得可怜,少不得把我的实情告诉你们罢。我本西海龙神。在灌口地方,那处有文美真人的徒弟,乃是一个蝙蝠虫儿,奉他师尊之命在灌口受人香烟供奉。我因他专和灌口老龙交好,目中没有我这真龙,不合一时性起,拆毁了他的庙宇。但他也不该唤出老龙和我为难,将我压在海底不得翻身出头。后来老龙又冒了我的牌子去受上帝敕命,封为四海龙王。我因被压海底,竟不能和他作对。今幸老龙师父缥缈真人奉了老君祖师之命前来灌口,会同灌口二郎神办理老龙移山填海一案,将原有海水改成一个绝大盐井,盐井之旁又设下一个火井,以供西方众生煮盐之用。刚刚那火井底下就是我被压之地。他们动工之时,略一疏忽,才被我得间脱逃。打听那蝙蝠现在投生孙家为子,如今又做了你家女婿,官居上大夫之职。正要寻他报仇,不道路过你家花园,遇到你们令爱,我就知道必是孙家小子的老婆,怪他生得如此美貌,偏那仇人竟有福分消受。我心中又是一气,因此和你女儿开个玩笑。你们要知机的,赶快退了这头亲事,我便专去找那小子,不要和你们为难。须知那小子是我切齿冤家,早晚必死在我手。你女儿嫁了过去也是一个寡妇,还不如趁早离开为妙。我这举动半是报仇,一半也正是有益于你。你可明白么?”
伯皋听了,怒道:“胡说!你和蝙蝠为难,已经打毁了他的庙宇,他却没有向你问罪。你虽吃了苦楚,乃是老龙之过,与蝙蝠何干?你虽异类,既能变化人身,可知也有道术,也讲理性。你自己想想,这等畏强欺弱的勾当,便给你报了仇,泄了恨,又有什么体面呢?”蕙姑听了这话,忽把台子一拍,大怒道:“好小子!我是善意相劝,你敢笑我怕强欺弱!那老龙和蝙蝠迟早自有被我报复之日,你要活上一百年的,不怕亲眼儿瞧不见,现在却不必谈。只你这女儿即要许与孙家小子,还不如嫁我老龙。论身分他是一个小小官儿,我却尊为神龙。论本领道法他是一个凡间孩子,自然比不上我这修炼万年的法身。论将来好处,嫁了我做老婆,我必度他成仙,连你丈人丈母也有些好处。别的不说,将来几丸不死金丹是靠得住的。那穷小子他有什么能为,有什么好处?你们夫妻都是明白人,却再商量,别误了女儿的终身和自己的命运啊。”伯皋怒道:“你既夸说自己是神龙,神龙的行为可是这般不讲礼法的么?可是这样强要人家有夫之女么?我想你一定是什么海中鱼虾龟鳖之类,修成妖法前来惑世害人。如你这等无法无天的行为,只怕天也不许你的。我阳间虽不能制你的妖法,天下许多神人,难道也许你如此狂妄胡为毒害良民么?!”那妖见伯皋说穿他的底子,越发恼怒,从此敲桌打凳、持刀弄杖,闹得比先更凶,弄得伯府上下个个心惊,人人不安。
古氏先还苦求,后来被他闹不过了,只得去请了一位法官姓丁叫丁得全的来府收妖。那丁法师手持七星宝剑,身披八卦道袍,一面孔的神仙气象,登坛发符,指东划西地闹了一阵,蓦地把令牌连拍三下,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语未完,忽然一阵黑风向台上直扑法官身边。丁法官慌得把令牌丢在坛下,急举宝剑乱飞乱舞,宛如发狂一般。坛下众人只当他力战妖精,还暗暗佩服他真个有些儿道行。谁知丁法官舞了一回剑,不但黑气未散,而且把自己一张仙气像的法脸染得黑漆漆的,简直和鬼一般丑。坛下众人见了,又是好笑又觉可怕。不期大家发声喊说:“丁法官怎么变成个黑人了!”丁法官哪里听见,还在那里发疯般乱跳乱舞,只跳得他满头满脸汗下如雨。看他由疯狂而挣扎,由挣扎而疲软,看看实在支持不住了,苦的是一张嘴儿,噤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连那句骗饭秘诀什么“急急如律令”也叫不出来。此时众人才知他不是收妖,实是已给妖人收拾得够受的了。伯皋系仁德之人,心中大为难过,只得和古夫人俩再三恳求,那妖仍附在蕙姑身上,毕竟逼着伯皋夫妇尊他一声上仙,并允他从此再不得罪他,并不得再请什么法官来捣鬼。
伯皋夫妇一一答应,方才瞧见丁法官大喊一声:“上仙饶命!小道知罪了!”一言甫毕,身扑坛上。众人急忙上去看时,那丁法官僵卧如死,只剩一丝游气若断若续的轻轻呼吸着。伯皋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懊恨,立刻命人拆了坛子,着人把丁法官背到外面,弄了开水给他喝了。那法官原没什么毛病,不过是跳舞太用劲了,不觉把些仙法使尽,元气大伤,力尽筋疲,所以有此委顿之象。休息多时,已能起坐,因见伯皋在旁,忽然垂泪道:“大人呀,小道为替大人收妖,十分尽力。偏偏那妖人力大无穷,幸亏小道道法不浅,仰赖大人洪福,已将他双足斩断。小道想取他性命,因念天地有好生之德,小道曾奉师命不好轻开杀戒,所以将他放走,但不许他再来缠绕。从此大人可以放心释念了。只苦的是小道一身替大人受了这场辛苦,倒有几个月做不得法事咧!”一面说一面把那张黑脸一绉一绉的,映着两颗半红半白的乌珠,闪闪烁烁,叫人看得可怕之至。伯皋生性憨厚,见他已经累到如此,怎忍再去戳穿他的牛皮。偏偏那班下人听了这等说话,见他如此形景,一个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丁法官却才有些明白,不觉黑脸之中又微微泛起一点红光。一个家人出去拿了一面小镜子给他,笑道:“丁法官,却慢讨功劳,先把自己的尊容瞧过一遍再说。”丁法官还不晓自己面色变黑的缘故,持镜一照,不觉大吓一跳,一骨碌跳下床来,大嚷道:“众位快来!众位快来,兀那妖精正躲在镜子中间呢!”这一句话却惹得伯皋也忍不住笑得弯腰屈背,指着送镜的家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未知法师嚷的什么,却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