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九十华诞
处变不惊生如立鼎
昨夜又一场降暑抗旱暴雨，L弟家无一房不漏，四处响个不停。漏雨落在盆桶里，滴答！滴答！落在床顶的彩条塑料布上，嗵！嗵！嗵！此起彼伏。老鼠也被漏雨、闪电、惊雷吓得乱窜，踩得塑料布啪啦、啪啦直响。有只老鼠从房梁沿着床柱子下来，隔着蚊帐和我擦肩而过，我害怕极了。父亲说：“你怕房子垮，我不怕，这土砖房子三年两载还倒不了！”“老鼠就更不要怕它了！”“睡吧！”接着又发出平稳的酣声。我真佩服老人家这种处变不惊的胸怀。
父亲半百，痛失长子。古稀一到，再失贤妻。如今九十多岁的他挥泪送别了父母、岳父母及所有的亲兄弟，他眼里容下过多少泪水，胸中装下过多少悲痛，脚下走过多少坎坷，肩上承担过多少责任，心里经受了多少次生离死别，头顶过多少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他老人家依然生如立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九十多岁的父亲越来越感到视力模糊。经检查，白内障手术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们再次动员他到大医院将白内障做了。他说：“做好了大家高兴。不好，也了却你们的孝心。”手术做完，效果令人喜出望外。父亲感慨地说：“医生在我眼里放个什么‘人工晶体’，白内障就治好了，眼睛就看见哒，我欢喜浪哒！”“这好世界里稀奇的事太多了！”
耕地都盖房子孙吃什么
三十一年前，父亲领着弟妹肩挑锄挖，在十口人仅有的巴掌大的斜坡菜地上，建屋给L弟结婚。全家强烈反对占用菜地，希望也像其他人那样占用一片依山傍水的平整土地造房。我说，目前只有新塘冲了。如果在那里建，倒是“门前养鱼虾，屋后种桑麻，柴火采不尽，六畜笑哈哈”的美好家园。父亲听了大吼：“都像他们那样耕地盖房，将来子孙吃什么！”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冲农民能有这等为子子孙孙着眼的长远目光和珍爱每一寸土地的情怀，晚辈的我除了汗颜还能说什么呢？
如今，新塘冲这块祖宗传下来的好地、我辈小时候的乐园，依旧青山绿水怀抱着。L弟这屋早几年就鉴定成危房了，特别是东边加盖的睡房，裂缝自上斜向下，最宽处能放进一个球。弟妹挑水爬坡得走相当于老屋两倍以上的距离。但因为地势高，坐北朝南，烟笼土屋无人到，树倚深堂有月来，砖瓦结构又是平房，还真的是冬暖夏凉。室外连续三十八九度的高温，屋子里不用蒲扇也可以过。我带来的电风扇搁置一年多了根本就没开箱。登高望远，两面青山相对出，一冲梯田迎面来。
父亲常常自我陶醉，自豪地说：“这地方风水好，出人才。”“那年香港慈善机构实地考察后，赞助读清华的大孙子杰四年学费，熊氏族旗在这里升起，宁乡县的媒体还做了报道。”“黑冲，好地方呀！我都九十岁了。我跟你们游过京城，住过长沙、株洲、湘潭、邵阳不少日子，就喜欢这山清水秀、鸡下蛋、狗守家、乡亲见面乐哈哈的地方。你看，土中菜，田里粮，猪牛满圈鱼鸭游池塘，好呀！我生在黑冲，老在黑冲！”
当时大家七嘴八舌插话，“我想接您去长沙住电梯房。”“我想要接您去广东住电梯楼。”父亲说：“楼房虽好难上下，城市热闹车太多，我哪里都不去了！”“老黑冲你九弟那里，我睡的那间房你们都给我铺了红漆木地板呢。只是他们一家在外打工，我才搬这来。这边屋子差一点，媳妇饭菜可口，洗刷及时，脾气好，招呼打得好。”“大孙子杰从国外回来过，说他出钱，定明年建新房呢！”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满脸洋溢着希望，心中荡漾起激情，胸中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心底无私体健神清
听长辈说过，少年的父亲身体如何结实，五官怎样长得人见人爱，头脑怎样聪明。他只读过三年私塾，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几十个人的大家庭一起吃喝，祖父管钱让他记账。他口才好，记性好，喜欢学习，笑口常开，又好与人交谈，昵称“六画眉”，像画眉鸟那样给人快乐。青年时期，祖父实施“五子登科”（工、农、商、学、兵）的计划：伯父（五爷）学锯匠，七叔学药剂，九叔读师范（后投笔从戎抗美援朝），满叔学医。父亲恰恰就是学农、最苦最累的个头最小的一个，但一家老小从来没听到他说过一句怨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
他跟着祖父十三岁学犁耙；十五岁下益阳站凳子上打禾（桶高人矮够不着）；家乡做贩田、当挑夫、打短工，一双草鞋两肩膀，安化、桃江、益阳、娄底、长沙到处有他的足迹。当挑夫、上掉皮、脚底起泡、饥渴难熬，还有使独轮车，好多次车翻人仰。人到中年，他憨厚、质朴、徐缓、细致，人夸他整的田“田平如镜，泥烂如浆”。他制作的高粱扫帚、竹刷帚、扁担、背篓，他砌的灶、编的草鞋，全都精工细作，无师自通。人家问他：“六憨皮（昵称），你是哪个师傅的高徒？”他笑呵呵地说：“哪个都不是。”
奋战到1947年，祖父门下已是三十几口人的家庭，拥有一百二十担谷（五担谷一亩地）的田地。“子大分家，女大出嫁”，祖父决定按人口平均分，父亲没意见。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心底无私天地宽。
“山发人丁水聚财”，这话很有哲理。父亲门下很快“人才济济”，更显得住房不够，只得以田易田，和姨妈家换地带着子女披星戴月挑土扩建住房。祖父说，六伢子，地基要给你老兄留一半，他家人口更多。“给自己的老兄砌，那有什么。”父亲欣然答应。对弟弟学医、读书，父亲心里十分羡慕，但从不妒忌，鼎力支持，直至卖掉母亲熬夜纺织出来的蚊帐、布匹交学费，不但无怨无悔，还以有这些好弟弟为荣。父亲跟兄嫂一大家共堂屋住到老，没吵过架；跟母亲生活五十年，为找了个贤妻良母，心满意足，从不拌嘴。母亲过世后的那个澡，是父亲关起门帮她洗完穿戴的，父亲说：“自己的老婆怎么能让别人碰呢？”
人人都像父亲胸怀坦荡到这样的程度，人间还有什么纷争呢？
耕读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是我家老祖传下的座右铭，也是写在正堂屋护神两旁的对联，熊家人没上过学的都知道。“好汉也要书打底”家喻户晓，只是很多人以“送不起”为由就一了百了。父亲母亲硬是认准一条，做人不能没志弱志！他们坚持节衣缩食，挣扎着把四男四女个个送进校门，送出来一个大学生、一个大专生和三个高中生。
母亲百年之后，为了不让父亲有丧偶后睹物思人的悲哀，我把父亲接到邵阳，住在我工作的中学里。他心无处安，力无处使，就在我家后院种菜。校方公告不能种菜，他就捡废品。有人说闲话，他声音洪亮，理直气壮：“我一不偷二不抢，捡来卖掉赚点力气钱，有何不可？”“身正不怕影子斜。”“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还怕你嚼舌头？”我小女儿上大学，父亲硬是送上他一分一毫攒下来的五十元人民币。
这是多重的一份礼呀！多重的一份情呀！是永远忘不了的情！父亲爱读书、会读书，但没机会读，于是用这种方式鼓励他的晚辈去实现他的梦想。父亲看不得人家蹉跎岁月，偶然发现乡下儿子在别人家打麻将，他冲上去，把麻将和盘丢到塘里，教训道：“不如用这份心和时间教孩子读书！”他心里眼里只有耕读传家，才能长久，才会发达，才有人知书识礼代代相传啊。
知足常乐 笑口常开
国有“四化”，家拥“三星”（福、禄、寿）。他看到了外孙女、侄孙女、长孙子凭外国给的全额奖学金留洋读博，给国人长脸。他住过七个子女的七处新房。八十满寿，第三子借钱建楼房，给父亲鼓乐声中开盛宴，他的胸怀里装满了祝福和羡慕。以后三子和媳妇去广东打工，挣钱送孙子上大学，偿还债务；四子夫妇也在外打工，奋发图强，自力更生，知恩图报。他移住二儿子家，病了，女儿和女婿四对从各自的家中赶来，嘘寒问暖，洗刷喂饭。这一切更是他胸中无限欣慰的源头，他说：“你娘叮嘱要孝敬我，你们个个都做到了！”
父亲八十七岁那一年，我叫了车陪他去黄材水库故地重游。站在大坝上，他看到了比几个篮球场还大的“黄材水库”四个字，眼里绽放出喜悦的光芒。他当年修水库的故事就像库里的水在清风下，泛起波涛，层层推进：
1957—1959年，他三十六七岁，在十万民工的水库工地上，创独轮车运土第一。他半夜里不顾自己的安危，和大侄子开初协助医生龙光弟救治几个脑膜炎患者，然后又接连照顾数日。病人及家属感激涕零，领导表扬，群众称赞。父亲第一次头上扎着白毛巾，脸上搽着胭脂，左肩右斜背着大红绸，闪亮登台。胸前红绸上四个大金字“劳动模范”特别醒目。他步行十公里连夜回家给母亲报惊喜。父亲说着，眼里闪着激动与自豪的光芒，心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工地上。这里的库区大楼傍水而立，水到渠成，虽然水库建好没有留下他和任何一个建设者的姓名，但就是这一回首，终于夙愿以偿，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最大的奉献与成功。
前不久，父亲游长沙，两个侄子分别设盛宴款待他，侄孙新带妻儿驱车迎送，四代同堂，他不知道多高兴。大侄子问：“满叔的坟因可能修高速想改迁入祖坟。我们认为，能和老祖合葬的，您当首选。”父亲说：“自己的弟弟嘛，他葬好了。”参观湖南省博物馆汉墓后，他说：“这大棺套中棺，中棺套小棺，埋了两千年，还是被挖出来，不好！”坐电梯，人站到上面，一分钟上了几十层楼，他惊叹道：“我这当农民的都有六十元一月的退休工资了（补贴）！”他哈哈大笑说：“这世道太好了！”
有文字记载，人过四十岁后，每十年身高缩矮1cm。这样算下来，父亲就矮了5cm，体重仅九十多斤了，但仍然中气十足，胸怀宽广，知足常乐。九十上寿临近，儿孙们盘算着请假前往祝寿。父亲一句“上寿不做酒”就没做，但还有他的家人（妹妹妹夫、弟嫂、七双儿女、侄儿、外甥、孙子、重孙）30个人前来同乐。他吃着孙子光从鄱阳湖带回来的大闸蟹，念着书法家侄子卫七题写的寿联：
人生历春种秋收九十年，苦辣酸甜，喜看子孙成才，笑吐豪情万丈；
福寿共南山东海一辈子，摸爬滚打，锻出松鹤之体，欣开琼宴八方。
父亲的胸怀啊！那么得宽广、舒坦、幸福、快乐。
2010年10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