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饭吃得很快。碗筷洗好,更衣,去本市最有名气的一家医院。
那是一个半阴天,天空蓝里透灰,太阳也有些无精打采的,在云层里露着张贫血的脸。我一边往公交车站走一边浏览着行人、树木,心里多少有些沉重。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了,我养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惯。每逢出去办重要的事,总喜欢以初始的情形来预测结果的好坏。比如一路是否顺利,比如天晴还是雨,比如是否恰好错过了一趟公交车,等等,都成了我猜想的依据。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什么科学道理,可是巧合也有其能量在啊!巧合的能量就在于荒诞,在于神秘,在于既无法解释也不合逻辑。而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心里也就有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天,还好,云彩淡了,而且不一会儿公交就来了。转车的时候也很顺利,刚下这路车,换乘的车就到对面站点了。
我在医院门口下了车,穿过一条曲里拐弯的路,到了挂号交款的大厅。果然,不出所料,人满为患,满眼都是黑压压的头!等候,挂号,寻找。走进乳外科的时候已经超过10点了。我小心地推开一扇雪白的门,一位三十多岁的医生坐在桌前,侧着身,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见我进来了,抬起头,表情平静得如早春的雨。我心想这专家虽然年纪不大,看样子倒挺沉稳的。沉稳好,沉稳的医生合我心意。
“大夫,我左边乳房里有个东西。”我主动说,而且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肿块儿”这个词。
“解开看看吧。”
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解开了上衣扣子,心里多少有些犹豫。这时又有几个人推门进来了,都是女的,见此情景,便关上了门。
那医生用右手的指头摸摸我左侧的乳房,沉吟着说:“是这吧?”
我点点头,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心里有些喘不过来气儿。
“嗯,是有个东西,别害怕呀,不是所有的肿物都是恶性的。先做个钼靶看看吧,怎么样?彩超也一起做,这样诊断就更准确了。”
我又点点头,心里安稳了些,看起来情况未必像我想的那么严重。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要说不害怕可是假的,身上有东西谁不害怕呀?”扭头看看那几个同性。
“就是嘛。”一个瘦高个子的女人赶紧附和我。紧张的空气顿时有些活跃起来。
我不知道钼靶是什么样子,就连这个词也是几年前才从一个同事口中听说的。记得也是在一次妇科体检中,这个同事被查出乳腺癌,她的在卫生部门工作的丈夫陪她一起去了医院。医生是他们的熟人,摸着她的乳房对她丈夫说:“好像不大像呢,做个钼靶就可以了。”结果证明是虚惊一场。
后来我才知道钼靶其实是乳房肿瘤诊断最常用的方法之一。有专家说:钼靶能捕捉到乳腺微小的针状变化与钙化,其诊断的准确率可达85%~90%以上。尤其在显示钙化点这方面,比B超强得多,尽管其本身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对身体的辐射、对某些患者某些部位的肿块儿容易遗漏,等等;而超声本身的优越性恰好可以和钼靶相互弥补。
交款还得重新排队。我看看表,已经10点40多了,心里很着急,好在这次排队的人少了些。交完款我就急匆匆地乘电梯去楼上做彩超。天啊,等候的人太多了,候诊厅几乎坐满了人;走廊里也有人来回溜达。
我把单子交给分诊台的护士,她只扫了一眼就说:“下午3点以后啊,等着吧。”我听见分诊台扩音器里播出的号码和我的还差一百多呢,心里着急,于是转身出了超声科大厅,想先去做钼靶。
做钼靶的地方和彩超正相反,室内空空如也,连人影也不见。我正诧异着,见两米外一个房间门口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唠嗑呢,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后来我才知道我去的是科里的钼靶室。
我对门外那个中年妇女说:“请问做钼靶是在这吗?”
她看看我,点点头说:“跟我来。”兀自朝里边一间屋子走去。
我紧随在她的身后走进屋里,她在离我远远的地方说:“把上衣脱了。”手里一边鼓捣着什么。
我把包放在墙边的椅子上,解开扣子,脱掉外衣。
她用眼角扫了我一眼说:“背心也脱了啊,啥也别剩。”
我沉默着。尽管屋里只有两个同性别的人,我还是有些犹豫,有些羞赧。我误以为拍钼靶片子也和肺透一样,就小声儿说:“背心上没有金属扣子啊。”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让你脱你就脱得了,快点儿。”这时她已经转到室内隔断墙外去了。隔断墙很薄,下半截是水泥白灰的,上半截是透明玻璃,好像还有个木框什么的;墙外边的一张桌子上有台电脑。
她隔着玻璃墙确认我上身已经一丝不挂了,便一边往我跟前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瘦啊,还不知道夹住夹不住呢,可别像刚才那个似的。来,转身,让我看看。”一边打量着我的乳房说:“嗯,还行。”把我在仪器前摆放好,“别动啊,别动,夹住的时候肯定有点儿疼。”
我一听心里就紧张了。我从小就身体敏感,对疼痛特别恐惧,眼前这陌生的家伙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它要对我做什么,怎么做,不由得打量了它一眼。只见那两排无缝的牙齿正贪婪地盯着我左侧的乳房,慢慢合拢着,合拢着,终于咬住了,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感觉浑身都被夹扁了。
身上有些发热,汗也从额头渗出来。我咬牙忍着,心想这可是诊病呢,必须挺住,马虎不得。好在工夫不大那两排铁齿就松开了,女医生在墙外说:“完了,穿上吧。”
我一边系着衣服扣子一边走到女医生身边,女医生还在电脑前摆弄呢,屏幕上有几张图片,黑黑白白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一会儿女医生递给我一张片子。我边看边说:“您说我左侧乳房里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不好,让门诊大夫看吧。”
我心里发慌,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带着恳求的口气说:“您每天都做,经验肯定很丰富了,不知到底有没有问题呢?”那时我心里怕得不得了,恨不得早一分钟知道结果,不,哪怕半分钟呢,哪怕是十几秒,都行——我已经承受不了悬念的压力了!
也许是我的表情打动了她,也许是恭维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女医生拿过片子说:“问题肯定有啊,毕竟有东西在嘛。”指着片子上的一个白点儿,“不过,依我看,问题不大。”
我随着她的指头方向看过去,是的,是有一个小白点儿,嵌在一片黑色的背景上,圆溜溜晶莹莹的,好像暗夜中露出的一颗小眼睛,样子很有几分可爱。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不少。终日守着仪器,应该不会看错。即使我的心情有些急迫,她也不会随嘴乱说的。上天保佑呵!我像犯人遇赦一般感激地道了谢,心情愉快地走出了钼靶室。
2
已经中午了,门诊不会有人了。我想等拿到彩超结果再找专家吧,便再次朝超声科候诊厅走去。厅里还有不少人。有的一人占着两三个椅子躺着;有的凑在一起说话;有的吃着刚买来的简单的午餐;有的就那么干坐着,直勾勾地,眼睛盯着前面的屏幕出神。
我肚子也有些饿了,心想去超市买个面包吧,又打消了这念头:万一再加别的检查呢?有禁食水的要求怎么办?万一禁食水可就前功尽弃了,弄不好明天还得折腾一天。不,咬紧牙忍着吧,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出结果,再等下去我的精神都要崩溃了!
我前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高高瘦瘦的,花白短发,一副戗毛戗刺的样子,手里正拿着一棒煮玉米。使了半天劲,掰成两截,将左手的一半递给旁边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说:“给。”见女子不接,又往我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递。
年轻女子关了手机急火火地说:“让你吃你就吃得了,就一棒苞米还推来推去的。一会儿饿犯病了,看谁给你治。”
我心想这女人得了什么病呢?看着倒是挺瘦的,颧骨也有些红,莫非身体里也长了什么吗?这几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那女人可能感觉我从后面打量着她,扭过身子,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赶忙说:“您真有福气,这么多人陪着呀!”
“可不咋地,这是我闺女,这是我弟妹。”指指拿手机的女子和我旁边的中年妇女。又指指不远处靠墙站着的一个女孩儿,“那是她闺女,也跟来了,怕我查出病来难受。”
“你女儿一看就挺能干的,敢说话。”我多少有些敷衍她。
“忒犟。”她用手挡着嘴巴小声儿说。“你说我就这两天有点儿迷糊,平常也没啥大病,非得整这来干啥?这不,一进医院就花开钱喽,又是心电图又是彩超的,不纯粹败家呢吗?我一说还跟我顶嘴。”
我说有病还是早点儿治好。
她眼泪汪汪地说:“不瞒你说呀,大妹子,我们家可花不起这个钱哪。我当家的还在炕上躺着呢,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我一出来心就提溜着呀。”
我心想她男人得的什么病呢?年纪也不会太大吧,怎么这么重?
这时年轻女子的手机又响了。女子听了两句烦躁地说:“行了,知道了,他不天天这么要死要活的吗?要死了还挂吊瓶干啥?”一下子把手机关上了。
跟我说话的女人扭头对那女子说:“是不是你二哥呀?你让他告诉你爹,咱一会儿就回去了,回去就给他挂。”
“挂啥挂呀,还少挂了咋地?得上该死的病了,挂也白费。”女子眼一剜,嘴一撇。
我心想当女儿的怎么这样对待父亲呢?是贫穷所致?还是爱母嫌父?抑或另有其他原因?我想象着重病中的那个男人,他一定很痛苦,很绝望,浑身的每个器官都疼得要命。
那女人大概怕我笑话,用脚碰碰女儿遮掩着说:“唉,好好个人,说得就得上了,有啥法子呀!这钱也花了,罪也受了,你说癌症咋就这么多呢!”
我默然,心悸,看着她愁苦的眼神儿不再言语。癌症到底是个什么鬼?怎么就不肯放过这些可怜的人,而偏要和他们死死作对?!
三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拿到了彩超报告,只见上面写着:双侧乳腺增生,左乳实性结节,BI-RADS 4A级,建议超声引导下穿刺活检。
我赶到门诊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换成另一个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医生。我把钼靶片子和彩超报告一起递过去,她好像并不怎么在乎片子,却仔细看了一遍彩超报告。
我紧紧地盯着她问:“大夫,良性恶性?”
“把衣服掀起来看看。”
我再一次把左边的乳房露出来。
她用四根指头的指背往肿物处一碰,平静地说:“良性,肯定是良性。”
狂喜再一次从我的心底里涌出来,我竭力克制着问:“您怎么知道?”
“感觉呀,凭指头的感觉,手一碰就知道它是良性的。”
我钦佩地看了看那双白皙的手,这才知道什么叫经验。经验是什么呢?经验就是水平,就是能力,就是无数次实践之后的感觉,就是简单地触摸便能做出准确判断。经验可能比仪器还值得信赖,仪器未置可否的,凭经验却可以得出结论来。
“我们确诊是良性还是恶性一般就看有没有钙化点。”女医生又补充了一句,一边看着钼靶片子。
我还想问问BI-RADS是什么意思,4A级是怎么回事,结节有没有恶变的可能,她坦然的眼神儿却使我不好张口了。本来嘛,人家都告诉你是良性了,你还疑神疑鬼的,想问这问那,岂不是对人家的不尊重?
经过一楼大厅科室专家板时我才知道,女医生是位主任医师,博士学位,临床多年了,在肿瘤领域有一定造诣。我朝女医生的照片微笑着点点头,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了。
3
我至今不明白晚饭后为什么给那位医生朋友打电话。没有任何事情,关系也很一般。虽然我敬重他的人品和医术,一般情况下也不联系,我们全部的交往就是在酒桌上吃过一次饭。
我鬼使神差地说:“今天到你们医院去了,还本地区最大的医院呢,什么呀?忙了一天也没得出个结论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他说:“你是什么病啊?”
我用调侃的语气说:“乳房里有个小疙瘩,彩超做了,钼靶也做了,折腾小一天,敢情你们是想收钱啊。”
他说:“你这么想可不对,那是给你看病的人谨慎,乳房里的东西不拿出来谁也定不了。真的,谁也定不了。”
我说:“仪器检查结果不准确吗?”
他说:“也不是,但最准的还得是病理报告。”
我掂量着他最后这句话的分量,心里发沉,一时竟不知怎么好了。
他说:“这样吧,你换家医院,我给你推荐一位一流的乳腺专家,明天你再找他看看。”
第二天,我按医生朋友的嘱咐,早早来到了那家医院的乳外科住院部。
一位值夜班的小护士对我说:“我们主任可准时呢,每天7点40必到办公室,一分不差,您在这儿等着就行了。”
我心想我也不认识你们主任啊,看看手机,离7点40还差15分钟呢,便对她说:“主任来了请告诉我一声啊。”
小护士忽闪着毛嘟嘟的大眼睛说:“放心吧,他肯定从这儿走。”
眼看就到上班时间了,8点后他有台手术。为了避免失去机会,我紧盯着两米外转角处的楼梯口,上来一个人就打量一下,看像不像主任。走廊里很清静,有两个病人慢慢地溜达着,楼梯口上来过一拨探视的,两个女医生步履匆匆,再有就是护士匆忙的身影了。
仿佛圣徒祷念经文般,我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如果是良性的是上天眷顾我,如果是恶性的是我自己对不起自己的身体……我不知走了几个来回,也不知念叨了多少遍——人总是有些感恩和赎罪心理的!罪感是忏悔,是救赎,祈求全能的上苍拯救你……我反复念叨着,觉得胸口发紧,指尖发麻,底气已经没有昨晚上足了。
7点55分我才见到那位主任,不是在走廊里,而是在办公室,天知道是怎么越过那条必经之路的。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主任说:“在哪呢?我看看。”
我再一次解开上衣扣子。他循着我的指点将左手的食指按在肿块儿上,慢慢地旋转着,使劲捻,捻,疼得我几乎站不住了。我紧紧地盯着他专注的眼神,他足足捻了有十几秒钟才说:“嗯,没事,以我的经验应该是良性的。”
良性,还是良性,看起来我是杯弓蛇影了!我竭力克制着从心底升腾起来的喜悦,把片子和报告单从纸袋里抽出来说:“已经做了彩超和钼靶,说是4级,不大好呢。”
他笑着说:“4级也不都是癌症啊。”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向这位专家,也向冥冥中的命运之神,然后拿起片子走出了办公室——再晚一点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是饿得奄奄一息的流浪汉捡到了满满一袋香肠和面包吗?还是倒霉的彩民无意间中了大奖?不是,都不是,那种劫后重生般的惊喜无法言喻!
我没有马上打车或者坐公交,而是信步在路上走着,想向大自然释放我内心的喜悦——除了大自然再也没有人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了!我看着路中间的花坛和两边的绿树,它们也满面春风地看着我,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幸福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宝,也不是你拥有多高的权位,而是你走到了死亡之谷的边缘有人将你拉了回来!清风习习,阳光和煦,此刻,天神也在九霄云外祝福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