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得犹如宫殿厅堂的机舱内部，环状的白色沙发包围着透明的以天鹅造型为支柱的水晶茶几。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旁边是厚厚一摞文件。
兰斯就那样斜倚在流苏花边的绸缎提花靠枕上，一一翻阅过文件后，打开电脑，通过指纹识别的登录系统，浏览上面的加密文件。
他以这样的状态已经工作了三个多小时。累积了差不多半年的工作，所有的事项柏希已经按照主次轻重缓急汇报给他知。而需要先办哪些事件，先见哪些人，先到哪里，得完全由做主人的决定。
距离抵达德国东部城市慕尼黑还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兰斯午餐之后听下属汇报了近段时间的一些情况，结束后，柏希送来了饮料和水果盘。他看见兰斯抚着左手腕上的佛珠，凝视着沉思。
说实话，刚看见平日里尊赫到不得了的主人突然戴上这么一串再普通不过的饰物那一刻，柏希也很有诡异感。虽然从审美角度上这毫无不妥，因为世上有种人偏偏拥有上天赐予的无可挑剔的容姿，穿什么好看戴什么有范。
爱情就是奇妙的东西啊。能把人曾经最讨厌的事物变成最喜欢，也能把他这位最挑剔的主人变得对吃穿住用无所谓，虽然仅仅局限在那个女子面前。
柏希把饮料和水果盘摆放好，这时有人敲门。兰斯抬眼，柏希立即朝门外说：“进来。”
一位皮肤皙白的青年快步走进来，站定，鞠躬。
“公爵大人，人已经在慕尼黑附近的一个镇子上找到。”青年用沉稳的流利英语报告说。
“警方那边如何？”
“国际刑警那边已经截获了消息，此次负责这起案件的行动小队正往这边赶来，最快一个小时后抵达。当地警方似乎也有发觉。这样的话很有可能和我们碰上，需要阻扰吗？”
兰斯略一沉吟，撑起下巴：“负责案件的队长是伯恩·大卫？”
青年略一愣，随即点头：“是的。”
兰斯的唇边似有笑意，敛下眼帘，又静静地抚上佛珠。
“时间控制在十分钟。”
青年明白其意，立即应声领命，鞠躬离开。
柏希垂手立在侧，含笑说：“时间有些碰巧了。国际刑警这次对德尔·莫拉鲁志在必得，公爵大人打算对他怎么处理？”
黑暗世界的铁则：对待敌人，杀！
柏希会多此一问，皆因兰斯的意外一问。主人从不关心警方如何办案，却开口确认了这次案件的负责人。
伯恩·大卫，这位刑警稍有点特殊。
“伯恩·大卫不同于一般的刑警，个性太过耿直……无所谓，给他留个人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爵大人已经把穆辰（注一）留在少夫人身边，把塞拉德召回身边如何？”柏希时刻首要关心的就是兰斯的安全问题。
“过段日子再说，塞拉德还有任务要办。”
柏希顿了片刻，思考着提议说：“少夫人的恢复状况很好，情绪也稳定，要不要重新开始为她做心理治疗？”
听闻柏希的话，兰斯有片刻晃神，然后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你也不是没看见，安安虽然认真接受治疗，但她面对医护人员其实是排斥的。”
柏希沉默叹息。夏实这次手术治疗的全过程，他可是从头到尾在旁。那位怯弱的女子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又以多么坚强的意志坚持下来，她对生人的排斥与两年前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能够默默地接受医护人员的护理，只因为死寂的心重得希望之后又进入另一种如梦似幻的恍惚中。
不管夏实表现得多么镇静安定，都无法掩饰她内心对他人的抗拒排斥。
她严重拒绝陌生人！
生命的接受范围俨然定格了般，只局限在为数不多的三两人之中。她真正所能融入身心接纳的人也就只有两年前爱上的那个男人，结交的两个朋友；而真正算不上怕的两个熟人也就是珍和柏希。
她刚刚打开一条缝的内心，到此为止，只容得了这么几个人进驻。不管她能够在兰斯面前多么的敞开心思，多么的无拘无束，也仅仅只是因为是这个人而已。
只有这个人才行！她只认定了这个人！再也无法接纳了！
“可是……”柏希感到惋惜。一个美好的生命残缺得太多，怎么也无法看待成好事。
“算了，”兰斯微微苦笑，却是宽容宠溺的笑，“她不愿意就不看，一辈子治不好也没关系，我不在意。”
在对待夏实上，现今的兰斯和夏实的父亲夏彦阳当年的做法毫无分别，连带着有可能影响她人生的愚蠢习惯也一并迁就。
对这种乐观随意的态度，柏希只能无可奈可地叹气。
“公爵大人，这样的态度怎么说也太随便了。这可是有关少夫人的一生的。您难道就不希望看到少夫人的人生更开阔？”
“从私心上说，一点不希望。”
“……”柏希被那样坦率的说法呛得失声了半响，再次叹气。
“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说了，对于光明世界的人而言，人生可是还有很多美好的。小孩子之所以要被引导教育，不就正是因为人生是很重要很严肃的事吗？”
“怎么，你认为我的宝贝的人生很糟糕吗？就品性而言，我们这些人拿来说才是自取其辱吧。”
柏希被兰斯那不痛不痒却犀利无比的态度弄得苦恼不已。
“公爵大人的说法太狡猾了，明明知道我并非那个意思。要说品行端正，人格高尚，少夫人那种境界自然是少有人能出其左右。正因为这样，少夫人可以获得更多的美好……”
“我确信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是遇见我。不过，谁说孩童之心就不能见识世界的广阔。安安很有才华，柏希。”
夏实的才华柏希一点都不否认，可是他已经被兰斯之前的那句自负到不行的抢白呛得只剩下一个劲儿的叹气了。
公爵大人，少夫人人生最痛苦的记忆也是您啊。
柏希一脸欲说还休的无奈表情。
“我只是觉得可惜……”
“柏希，”兰斯干脆地打断他，“我爱安安，不是要改变她。”
柏希惊愣无话。
兰斯垂眸一笑：“就那样好了，没关系。”
她就一辈子当他的折翼天使好了。
兰斯抬手到半空，倾注所有目光，紧紧锁住上面那串质朴润亮的木珠。
柏希听到他幽深飘远的话语：“你也知道佛教里有生死轮回的说法。真也好假也好，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到轮回结束、世界永生那一刻，我都会守护她，我的天使！”
柏希久久地震撼着无法言语。
到公爵大人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到他的生命结束那一天，他都会以感激的、尊崇的、发自肺腑的忠贞不渝之心服侍公爵大人的，但他想他的心情一辈子都不会像这一刻是如此的激烈澎湃、荡气回肠。
人活着真正的需要其实是爱吧。可现实怯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如履薄冰。
恍然之间，柏希竟想起多年前他刚成为利莱家族管家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公爵大人也曾让他的心情以另一种滋味震撼着。
那时候，面对主人从不邀请客人到家里，从不开宴会舞会的行为有些不解。主人甚至极少接受邀请去参加宴会。那奢华的宫殿城堡，对于一位贵族公爵而已，实在显得太冷清；而对于一位贵族公爵的身份地位而言，也不太合乎礼仪。
有一年圣诞节，他终于谨慎地提议公爵是否开一个圣诞晚会。但兰斯很干脆地拒绝了。
“公爵大人每年都是一个人过圣诞，这样实在有点冷清孤独了。”
他那时这样顺口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可公爵大人却突然注视着他，用冷静的口吻反问他：“有人就不孤独了吗？”
“有人陪伴在身边，总会没那么孤独的。而且……总会热闹点的。”在那样幽深的眼神下，年轻的他在后面一句话就溃不成言。在那波澜不惊的瞳孔里，他看到一种让他惊骇又折服的华丽眼光。
“愚蠢至极！柏希，你是聪明人，也说这么肤浅的话。要人的话，这座城堡里不多的是佣人和保镖吗？”
那一刻，柏希的震撼是无以言喻的。不单单是因为从黑暗世界的帝王口中听到这样同时充满理性和感性的话，更重要的是那番话里的深远意义。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位尊贵无比的公爵大人，看似无动于衷、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其实却像一个人类在活着。
真正能够驱赶孤独的并非简单之物，而是无法割裂的，那种称之为心灵契合、感情羁绊之类的东西。
这位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从来都懂得。
柏希深深地低头鞠躬，行礼退出机舱。
兰斯出神地凝视着手中那串木珠，那在柏希离开后刹那间变得柔和、深情的眼光中迸放的只有一个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确信自己在正确使用这个成语的情况下还是不足以表达他对她的想念。连一日都未过，他已经想她想得那么灼热，就只想着她。
想，听着是多么平淡无奇的一个字，可其中蕴含的深浓厚重感情他却是切身体会到了。
爱，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的生命在依恋她。
轮回……兰斯刹那间哑然失笑，他怎么也变得像他的宝贝蛋那副脑袋瓜般思考问题，天真稚气。
片刻，他又略略蹙眉。
人生苦短，可他要补偿她的却是那么的多，那么的多……
一辈子，太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