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睡着了?”
“他又睡着了!”
“几个小时了?”
“快二十四个小时了,就一大早稍微醒了一会。”
“那不是说......”
“嗯。”
“哎,作孽呀,好好一个大男孩,长得也挺俊的,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听说他以前还是中考状元呢,高中成绩读的是附中,在那里成绩还一直是第一,结果高二突然就得病了,越睡时间越长,你昨天没看到他妈妈么,都憔悴成那样了。”
“换谁谁也受不了呀,天之骄子一下变成这样,你是没看到有一天他同学来看他,有好几个躲在后面偷笑,真是......”
“别说了别说了,他爸来看他了。”
一个面色枯槁的男人踏入病房,护士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把保温饭盒搁在床头柜上,久久凝望着病床上熟睡的少年。
“小染,别睡了,起来吃饭了。”
他轻声呼唤。
“你看,有你最喜欢的青椒肉丝,妈妈特意给你做的,香吧,我都想吃了。”
男人自言自语着,少年却始终紧闭着双眼。
“你看,可好吃了。”
男人拿起饭盒,夹起一筷子青椒,吞咽下去。
当季的青椒很嫩,他的妻子也处理的很仔细,青椒一点辣味都没有,他的眼角却渗出泪水。
“真的,可,可好吃了。”
吃着吃着,一个大男人抱着保温盒,一度哽咽。
他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又勾勒出几条新的皱纹。
良久,他终于平静下来,看了眼时间,有些狼狈地用袖口匆匆抹了把脸,盖上饭盒。
“小染,爸爸要去上班了,你醒了记得吃饭。”
他挥手和少年告别,走出病房,又对旁边的护士说道:“麻烦你们了,他醒了记得让他吃东西,我晚上再过来。”
说罢,男人又看了眼时间,又嘱托了两句,才一路小跑地出了医院。
爸,别哭了,我没事。
爸,青椒肉丝真香,我马上就起来吃。
爸,别那么急,注意安全!
病床上的少年心中有很多很多话,但是他的身体无法动弹。
爸,这是清明梦,我听得到你在说什么!
他甚至连这一句话都无法传达。
父亲一声坚强,会哭的原因他很清楚——
很快,他将再也无法醒来。
这一切都是报应。
.......
他叫李染,生在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有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家境还算殷实。
上初中的时候,他求父母买了游戏机,游戏的世界光怪陆离,让他彻底沦陷,结果因为每日每夜的玩,游戏机惨遭没收。
于是,他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现实里不让我玩,那我为什么不能在梦里玩游戏?
他的行动力很强,一旦生出想法就会马上去做,所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为了能在梦里玩到游戏,他不停地去搜索关于那款游戏的信息,从设定集、原画再到实况视频,看一遍梦不到就看两遍,看两遍梦不到就把所有信息都背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控制梦境。
在梦中,他就是一切的主人,只要他记忆中存在的东西就能创造出来,别说用游戏机玩游戏,他甚至可以构想出游戏的世界。
他乐此不疲地在里面游玩着,曾经他最讨厌睡觉,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但现在,每天睡觉都是崇高的享受。
很快,李染发现了梦境新的功能,那就是清明梦。
所谓的清明梦又称清醒梦,虽然人睡着了,但是意识还是清醒的,就像灵魂离体一般,可以看到周围的事物。
不仅如此,李染的清明梦和其他人的不同,他还能调节梦的时间流速,靠这一招,他在学习上势如破竹。
他本身就算聪颖,不管是复习还是考试,他都能靠清明梦争取到了比别人多十倍的时间,很快,他就成了别人家的小孩,也成了同学口中的学神。
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目睹考试先睡上半个小时,还能门门满分的人。
沉睡学神、天才少年、未来可期,一系列的光环的加在他的头顶,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过的快意潇洒,万事顺遂。
到了高中,他的能力又有所进步,即使记忆里比较模糊的内容也能以清晰的状态出现在梦中,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因此,不仅学习依旧拔尖,他还练习出了多种才艺,即使在别人眼里怪物成堆的附中,他仍然变成了活着的传奇。
那时,他沉浸在盲目的快感里,没有困难的人生甚至一度让他觉得无聊。
那时,他还不知道命运既然赠与了如此厚礼,必然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标上了无法承受的价码。
高二下学期,它来收债了。
睡眠时间不再由他自己掌控,走路能睡着、喝水能睡着、过马路能睡着、自我安慰都能睡着,而且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也无法自己控制何时会进入清明梦。
顺风顺水的人生如此轻易地崩塌了,父母带他到处求医,每个医院都告诉他这是嗜睡症,但是所有的治疗方法在他身上都没有效果。
他的症状不断恶化,活着的传说也成了活着的悲惨笑话。
熟人们接二连三地来探访他们家,偶尔进入清明梦,李染能感受到,在他们同情的嘴脸下掩饰不住的喜悦。
那时,他忽然明白,相比于传说,人们更爱看传说跌落神坛的瞬间,因为曾经他们只能仰望,而现在他们可以轻松俯视着曾经的传说,可怜他,怜悯他,获得无与伦比的优越感。
半年前,他的病情还在恶化,听从了专家的建议,他被送进这家精神病院,运用最新的设备进行长期的住院观察。
昔日的天之骄子沦为如今的精神病人,父母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最大的打击还是在昨天深夜。
那时候李染正好处于清明梦,如今他的清明梦虽然不能控制,但是能力又有了进化,他能看到、听到的范围增大了许多,整个医院大部分地方都能纳入其中。
“李先生,我只能说,他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了。”
“医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就像上次说的那个手术!多少钱都没关系,我只想让他恢复健康!”
“李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先坐下来,冷静一下。”
“......对不起。”
“没事,我们的目的一直是一致的,就是让他恢复健康,只是现在从各种检查上来看,他熟睡的状态越来越接近脑死亡,你们要做好...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
“我明白!医生,我明白...”
他要死了,在睡梦中死去。
固然不甘心,但李染不讨厌这样的结局。
躺在病床上的一年他想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继续躺下去对父母来说只能是经济上和感情上沉重的负担。
他很想起来吃掉那碗青椒炒肉,但是醒来的预兆迟迟没有出现。
天的尽头飘来罕见的紫云,阳光穿透紫云,打在城市升腾的雾气上,窗外氤氲,宛如白昼生出极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
血、肉、皮肤、骨骼尽皆传来不可言状的超脱感,似乎灵魂在从体内一点点剥离。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还挺舒服的......
清明梦结束了。
一片黑暗中,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发光的防盗门。
冥冥中一股力量牵引他的双手,推开紧闭的门扉。
柔和的白光盈满了门的彼侧,里面空无一物。
“敲门不会么?”
很远的地方,传来动听的女声。
这里很像梦境世界,但他的梦从未联通到过其他人的梦。
他又试着构想各种各样的物体,世界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莫非...这里是传说中的地府?阎王爷其实是阎王母?
“你是谁?这是哪里?”
想不通就问,他如是说道。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你进来再说。”
女声中掺杂了几声脆响和吞咽的喉音,她似乎在吃些什么,语气中满是不耐。
“进来?进哪里来?”
他环顾四周,还是空无一物。
“你多往前走两步不行么?”
声音的主人脾气不大好,严重缺乏耐心。
对陌生人客气一点总是没错的,李染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
真就只走了两步,他的身前不远处凭空出现了一颗参天的榕树,树干上有扇木门。
乍看过去这扇木门很像小孩随手的涂鸦,他走近一些,才确认门是真的,门缝里还冒着光。
门正中间还挂着一块大大的木牌,上面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此门由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入,留下买路财。”
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烂梗,李染在心里腹诽道。
木牌下还悬着竹篓,一张纸条摆在框中,密密麻麻写着各种零食的名字。
这是给阎王的贡品么?
“搞快点搞快点,我肚子都饿瘪了。”
门内的人催促道,边说话边咔嚓作响,隐隐还夹杂着不同的声音喊着“格格”、“阿哥”这样充满童年气息的称呼。
边吃薯片边看电视,阎王很会享受生活呀。
听说阎王前说谎要拔舌头,他便实话实说道;“我没带这些东西。”
“哦,我忘了。”门内的人说着,打了个响指,“你再试试。”
对方说的话和自己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李染还以为她听错了自己说的话,加重了咬字,说道:
“我是说,我没带你要的东西。”
“是不是傻,你没带不知道变出来么?亏你做了这么多年白日梦。”
梦?
他愣了一下,重新扫了眼竹娄里的纸条,首先构想出了一瓶他平时就爱喝的可乐。
可乐出现在他的手中,还是冰的。
原来这里是梦!
他顿时激动起来,能不死谁又想死呢,他短暂的一生可是连女朋友都还没一个。
“快点,别磨叽了,就一点零食而已,你到底要我等多久?”
门内的女人再次开口催促。
既然这里不是地府,那门里的人又是谁?她为什么会进入我的梦境?还是说是我进入了她的梦境?
李染满腹疑问,很想马上问个明白,但考虑到对方的暴脾气,他还是老老实实按清单上的内容构想出了所有零食。
刚把零食放入框中,门应声而开。
某种程度上来说,里面的人可能真是阎王,不然也制造不出如此的地狱绘卷。
小小的房间里,衣服、零食、书本、遥控器、游戏机,凡是他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都被搅和在一起,床被淹没,只留出一个小角,打包好的垃圾将播放某古老清宫剧的50寸曲面屏电视包围起来。
少女坦然地坐在这团乱麻上,她鹅蛋脸,皮肤光洁,五官精致,四肢修长纤细,外貌看上去赏心悦目。
她八爪鱼般抱着等人大小的熊猫抱枕,口里还叼着半截薯片,见他进来也没拿正眼看他。
“你是......”
“帮我把垃圾扔了,还有房间,好好整理一下,太乱了,呆着不舒服了。”少女打断他,对他颐指气使。
你也知道不舒服呀!
“我为什么要帮你?”他问道。
少女晃了晃手指,竹娄里的可乐自动开了盖,飞到她的手里。
仰起头一饮而尽,她呻吟了一声,连打两个嗝,豪迈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这才回答道:“给救命恩人整理下房间,过分么?”
“你救了我?”
“谁让你乱做梦,现在又不是以前了,哪来那么多人给你充能,”少女一巴掌拍爆满是气的薯片,“你也是个狠人,自己把自己给吸干了。”
充能,吸干,少女说着他听不懂的词。
“什么意思?”
“想知道呀。”
“嗯。”
少女轻笑了一声,坐在熊猫抱枕上,翘起二郎腿。
“那别愣着了,做清洁吧。”
梦境中做清洁很简单,他不知道少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都懒得做,明明她刚刚都可以控制自己能不能使用能力。
抬起手,他先对着电视旁的垃圾,在空中画了个×,然后转头对着少女身下的一团乱麻,在空中画了个螺旋。
不过数秒,房间已经整洁如新。
“你合格了。”
少女突然站了起来,做了个经典的“i need you”的手势,手指直指李染。
话音刚落,一声“砰”得巨响,大量彩花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一幅卷轴自上而下打开来,浮在半空,上面的草书龙飞凤舞、入木三分。
李染这辈子只有一次见过这种场面,那个时候天上落下的不是卷轴,而是横幅,横幅上写的也不是难认的字,而是用大大的宋体写着“生日快乐。”
“看到卷轴上的字了吧,认得么?”
他摇摇头,凭借他的书法水平还不足以解析这幅草书。
“那你跟我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少女搂住他的肩膀,迫使他一直注视着那行字。
他不想读,但嘴自己张开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好,我叫乐竹雨,现在,我是你的师父了。”
“?”
“来,乖徒儿,叫声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