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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天使之歌

秋天的黄昏还有些雾霭,空气也是湿漉漉的,隐隐有一股说不上味道的甜香。如果这个时候可以下去走走,一定比待在房间里好很多。

可是,舒夏翻遍整个房间,都没有发现一件能够穿下楼的衣服。房间附带一间更衣室,里面的衣服与首饰多得打开门就能做生意,全是今天早晨撒卡寻让人送来的。每一件都做工精致,华美非常,即使是舒夏再挑剔,也不可能找得出挑剔的地方。然而问题就是,每一件的领口都太深了。无论是方领的、圆领的、盘花领的、V领的,还是U领的,都无一例外地低至袒露半个胸部。舒夏只试了一件,就忙不迭地脱了下来。

而在外面等候她换衣出来的妮娜终于忍不住敲门,“小姐,您换好了吗?”

舒夏从里面打开门,于是妮娜看到她还是穿着睡衣披着披肩,诧异地道:“没有您喜欢的吗?这些都是今年秋冬最时新的款式啊!”

“明明是秋冬,还这么暴露……”舒夏低声嘀咕一句,然后向妮娜道:“给我一套使女的衣服吧,我们差不多高,你的我应该可以穿。”

妮娜呆呆地看着她,忽然眼睛就红了,把舒夏吓了一跳,“怎么了?”

“您是在责怪我吗?”妮娜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您已经成年了,您和少爷一起回家,少爷又特别嘱咐我在下面等您醒来,我就以为……以为您是少爷的恋人,对不起,对不起,舒夏小姐,请您原谅我吧!”

她边哭边说,把舒夏听得一头雾水,安慰人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只好道:“不,不,我不怪你,也没有什么好怪你的,我只是需要一件合适点的衣服……”

妮娜干脆“哇”的一下哭出了声,捂着脸跑出去了。舒夏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住了。

被她打开的门缓缓合拢,一只手挡住它,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异常醒目,然后曲起手指,在上面敲了两敲。一身黑色正装的撒卡寻从现在门口,“一位高贵的小姐,非要穿使女的衣服,难道这位使女要伤心了。我说,小姐,你准备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舒夏从看到他手指的第一瞬,就下意识将裹好了披肩,然后问:“你在门外多久了?”

“嗯……大概从你抱怨第一件衣服的领口起吧。”

舒夏微怒,“你是故意的吧?”

“你难道没有注意过昨晚的舞会上,女士们穿的是什么衣服?不要忘记,你从是很遥远的地方赶来圣殿举行成人礼的,虽然不巧赶上了狂欢节,成人礼无法举行,但你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撒卡寻说着,走进更衣室,挑选了一套衣服给她,“喏,去换上。你知道,越是伪装的东西,就越要极力让它看起来像真的。哪怕天梦罗城真的有不少女士成年了仍然穿着扣到脖子上的衣服,你还是必须穿上这些,以令所有人一看,就知道你的身份。”

那是一条U领长裙,上半身是闪亮织金线,饰以水晶与黄金,近腰处花纹渐少,颜色也变为极简单的白色,配套的浅金色的绸缎手套可以一直戴着手肘上。所有的衣物显然都是特别挑选过,每一样都符合舒夏的尺寸。一件衣服,如果合身,便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还是这般华服?

镜子里的女孩身段修长,每一寸布料都贴合着身体,腰肢显得极纤细,然而,然而,再多美也无法让人忽视露出来的大片****,舒夏咬咬唇,咬咬牙,再咬咬唇,终于鼓足勇气,打开门。

撒卡寻坐在靠露台上的沙发上,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然后,微微顿住。

女孩子脸上有着蔷薇一般的红晕,瞳仁黑润润,红唇如玫瑰,柔软的身体如同初春时候刚刚染上绿意的柳树,纤细的腰肢仿佛经不起一握。他在那儿看着,慢慢地,眸子的颜色深沉起来。

他没有开口,只是凝望,舒夏已经觉得皮肤麻麻地热,快要出汗,正要去拿披肩,撒卡寻却站了起来,在更衣室首饰架上找出一只盒子。打开来,是一条工艺繁复的珍珠项链,一层一层,足有六七层之多,总算可以遮住大半领口。

然后,撒卡寻走出门,舒夏在房间里依稀听到他在唤妮娜,并且听到他说:“舒夏小姐绝对不是生你的气,她只是刚刚成年,还不太习惯成年人的服饰,有些害羞。”

妮娜终于脸戴笑容进来了,舒夏发现他对仆人们反而有着无比的耐心,比如妮娜,又比如爱玛太太。是的,他好起来的时候,确实不坏……不不不,舒夏立刻摇摇头,赶紧提醒自己,他坏起来的时候,同样很可怕。

妮娜的手艺很好,很快就帮舒夏盘了一个简单的发型,同时找出一对珍珠耳环。舒夏刚想提醒她自己没有耳洞,然后就发现,这对耳环原来是夹的。不单是这一对,所有送来的耳环都是如此。撒卡寻连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真是有着惊人的细心与行动能力,如果是他要去做的事,想必没有什么不会成功吧?

如果他真的想和她一起离开这里,想必同样如此。

舒夏戴上面具下楼,撒卡寻正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杯子,一瓶玫瑰火焰开在旁边,竟然已经快见底。

舒夏站在楼梯上,道:“难道辛西丝伯爵家里没有酒喝吗?”

撒卡寻仰首喝完那杯酒,眼睛看着她。仰视的角度,眼睛显得格外深邃。舒夏再一次觉得那里面深不可测,只是这样看着,也觉得自己岌岌可危。在心底里骂了自己一句“多嘴”,舒夏问:“我们是现在就出发吗?”

“是的。”他放下杯子,向着楼梯上的她伸出了手,“请。”

狂欢的节日,每一位贵族家里都会举行舞会。为了大家都能够玩得尽兴,在节日前,天梦罗城所有的贵族就排好了舞会的时间表。每年都是由最负盛名的明珠庄园拉开序幕,之后的每一天,贵族们都有新的去处。

对于舞会,舒夏并不感兴趣,但是撒卡寻示意她尽量多和这里的圈子熟悉起来,至少要让人们注意到她的存在。面具挡住了容颜,罕见的黑发却吸人注意。没用几天,整个天梦罗城都知道了,艾诺鲁达斯公爵有位远房亲戚刚刚成年,正要来举行成年礼。已经成年但尚未结婚的年轻贵族纷纷注意到这位黑发的女孩,每次舞会,前来邀约的人都排成长队,舒夏面带微笑一一答应了,只觉得自己的脚和脸部的肌肉已经在抽搐,唯一的好处是,她生涩的舞步渐渐熟练起来。

近千支蜡烛点燃在客厅里,与客厅相连的是四通八达的走廊与休息室。其中一间休息室里,坐着两位年轻人。他们都没有摘下面具,但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埃克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认不出撒卡寻。

“约丽丝这些天都在自责,竟然推荐艾诺鲁达斯家族的人担任使女,艾莫达夫人也很抱歉,说等节日过后,要上门向舒夏小姐道歉呢。”

“哦,虽然是亲戚,但她的家境并不好,加上她比较要强,并不肯接受我们的接济,所以才要自己工作。”撒卡寻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道。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客厅里,在舞池的中央,一个女孩戴着黑色烫金的面具,身上穿着火红色的绸缎长裙,尖尖的领口开得极低,哪怕脖子上戴了一串流苏式的赤金链子,形状美好的胸部线条还是若隐若现。与她共舞的男子低头和她说着什么,他敢打赌,那个人的视线从未从她的胸部离开过。

埃克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她为什么又不工作了呢?”

“因为我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找到一个好丈夫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工作。”撒卡寻说着,忽然站了起来,“失陪一下。”

他径直走向舞池,从那位男士手里将舒夏接了过来,将她带回休息室。舒夏在沙发上坐下,舒服得快要呻吟出来,和埃克打过招呼之后,她叹了口气,道:“我今天才知道,沙发是多么伟大的发明。”

而高跟鞋又是多么恶毒的刑具。

跳了大半个晚上,她的脚都快抬不动了,真是佩服那些整晚整晚跳舞都不累的女人们。她接过撒卡寻递来的果味酒,一口气喝完,然后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很累吗?”撒卡寻说,声音略低,听上去倒是有一丝难得的关怀。

舒夏点点头,吐出两个字:“非常。”

“那么回去吧。”撒卡寻看着她,“要我抱还是自己走?”

舒夏立刻站了起来,当然是自己走。

“埃克,你慢慢玩吧。”撒卡寻的手扶上了舒夏的腰,“我先送舒夏小姐回去。”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道,抵达公爵府邸。这一片都是圣殿要人的住宅区,即使是狂欢时节,也很冷清,在马车的摇晃中,舒夏快要睡着了。最近她的睡眠质量非常好,应当是拜跳舞这样严重的体力消耗所赐。马车停下来之后,撒卡寻先下来,然后将手递给她。她搭上他的手,正准备下来,他的另一只手去托住了他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喂——”

“合作。”他低低地在她耳边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向客厅走去。

应该反驳的,对于他给出的理由。因为这个时候并没有别人,演戏给谁看呢?可是,昏昏欲睡的身体这样疲倦,竟然连反抗都懒得,而且,他的怀抱,这样舒适。

舒夏闭上眼睛。

撒卡寻将她抱上楼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摘下面具。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他上楼很小心,大约连当值的使女都没有听到。快到满月了,月亮的清辉从露台洒进来,晚风轻拂,雪白窗帘轻轻飘动。

喧闹的声音如此遥远,此时此刻如同梦境,撒卡寻感到一阵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过这样一幕呢?或者他曾经梦到过这样的情景?

没有让他想太多,大约是听到了马车的动静,使女拿着蜡烛上楼来。撒卡寻站起来,在使女来到之前,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公爵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狂欢常常是通宵达旦,很少有人能够在早上起床。使女来通报的时候,撒卡寻还在床上,听到来客是埃克先生后,便吩咐直接请他上楼来。

在卧房外的起居室,埃克等了两分钟,撒卡寻才梳洗毕,没有换下睡衣,微卷的长发披散,懒洋洋走出来,“说吧,埃克先生。如果没有什么正经事,我是不会原谅你一大早就把我吵醒的。”

埃克笑了,“我是来送礼物的。”他将手边的一个大盒子拎起来,上面系着丝带,“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史料,从我所见过的所有资料中所提取出来的,可惜还不够完整,年代上仍然有断层,无法写一部真正的天梦罗城史。”

撒卡寻看着这只盒子,没有打开,眼神却慢慢深沉下来,“为什么不写完它?”

“我们同一天出生,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埃克说着,忽然道:“愿意陪我走走吗?我很久没有在这座花园里散步了。”

撒卡寻没有拒绝,静了片刻之后,他回卧房换好衣服,和儿时的好友一起下楼。楼梯上遇上端着早餐的使女,使女还没开口请示,撒卡寻已经挥挥手,同埃克往花园去。

公爵府的花园很大,大门进门处是一大片草坪,一条笔直的白石路通向房子,两条小径呈环形通向园中的树林。林中的树木很高,初秋的阳光照进来,被叶片筛过,投在地上,变成点点光斑。除了槭树与枫树外,最多的就是苹果树,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苹果掉了一地,有许多来不及捡起的就是成为来年的肥料。不远处,有一群使女正将地上的果子捡起来,细心将新鲜的与稍有腐烂的分开放在两只大篓里。使女们扎着头巾,系着围裙,脸上红扑扑的,忙得很开心。

埃克远远地看着,停下了脚步,“记得吗?在小时候,我们常常来捡苹果玩。”

撒卡寻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不过我母亲说捡苹果有失公爵家的体面,捡来玩又太浪费,每次看到就要打我一次。”

“我也挨过。”

“现在她去城堡了,新管家显然脾气更好一点。”埃克说着,转脸望向撒卡寻,后者正凝望着他,目光深沉,似有无限言语。埃克一笑,道:“中午的甜点吃苹果派怎样?路克大叔的苹果派,能令人在睡梦中都流出口水来呢。你还记得杰德做的苹果派吗?虽然每次说杰德做得更好吃,路克大叔都会很生气,但是背地里,还是很高兴杰德能够承继他的手艺,你有没有看过路克大叔偷着笑的表情?很可爱——”

“埃克。”撒卡寻打断了他。

埃克回过头来,“怎么?”

撒卡寻看着他,沉沉道:“今天是来道别的吗?”

“算是吧。”埃克道,“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谈谈。有关于舒夏小姐。”

“我以为你要和我谈约丽丝小姐。”

“不要这样,撒卡寻。你不能再这样。”埃克望向好友,眸子里有一丝担忧,“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大,都优秀,但是,如果你总是这样不信任爱情,不信任天使,你便无法成年,那你将什么也不是。”

撒卡寻皱了一下眉,没有答话。

“我爱约丽丝,愿意成为她的天使。撒卡寻,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让你甘愿放弃一切,也要让她幸福。只是,在这之前,你应该离舒夏小姐远一些。”埃克微微叹了一口气,“毕竟,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不要将你的爱情放注在她身上,那是自寻死路,撒卡寻。”

“这点你尽管放心。”撒卡寻淡淡道,眉宇之间,有自己也无法理清有纷乱情绪,“你比谁都清楚我成年的麻烦在哪里,跟舒夏小姐是否成年毫无关系。我不会为谁放弃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天使。”

埃克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了悲悯的色彩,“撒卡寻,你是错的,你必须认识到你是错的。”

“哦?”撒卡寻微微挑起眉,阳光无法照进他的眸子,树阴之下,他淡淡道,“像你一样,放弃自己的理想、朋友以及亲人,就是对的?”

“这是我们的宿命。必须这样,天梦罗城才能延续下去。”

“但未必是我的宿命!”撒卡寻低声道,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戾气。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庞有股凛冽的光芒,让埃克吃了一惊。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朋友开始有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起,总是懒洋洋爱吃甜点的撒卡寻有了这样明显的压迫力?

埃克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可惜太快了,自己也捉不住,他分明想到了什么。以他与他一起成长的了解,他分明想到了什么,然而,只是一闪便逝,他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撒卡寻,不要乱来。”

从很小的时候,他便常常需要说这句话。明明是同龄,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是扮演兄长的角色。撒卡寻从小显示出和别的小孩完全不一样的想法,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总觉得难以理解这位朋友的想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不要乱来。”

不要乱来。

因为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人乱来,那一定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并且,一定会造成任何人也补救不了的后果。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埃克脱口问道:“舒夏真的成年了吗?”

撒卡寻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老实说,埃克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许,只是希望她没有成年,然后,你们便可以在一起。撒卡寻,你自己没有感觉吗?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撒卡寻的视线望向他处,“我可以告诉你,舒夏小姐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不一样的,但绝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

“也许是我看错了,但愿是我看错了。”埃克认真地看着他,“撒卡寻,你对待任何一位女士都很温柔,但,那种温柔是不一样的。你对别人的温柔,只是一种习惯,而对于舒夏小姐的温柔……就好像是对待恋人。这是不应该的,撒卡寻。她是成年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天使,她不会成为你的,你也不会成为她的。如果你真的在心里对她抱有什么想法,那将非常危险。”

撒卡寻没有说话,眼睛看着他,半晌,道:“这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吧?”

埃克点点头。

撒卡寻微微吸了口气,拍了拍埃克的肩,“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走上死路。我有我的安排。”

埃克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真的松了一大口气。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是的,我相信你,撒卡寻。我相信,如果有什么事你真的想做,那就不可能做不成。你会得到你的幸福的,无论是成年还是成为天使。我是过于担忧了,因为想到了杰德……像杰德那样的人,原本最应该获得幸福,可是,他竟然选择了地狱……路克大叔至今没有恢复过来……”

“你确实过于担忧了。”撒卡寻道,“有这么多的牵挂,为什么还要成为天使?约丽丝不是爱你吗?她为什么不成为你的天使?”

“撒卡寻!”在落后他两步的位置,埃克高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里有少见的严厉。

撒卡寻回过头来,就看到朋友的眉头紧锁,眼睛里甚至有怒意。他微微吃了一惊,开始回忆上一次见到埃克生气,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埃克怒道,“撒卡寻,如果你自己没有成为天使的觉悟,怎么可能真正成年?成年,不是有人成为你的天使,而是你愿意成为别人的天使!你必须懂得爱与被爱,才能真正成年!”

撒卡寻静静地听着,静静看着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你这样怎么让人放心?你的时间不多了!”埃克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再这样下去,你会堕落成黑翼的魔物啊!”

撒卡寻忽然一笑。

他一直安静地站在那儿,初秋的阳光洒在他微卷的长发上,洒在他做工精致的外袍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绿茵,与负有盛名的公爵府。若是有画师在这里,这样的人与景足以让他画出一幅流传后世的名作。然而他笑起来的样子,却令所有一切都黯淡,他的笑容像一朵在寂夜里静默开放的雪白花朵,浓得难以化开的绝望与不可触碰的圣洁交织在一起,格外惊心动魄。他轻轻重复了一句:“黑翼的魔物?”

“撒卡寻……”埃克低唤着朋友的名字,莫名地,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却又说不上所以然来,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巨细无遗地泄露了他的担忧。

撒卡寻看到了,再次笑了起来,这一次,却是平常一样温柔款款的笑,“走吧,我早饭还没吃,先去厨房找点吃的,顺便让路克大叔把苹果派准备上。”

中午的餐桌上只有撒卡寻和埃克两个人。撒卡寻的父亲是阿莫昆的祭司,负责圣殿的最高决策,显然,身居高位的他即使在节日里也难得有闲暇,恐怕这个时候还在圣殿办公。埃克从小便习惯了这一点,倒是舒夏不在,让他有些意外,“舒夏小姐还没有起床吗?”

“不,舒夏小姐出去卖苹果了。”答话的是侍立在旁边的使女。

“卖苹果?”这下连撒卡寻也颇为意外,和埃克一起问出了声。

“是的,舒夏小姐说,就这样让苹果烂在地上,太浪费了,早上她和我们一起把完好的苹果捡起来,又摘了一些,已经拿出去卖了。”

撒卡寻和埃克面面相觑。看来他们上午看到的那一幕,并不是因为府里的管家不再约束下人,而是新来的客人太懂得赚钱了。

到午饭过后,舒夏才回来。那个时候埃克已经走了,撒卡寻独自在书房里,听到楼下的动静,唤来使女,“请舒夏小姐到这里来。”

片刻后,使女来回话:“舒夏小姐说她没有时间,她马上要出门了。”

撒卡寻微微皱眉,“她现在在干什么?”

“摘苹果。”

“什么?”

确实是在摘苹果。像上午一样,仍然有大群的使女在帮她的忙,她混在使女堆里,身上穿着使女的衣服,裙摆扎在腰后,头上扎着头巾,正从梯子往树上爬,摘下最红的苹果放到大布口袋里,一群使女扶着梯子,一面笑一面让她小心。

树下已经有两三篓收成了,舒夏把布口袋递给下面的人,将苹果倒出来后,再将布袋递给她。年轻的女孩子们在午后阳光不时快活地笑出声,直到有一个使女发现了撒卡寻的到来。

女孩子们迅速退成一列,俯身行礼。舒夏在树上又收了一袋子,回身递给下面。一只手接住了布袋,修长手指上,蓝宝石戒指宛如晴空一般美丽。舒夏微微一愣,就看到撒卡寻的脸。

“玩得高兴吗?”撒卡寻慢悠悠问,“舒夏小姐。”

“呃,还好……”舒夏的脸绯红,一半是因为劳动,一半是因为贼赃正被主人握在手里,“那个,撒卡寻先生,对不起,没能事先和你说一声,因为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起床……我看到这些苹果就这样烂在地里,真的觉得很可惜,所以捡了一些出去卖……当然,也摘了一些……”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蓦地,抬头直视他,“收入我可以给你分成的,当然!”

她半蹲在树杈之间,绝对不是什么雅观的姿态,虽然系着围裙,衣袖和裙摆还是蹭上了不少灰尘苔迹,头发只是束成简单的马尾,也有些凌乱了,一片叶子还挂在上面。无论如何看,都不应该是会让人心动的时刻,然而,站在树下的撒卡寻,看着午后阳光从她背后照来,为她的发丝衣角镀上一层美丽的银光,风来树影轻动,叶片将细碎阳光洒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如此明亮。

是错觉吗?她的眼睛,比这午后的阳光还要绚丽。

“下来。”他看着她,说道,声音低低的。

舒夏当然得从命,扶着梯子小心地下来,一边下,一边道:“我刚刚在外面卖完了两篓,现在还有人等着,我答应马上过去——”

她的话没能说完,在快要到地面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那力道让她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在一声惊呼出口前,她落入一个不算陌生的怀抱,然后,被吻住。

他的拥吻向来来得铺天盖地般密不透风,带着与温柔外表截然不同的霸道,每次都让人窒息。想反抗是奢望,用尽办法多得到一些氧气才是现实。终于,他抬起了头,便看到舒夏在他怀里,胸膛剧起伏,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比脸更红的是被他吻过的唇,就像枝头熟得最透的苹果,带着诱人的甜香。他的手指抚弄着她的唇瓣,在她开口之前,再一次吻下去。

这一次的吻无比轻柔,绵长。使女们掩着笑赶快离去,秋日阳光下,树林中只剩两个人。良久,他才放开她,搂在她腰上的手却并没有放松。舒夏已经抬不起头来,手支在他的胸前,尽量保持着毫无用处的距离,恼怒地瞪着他。这家伙吃起豆腐来,真是越来越顺手了!

“我只接受这样的分成,舒夏。”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第一次,在她的名字之后没有加上“小姐”的称谓。

在别人嘴里听过千百遍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很陌生,很不同。舒夏的心,难以控制地一颤。要深吸一口气,才能重新将理智拾起,“那么,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让我考虑一下。”他说道,目光凝望着她,深深,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想,暂时不能。”他再一次吻下去,下一秒,传入大脑的触感不是柔软的唇,而是某种微凉的硬物,带着甘甜的果香。

一只苹果挡在两人的脸中央,舒夏问:“你到底准备要多少分成呢,先生?”

撒卡寻拿走那只苹果,松开了她,随便用衣袖擦了一下,送进嘴里吃起来,问道:“你在哪里卖这个?”

“走过两条街。”

“哦,我陪你一起去。”

“你?”舒夏打量他身上那件纽扣都是黄金质地的外套,“如果你不打算换件衣服的话,就请戴上面具吧。”

节日期间人们虽然习惯昼伏夜出,主妇们还是要操持家人的一日三餐,外加点心。农贸市场是不会关闭的,相反的,因为节日的缘故,不少平时不做生意的人,也会把家里不大用得上的东西拿出来卖,有时甚至是直接交换。因此市场非但不冷清,反而特别热闹些。

一个仆人挑着苹果走在舒夏后面,撒卡寻则落在最后。他没有换衣服,脸上戴着面具,踏着懒洋洋的步子,看着四周卖蔬菜瓜果的小贩以及卖二手衣服的主妇,还有交换着玩具的孩子们。

舒夏说有人在等,确实不错。公爵府里的苹果卖相极好,她开的价又低,加上节日时候家里的果味酒总是供不应求,不少主妇真的在等舒夏,一看到她,连忙招手,新摘的几篓苹果很快销售一空。

舒夏数着钱,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将收入分成两份,一份给撒卡寻。撒卡寻摇摇头,表示不要。舒夏瞪着他,坚定地道:“除了这个,我不会给别的任何分成。”

撒卡寻还是摇头。舒夏想了想,就在市场里买了一瓶酒,一盒现做的甜饼。酒是给替她挑东西的仆人的,甜饼递给撒卡寻。撒卡寻还是摇头。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当初为了吃爱玛太太的布丁,连‘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样的恭维话都说出来了啊!”舒夏看着他,“确定不要吗?”

“但那位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禁止我多吃甜食,说对牙不好,对于一个男人的风度也不好。”面具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声音悠远,有淡淡的迷茫惆怅之意,“埃克很听话,连苹果派每次都不敢多吃……我想,以后我要听话一点了。”

舒夏打开盒子的手顿了一顿,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他走在她身边,虽然遮住了脸,那挺拔的身姿与一身的华服还是引人注目。他习惯这样的注目,当这些视线如同空气,没有一丝不自在,面具之后,眼睛望向前方的路,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无由地,在这个不适当的地点与时间,舒夏想起了不应该想的事。她想起了苹果树下他的吻。吻得那么用力,仿佛要用紧全身力气抓住些什么,有种莫名的悲怆。应该是错觉,是的,是错觉,对,那只不过是他一贯的方式,凶猛的吻。舒夏深吸一口气,用一块甜饼赶走脑子里越来越不听话的想法。就在这时,撒卡寻问道:“要不要去喝一杯?”

他们正经过一家小酒馆,门面有些熟悉,想了想舒夏才记起来,那个让她诅咒过无数之次的宿醉之夜,就是从这家小酒馆开始的。而撒卡寻已经走了进去,舒夏想着口袋里才卖掉他家苹果赚来的钱,还是跟了进去,向老板道:“给我一杯果味酒,给他一瓶玫瑰火焰。”

付账的时候,舒夏悲哀地发现,今天全部的收入还不够付一瓶玫瑰火焰的酒资。最后还是撒卡寻解下一粒袖扣,又拿了一瓶酒。

舒夏在位置上坐下,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

一,这种酒为什么这么贵?

二,与其卖苹果,不如偷偷拿走他的一件衣服。

撒卡寻看着她脸上神情变幻,这真是少见的风景,忽然问道:“你的酒量怎么样?”

“啊?很差。”舒夏没什么精神地答,“不要以为我跟你醉过一次,就把我看成酒鬼。我长这么大,也就醉过那么一次。”

“我也是。”

“是吗?”声音里有明显的怀疑。

“我喝酒从来不醉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醉得不省人事。”撒卡寻说着,歪着看了看她,“你在酒里下迷药了?”

舒夏淡淡道:“不,如果要下的话,我会直接下毒药。”

“那多可惜,就没有人能带你离开这里了。”他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与桌上那杯装饰花哨的果味酒轻轻一碰,仰首喝干,然后问道:“跟我说说你的世界吧。”

“我的世界……”舒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的世界,叫做地球。在那儿,成人忙着上班,孩子忙着上学,环境受污染,资源快要耗尽,局部地方还有战争,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就是想回去。

因为,那是自己的地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根在那里。

“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叫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舒夏轻轻笑了笑,看着他仰首又喝了一杯,“你今天还准备醉吗?晚上约丽丝家的舞会,不打算去了吗?”

“约丽丝家的舞会……”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道:“舒夏,陪我一起喝吧。”

舒夏整颗心突地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叫她的名字,总让她有一种受惊吓的感觉,“不,对不起,我不能陪你,我不喜欢醉酒。”难道他很享受醉酒的滋味?也未必吧。可是,劝他不要喝的话却说不出口,她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可以肯定,他有心事。

至于是什么心事,她将永远也无从得知。

她想得没有错,收到她的拒绝后,他不再说话,只是喝酒。酒瓶很快空了,他起身离开,还不忘为她拉开椅子。重新戴上面具走在阳光下的他,风度一如既往,甚至也酒气都不算浓烈。他看上去,仿佛只是陪身边可爱的小使女去酒馆喝了一杯果味酒,稍稍聊了几句闲话。

回到公爵府后,两人分别回房。为了应付夜晚漫长的舞会,人们都习惯在下午睡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之后,使女开始帮助舒夏打扮,下楼之后,撒卡寻已经在客厅等候。舒夏在看到他时,忍不住吃了一惊。

今晚的撒卡寻真是盛装。虽然所有的舞会邀请函上,都写着“请盛装出席”,然而一起出席过那么多次舞会,舒夏还从未见过他这种程度上的盛装,直接把以前的正装比成了休闲服。他的长发用黄金发冠束了起来,露出整张面庞,金色的长袍直垂地面,身形显得格外修长。衣服上面有着繁复的刺绣,循环往复,衣料因此凝重厚实,几乎接近铠甲。他向着楼梯上的她伸出手,没有笑容的脸,在此时看来如同天神般遥远冷漠。

一时之间,舒夏忘了去扶他的手。

“怎么了?”他问,将她上下打量,脸上微微有了一丝笑,“今晚也同样美丽,舒夏小姐。”

看到这丝笑——无论它是真是假——舒夏也感到松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向他微微行了一个阿莫昆的礼节,“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您也同样的俊美非凡,是当之无愧的天梦罗城第一美男子。”

两人到达约丽丝家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照旧是衣香鬓影,竟夜笙歌。下马车的时候,舒夏发现撒卡寻没有戴上面具,不由问:“面具忘在家里了吗?”

“不。”撒卡寻道,“我今天不是来参加狂欢舞会,而是为朋友送行。”

“朋友?谁?”完全是随口问,问完才想起不应该,她没有关心他私事的权利与义务。

咳了一声,舒夏正想换个话题,撒卡寻已经答道:“埃克。”

“埃克要走?”舒夏一愣,“去哪里?”

“不知道。”他望向灯火辉煌的屋宇,不知怎的,眼角有了一丝嘲讽的神情,“也许是天国吧。”

客厅门口,作为主人,约丽丝已经和父母在那儿迎接来宾了。埃克站在她身后,两人视线不时相碰,俱露出甜蜜微笑,毫无将要分别的离愁。舒夏没有看出端倪,也不好随便询问。所谓舞会,不过是持续地跳舞,跳舞,跳舞……幸好有面具挡住了她略有不耐的脸,否则她的舞伴恐怕会自感颜面扫地。一曲终了,舒夏打发走那位舞伴,问侍者要了一杯果味酒,找了一间休息室坐下。

“舒夏小姐,”她还没有坐稳,有人便跟了进来,“能和你谈谈吗?”

是埃克。

舒夏点点头,“当然,什么事?”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是,再不说,恐怕不会有机会说了。”埃克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面具已经摘下,一脸的诚恳,“我很抱歉要对一位小姐说这样的话,但是,能不能请你离撒卡寻远一点呢?”

舒夏微微一怔。

埃克已经接着说下去:“你已经成年,而撒卡寻还没有。在你跳舞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您,我想,您来这里休息,他也一定看到了,而我来这里找你,他也一定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过多地干涉他的事,我并不想令他不高兴。只是,我马上就要离开,而这件事情,也许没有别人会在你面前说起。请,稍微为撒卡寻着想吧。”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而在不远处的撒卡寻已然向这边走来,埃克从另一侧出口离去。舒夏想也没想,跟上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天国。”埃克回过头来,微笑,脸上有温润如玉的光泽,“今夜,我将成为天使。”

舒夏愣住,埃克已快步离去。前方,是通向后花园的小径。身后,撒卡寻追了过来,埃克已经失去了踪影。

撒卡寻站住了脚步,没有再往前。

这边离客厅已经有些距离,烛光已经黯淡,好在月华如水,一切都浸在清亮的光线里,可视度并不低。如果他要去找埃克,只要追上去就行,但是他没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问道:“跳舞吗?”

她其实已经有些累了,而且露天的晚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已经有些冷。为着自己的健康着想,这并不是一个应该答应的邀约,然而,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样一个人。

她将手伸了出去,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乐声已经远了,遥遥地传来。他们并没有踏在音乐的拍子,只是随着心情而舞。他的舞艺高超,她与他跳过几次舞,每一次都会有一种飞翔般的快乐,大脑有酒醉般的昏眩。

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舞到一半,她忽然听到了歌声。

极美,极美,极美的歌声。

美到某种极致,原来会让人丧失可以形容的语言。只觉得美,仿佛每一声都唱进灵魂里,带着致命的温柔。声音并不高,若不是他们站在屋外,一定会被音乐声掩盖。起先舒夏只听到那美丽的声音,而后,才听出她唱的是什么。

……我知道,人生总有尽头,事情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临。

我知道,热情总会烧尽,激情总会消逝,爱情却能永存。

我知道,天地总会荒老,海石总会枯烂,美丽却能永远流传。

我知道,蔷薇总会开谢,蝴蝶总会飞走,而我,将永远留在你的心间……

是她曾经在明珠庄园的书房里看过的歌词!

站在她身边的撒卡寻,此时猛然向花园跑去。舒夏吃了一惊,无暇多想,跟了过去。歌声一直在继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你爱我,一如爱这世间的一切,

我知道你爱我,因而更爱这世间,

我知道你爱我,你比我爱你,更爱我……

舒夏听过无数的歌,从电视里,从网上,从手机里,从街边的商店里……生活在一个娱乐资讯发达的世界,她无时无刻不可以听到歌,听到音乐,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歌声可以饱含这样纯粹宁静的温柔,让人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的,是想要落泪这种情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告诉自己不要哭,也不允许自己哭的舒夏,在这一刻,眼角湿润,有泪落滑。

不是因为悲伤、绝望,或是愤怒,而是因为,温柔。

歌声里如此柔软的情愫,像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渴望获得的那双手,轻轻地抚向你的面颊,告诉你,我爱你。

如此爱你。

她跟着跑过了小径,视野一度模糊,泪水滑下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哭了。后花园就在面前,被修剪成迷宫样的灌木,是约丽丝家的园林标志之一。现在,在绿色迷宫的中央,约丽丝慢慢离地,漂浮在半空,像是有“铮”的一声响,她的背后,伸展出两道洁白的羽翼,白色礼服的前襟有一缕红晕,像是一道凄艳的伤口。而那动人的歌声就是出自她之口。舒夏记得她曾经害羞地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不是的,她唱歌的样子,比世间的一切都美丽。她的身形慢慢上升,月亮的光华仿佛全倾泻到了她身上,她的每一丝发梢,都散发着柔和如水的光芒。她眼望着地上的埃克,那温柔的美好,能让所有人在看到的第一眼里,愿意为她死去。

歌,也到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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