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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无涯之生

撒卡寻驾着马车离开芙兰家,穿过长街,在杰德的公寓前停下。黎明之前,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大部分狂欢的人们都在这个时候陆续回到住所,准备睡一觉,以迎接下一个狂欢之夜的到来。

杰德正准备睡觉,已经换好了睡衣睡裤,头戴睡帽,一边刷牙一边来开门,还想继续回去刷牙,就听撒卡寻在酒柜处发出好大一声动静,一瓶红酒在地上落地开花,酒液与玻璃碴子洒得四处都是。

“小心点!”杰德满嘴牙膏泡泡地喊,“好贵的!”

“让她出来。”

“谁?”

撒卡寻拿起一瓶酒,又是往地上一砸。杰德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大把大把钞票呼啦啦飞走的声响,“她不在啦,她不在啦!”

撒卡寻拿出第三瓶,杰德心惊胆战,还好,这一次他没有砸酒,端了个杯子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在哪里?”

“……圣殿。”

撒卡寻喝酒的动作顿住,“她去圣殿干什么?”

“好像是……工作。”

“杰德!”撒卡寻站了一起,手边的酒瓶被他狠狠地砸在了墙上,他看着杰德,眼角几乎要绽出血丝了,“我告诉过你,无论她想做什么,都不要帮她!”

杰德吓得呆掉了。从来没有看过撒卡寻这个模样。脑子停了好一会儿才能接着运转,首先便是哀嚎一声:“我的酒!”然后委屈地道:“你不知道舒夏是什么人?是我说不帮就不帮的吗?而且我已经尽量不帮她了,可是她想做的事还是做了呀!”他泪眼汪汪地看着撒卡寻,“想阻止她,还有比你更适合的人吗?你只要清洗她的记忆,把她送出去就好了!我的酒……呜,我的酒好贵的!明天没办法吃红酒牛排了!”

撒卡寻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酒,再去把酒柜里的最后一瓶拿出来。杰德有股冲上去把酒瓶抢回来的冲动,不过,看着撒卡寻的脸色,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拿了个杯子,坐在边上陪他一起喝。

撒卡寻的脸很白,苍白。岛上大多数人的皮肤都是这种白,他们都是不见阳光的植物,白得半透明。撒卡寻此时的白,却是一种接近于灰的白,连眼珠仿佛都有股灰气,没有丝毫生气。他不开口,杰德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沉默着喝完了一瓶酒。杰德酒量不怎么样,以小半杯陪满杯,实际还是撒卡寻喝掉了那瓶。

“我送过一次了。”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撒卡寻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很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如同极深的静流,流淌或者静止,外界无可探知,充满了绝望。

杰德一时不解,“什么?”

“我已经送她离开过,可是,她记住了路径,又跟回来了。”

“什么?!”杰德睁大了眼睛,“你没有清洗她的记忆?”

“清洗她的记忆?”撒卡寻低低地笑了,“我舍不得。”

“为什么?”杰德迷惑极了,“不清洗记忆就送回去,是犯规的。”

“杰德,”撒卡寻看着他,“你愿意让我帮你洗去你在芙兰脑海里留下的记忆吗?”

“——不,当然不!”杰德脱口而出,说完才道:“可是,那是因为我太爱芙兰了,即使知道她不会爱我,也希望在她心中有一个朋友的位置。但你对舒夏……”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吃惊了,“你对舒夏,你——你爱上她了?”

“也许吧,看不到会觉得思念,看见便觉得高兴,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知道她在身边,心里就很放松,这是爱情吗?看到她受伤害,会愤怒伤心,看到有人比我和她更亲近,会嫉妒,想到从今以后她和别人生活在一起,而我只是一段回忆,就会想杀了那个人……这也许就是爱情?”撒卡寻说着,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杯子,冰凉的杯壁为他带来一线清凉,稍稍平复内心滚烫灼热的情绪,“我能留在她身上留下的,只有记忆,我不要,连这记忆都被洗去,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许。我要她记得我,记得我任何一个时刻的模样,我要她永远都不忘记我,直到她老去,死去,我要她——我要她爱我,比爱任何一个人都爱我——”

“啪——”杯子破裂在他的掌心里,薄而锋利的碎片刺入血肉。再也没有比疼痛更直接的清醒剂,撒卡寻有些迷乱的眼神渐渐恢复神志。他将碎片一一拔了出来,杰德已经手忙脚乱地去找医药箱。可惜家里完全没有准备这种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两瓶药丸,“你要不要吃一颗?要不研碎了涂在手上?”

撒卡寻忽略掉朋友毫无常识的话,接过药,只看一眼,便问:“这是谁的药?舒夏的?”

“唔,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吐血晕倒,吓死我了,还好医生只是说她没休息好,以后好吃好睡就可以了,不用担心。”

撒卡寻眉头皱起,“那她这个时候还不睡觉?还去什么圣殿?”

“她说她睡不着。”杰德道,“昨天我睡觉的时候,她把我的房间都打扫了一遍,收拾得好干净。”

“我只是想来睡一觉。”她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声音里有丝疲惫后的放松,“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撒卡寻拿起药便往外走。

“喂喂!”杰德追上去,在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喊,“我知道圣殿有好酒,记得赔两瓶给我!”

在撒卡寻到达公寓楼下的时候,舒夏其实刚离开不久。

她不会开车,也不会驾马车,从杰德家到圣殿,靠的是步行。一个人慢慢从黑夜走到黎明,其实一个小时都不到。

黎明时的天光淡淡,雾气笼罩的都市很难见到太阳,这也正是这里被这些放逐的人们作为第二故乡的原因。昨晚灯火辉煌的街道,现在已经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空荡荡的建筑与道路,在雾气掩映下与吸血鬼电影中常见的景象如出一辙。舒夏很少看电影,所看到的片子,几乎全是来自于小酒吧。没有客人的时候,阿金常拿江度的笔记本当DVD用。阿金迷恋一切灵异影片,最好带有一点点恐怖色彩,但要处理得好,恐惧如同推拿,力道轻了毫无感觉,力道重了令人不适,只有恰到好处,才能让大脑激动地舒服一回。她向舒夏推荐许多吸血鬼经典电影,像《夜访吸血鬼》和《惊情四百年》之类,舒夏被迫一起看了至少三次。

《夜访吸血鬼》里的皮特和汤姆是阿金疯狂花痴的对象,然而,如果阿金能够来到这里,看到真正的吸血鬼,一定不会再去看那部电影了。

短短几天,她所见过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年轻貌美。天梦罗城还有老人,而这里无一例外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未成年前便被放逐从故乡,来到这里之后,再也不会老去。

黎明时分的圣殿同样悄无人迹。到工作人员专用的更衣室更换白色制服后,舒夏开始打扫,在确认整幢建筑物内没有任何人后,她踏上二楼楼梯,往左是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圣父的书房。

被勒令任何人不许进入的禁地,不知道在千万年来是否迎来过像舒夏这样的不速之客。她放轻了脚步,在一排排书架间穿行。书房大极了,书也多极了,就像一座图书馆。架上的书五花八门,更多的是手稿,纸页已经发黄,上面书写着阿莫昆的文字,做着一些简单的记录。如,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来到众神之岛。后面写着姓氏和几个不同的名字,可能是此人家族中笔记者认识的人物。

书架越往后,笔记越简单,只记录到来的人名与时间。有时候甚至只有时间。了了几笔,整张纸便空白,然后被随后放在书架上,也没有归类。

最后一架是一排巨大的精装书籍。其精美程度已经接近工艺品而不再是书本。这样的书她曾经看过,就是明珠庄园里,白衣的祭司还曾经为她打开过一本,上面以黄金烫上去的字体所书写的,是一段段天使的吟歌。

在明珠庄园她就发现,每首吟歌的长短与书本的印字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后来埃克告诉她,一般只有在老祭司卸任的时候,才会有一款书籍面试,其中会选择这位祭司一生中所记得的天使之歌。也就是说,每本书之间相隔的时间至少有几十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流行风尚,会决定书籍装帧方式的不同。这里满架的书,至少囊括了阿莫昆上千年的历史。有几本还是近百年的出品。

舒夏越看,内心的疑团便越大,而距离自己想要触摸的那个答案,感觉也越近了。她将手中一本厚重的玉石版本书籍放回书架上,忽然发现,身后的墙壁也是玉石质地。

那种色泽与光泽,她无比熟悉。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背心却忽地一凉。并没有任何碰触,只是本能地产生的警觉,她一转身,就看到在距离她两个书架的距离里,金发的鲁克对她露出微笑,“早上好,小美人。”

舒夏倒退一步,背心抵上书架,“这里是禁地,你不能进来。”

“哦,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鲁克带笑,一步步逼近,“对于我们来说,一生只有两次进入这里的机会,一是从地狱之门出来,二是被圣父招来阳光焚成灰烬。这里是圣殿的中心,也是众神之岛的中心,是禁地中的禁地,你来这里,准备做什么?”

“这是我的工作。”那一晚他给她带来的恐惧再一次蔓延,舒夏的背贴在书架上,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是圣殿的使女。”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我还知道你一直住在杰德家,而撒卡寻并未清除你的记忆。他们两个一起欺骗了圣父,让你这个人类混进了圣殿。我知道你们人类一直以消灭吸血鬼为乐,而你混进来,是为了什么?窃取我们的秘密?”他终于逼近到她面前,年轻的女孩子肌肤薄而柔润,如果咬下去,口感一定比起司蛋糕还要甜蜜绵软,他的眼中渐渐涌起血光,一切等先杀死她再说吧!无论什么样的罪名都可以,他已经在禁地中发现了她,这是她自己走上的死路。

他的眼中最初的血色涌上之前,舒夏已经惊叫一声。恐惧如同最锋利的刀片,直接命中全身的神经。她无路可逃,只有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书架后就是她想找的东西,可是,她不懂咒语!

尖叫声在空气中回荡,整个圣殿里空荡荡。这样的恐惧她经历过不止一次,在城堡边的树林里被当成妖怪,在夜晚的街道被鲁克抓住,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来救她。

那个一直都会救她的人,这个时候,应该在芙兰的身边。

她清晰地记得他为芙兰戴上面具的手势,不可或忘。死亡逼近的最后一刻,脑子竟然想的还是这些。

就真的是这些。他的手,他戴着面具的脸,面具中露出来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语调,每一丝转音都被放大,如此清晰。

撒卡寻……

心上念着这个名字,她抽出那本玉石版本的大书,用最大的力气向面前的人砸去。没有意外地,书被他格开了,远远地撞到窗棂,然后跌在地上。淡淡的雾气自书中溢出来,几乎同一时间,书架后的墙壁也有雾气漫延。

这样的雾气舒夏曾经见过,无界玉被咒语催动,便有这样的异象产生。鲁克愣了愣,尖牙距离她的颈边只有几毫米的距离,便听得一个声音道:“鲁克·罗特斯,你不知道岛上的禁令吗?”

声音冰凉,不含一丝情绪。雾气的最浓处,一个穿白色长袍的身影渐渐显现。

“圣父!”鲁克俯首行礼,“圣父,请原谅我的冲动,这个女人,她是个人类,她闯入这里,居心叵测,我身为岛上的卫士官,有责任保护族人的安全,请允许我将她驱逐出岛。”

“哦?驱逐出岛?”圣父看着他,淡淡道,“你不是要吸她的血,杀了她吗?”

“不,不,”鲁克额头隐隐有冷汗滴下,“圣父,我绝不敢——”

“你当然敢。罗特斯家的男人,行动力向来是阿莫昆第一,不是吗?尤其是受女人煽动的时候。”

“不,圣父,事情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鲁克吃力地试图解释,圣父已经轻轻摇了摇头,“去把芙兰·格鲁达叫来。然后你再也不要来见我。”

鲁克愣了一下,眼睛才猛然亮起来。竟然没有想象中的责罚!他立刻抽身而去。

“让你见笑了。”圣父在书桌后坐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向舒夏道:“生命停滞得太久,人性堕落与贪婪便愈加明显,这确实是一件很遗憾的事。”他说着,微微一顿,“又有人来了,今天这里真是热闹。小姐,可以麻烦你一下吗?替我拦住这位客人,因为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聊聊。”

舒夏的神志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有些茫然地离开书房,在走廊处碰到了急步而来的撒卡寻。他看到她,立刻拉住,“我看到鲁克从这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女孩子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所有的恐惧都化成了战栗,直想在他怀里大哭一场。需要拼命拼命克制,眼泪才没有流下来。她紧紧地抓住了衣服,几秒钟后,才有力气抬起头来,“圣父让你在楼下等他。”

撒卡寻的目光还在她身上梭巡,“你没事?”

“没事。很好。”

他的眉头微微松开,同时松开手。

回到书房,圣父正在倒酒,也没有抬头,问:“要不要来一杯?”

舒夏点点头。

她真的很想喝酒。

酒一入口,甜美滋味之后喉咙里似有火烧一般,纯正的天梦罗城玫瑰火焰。

“是的,每年春天最早盛开的玫瑰,在开到八分的时候摘下来,与牙麦几亚的葡萄一起酿制。”圣父道,“是不是比你以前喝过的还要好喝?”

舒夏捧着酒杯不能言语,惊讶地看着他。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艾诺鲁达斯,与撒卡寻有着同样的血液,也有着同样的能力。”

“不……”舒夏慢慢摇头,“他的能力绝不如你……”

“你说得对。”圣父微笑,然而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我已活了千万年,这样漫长的岁月,即使是一只小鸡,也该学会飞了。”

千万年……那是什么概念?

舒夏看着他年轻俊美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同他的话联系起来。

圣父在自己的头顶轻抚一下,姿势无比美妙。不知何时,他的头上多了一顶皇冠。然后他微微侧过身,于是舒夏看到的是他的侧脸。几乎是立刻,舒夏手里的酒洒了出来。她想起来了,天梦罗城城门上的徽章,就是这样一张侧脸。艾诺鲁达斯公爵的城堡客厅天花板上,最中央的天使就是他。

“你……你……”舒夏已经无法有效地组织语言,“你是……”

皇冠如同它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也许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切只不过是圣父在操纵她的思维,让她“看见”。

“阿莫昆是个美丽的世界,千万年来,人们寻找自己的天使,然后成年,或者成为天使。那儿从来没有战争,因为一旦有执念,便无法成年,无法成年,便会被捉住黑翼,在阳光下进行火焚之刑。直到现在,有些地区还会这样对待黑翼的妖怪。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成年,但控心的能力比任何一位族人都强大,我帮助我的父亲在阿莫昆建立了第一座城市,那就是天梦罗城。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对吗?”

舒夏忠实地点点头。

“但是,如果你至亲的人成为黑翼,一切便不再相同。”圣父身边的空气渐渐起了波动,一位美丽的少女在绿茵地上望向舒夏微笑,她有着栗色的头发与眼睛,正是舒夏曾经在圣父的卧室看到的那幅,“这是我的天使。然而,就在我们约定成年那个晚上,她被人发现是黑翼,被执行了火刑。”

圣父的声音古井不波,伤心的往事,被时光掩埋了千万年,已经被风干了水分。

“我曾经试图毁灭整个天梦罗城,然而最终没有。”他挥了挥手,最后一排书架挪开,露出后面的墙壁,墙壁之间有一扇门,与天梦罗城的地狱之门一模一样,包括被打乱的咒语铭文,“父亲不愿意杀死我,也不能再把我留在阿莫昆。他找到一种特别的玉材建造了两扇门,在阿莫昆以外的世界建立了永久虫洞,这就是众神之岛。”圣父喝了一口酒,“作为这扇门的亲历者,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人间显然也有同样的玉材,那就是你所拥有的无界玉。只是你的无界玉体积太小,只能沿着已有的虫洞往返,不能开辟新的虫洞。”

舒夏的呼吸微微急促,“那么,这扇门……”

“是的,如你所想,这扇门通往天梦罗城。”圣父看着门上的花纹,轻声道,“这是我父亲给我的仁慈,他甚至把我的肖像作为城市的创建者留传了下去。我可以随时往返众神之岛与天梦罗城,只要懂得避开阳光。看,岛上的人皆年轻貌美,长生不老,我们的生命已经停止,时间对我们不再有任何意义。千万年,或者是一天,都是如此。人们说,只要有爱,魔鬼也可成为天使。于是很多人尝试着去爱你们人类,但结果,即使得到对方的鲜血,他们的翅膀也没有变白。这是宿命,我们只能如此寂寞。”

他的声音平静,悠然,如同时光一般无情,舒夏心跳得渐渐慢了下来,“你告诉我这些,不单单是为了让我陪你喝酒吧?无论你要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让撒卡寻回天梦罗城。”

圣父偏过头看着她。她的眉眼清冽,如玉。不是如玉之润,而是如玉之坚。于是圣父笑了,“你以为,你对我会有什么意义呢?你的意义,只是对撒卡寻而言。他是艾诺鲁达斯家族唯一的男子,是我的血的后裔。我不希望,我家族的血液最后要腐烂在这里,它应该随天梦罗城永远地光耀下去。舒夏,你对于撒卡寻的意义,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重要。这点请不要怀疑。”他走向她,为她斟上酒,“我为什么没有送撒卡寻回去?那是因为他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会被再一次送到这里,或者被当成黑翼烧死,或者,死在阳光下。他唯一的希望,不是这扇门,而是你。”

“我?”舒夏怔然,不无苦涩,“不,不可能。他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你也说过,与人类相爱没有用。”

“那是因为,他们都太过热切地希望对得对方的血,那便是他们永远无法成年的障碍。而撒卡寻……”说到这唯一的后裔,圣父再一次微笑起来,“一切只看你了,舒夏,和他一起回到阿莫昆吧,献上你的天梦罗杯,也许你不能成为天使,他却一定可以成年。”

几乎只花了十分钟,鲁克便飞车赶到了芙兰的家。芙兰还没有睡,不过已经换上了睡衣。鲁克却无暇欣赏这动人美景,气也来不及喘,道:“快去圣殿,圣父找你。”

“圣父?”芙兰诧异,每个人几乎只能见圣父一面,因为他从不离开圣殿,他创造这一切,又远离这一切,在岛上,他一直是宛如神话一般的存在,“他找我什么事?”忽地,她心口一窒,“你杀了舒夏吗?圣父看见了?”

“……我还没得来及杀她,圣父便看见了……”鲁克有些支吾,“总之你快去吧,圣父不会责罚你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芙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有冷漠,有轻蔑,有厌恶,还有深深的绝望。鲁克一怔,自她来到这座岛上,那双黑色的眼睛就深深地俘虏了他的心,然而这一刻,鲁克忽然觉得整个心都落进了冰窖里,罗特斯家族血液里流传的比野兽更敏锐的运动能力和直觉,让他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女人。

而在他这个念头转完以前,他已经跳上了车子,飞驰而去。

“白痴,”芙兰冷冷地看着他的车子,“你以为圣父会让违逆他的人活着?”她关上门,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手指有些颤抖,但总算点着了,深吸一口之后,尼古丁令神经稍稍安定。她走进更衣室,在巨大的镜子面前,褪去了睡衣,露出近乎完美的身体。她的手伸向镜面,抚摸镜中人的肌肤,“这样的身体,这样好的生命,我怎么会让你就这样化为灰烬?这是他的,只属于他,谁也夺不走,死神也不能。”

镜中的女人眼神渐渐坚定,她在衣柜里挑选了最美丽的华衣,再洗去脸上的妆,重新打扮。然后,她驶着马车前往圣殿。

圣殿,和天梦罗城那一座多么相像,只除了不能一样沐浴在阳光中。黎明中的岛屿雾气四溢,仿佛生活在梦境中。也许这一年多来,地狱的生活只是一场梦境。她其实还是格鲁达家族中有名的美女之一,正在清晨驾车去寻找亲爱的恋人,就像去年她所做的一样。

圣殿四面墙上开着连绵的玻璃窗。明明是不能接受阳光照射的族类,却没有放下窗帘,雾气从窗外透进来,如水汽一样弥漫,又像一只温柔的手,极轻极轻地抚摸着坐在窗下的人。他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手肘搁在扶手上,十指交叉,拇指抵住眉心。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他的眉头一定皱了起来,因为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特有的姿势。

淡淡的天光投在他微卷的长发上,深红色的长发用黑色缎带束在脑后,衣服也是黑色的。即使来到了这里,接触到这里许多人类现代的事物,他也没有改换过天梦罗城的着装。显然,他怀念那座城市。

他听到了脚步声,侧过脸来,就看到芙兰一步步向他走来,穿着天梦罗城式的盛装,袒露大片雪白肌肤,她脸上带着迷蒙的微笑,手上捧着一只天梦罗杯,蝶尾还停留在她的心口,一缕鲜血注入杯中,她端着它,在他面前半跪下,将杯子呈上。

杯子一离开,心口便留下一道极凄艳的伤口。

“芙兰!”撒卡寻掏出她的手帕,按住她的伤口,“你在干什么?我们已经失败过一次,这是没用的。”

“为什么呢?姐姐告诉我,当看到爱人的心血头,我们会迷醉得忘记一切。那是神赐给我们的甘露,我们会不顾一切地饮下,然后看着爱人成为天使。”芙兰轻声说着,眼角有泪滑下,“为什么呢,撒卡寻?你必须接受我的天梦罗杯,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不,”撒卡寻的手按住她的伤,对着她缓缓地摇头,“我不能。”

与一年前如出一辙的话语,同样如出一辙的,还有他眼中的哀伤。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我也想顺利地成年,可是,我做不到。

我爱的人,不是你。

没有说出来的话语,透过哀伤眼神无声传达,芙兰猛然站了起来,“是那个人类舒夏吗?”

撒卡寻的瞳孔微微收缩。

芙兰道:“是她吧。狂欢节上,你从来都认不出我的背影,但在昨晚,你一进门就发现了她,你一直在看她,自己都没发现吧?但,她只不过是个人类,而且,她有我这样爱你吗?”芙兰的声音低沉,轻轻靠近他,“只有我懂你,也只有我,即使知道你的自私,也甘愿成为你的天使。我自私的撒卡寻,不要违背你的本性徒劳改变,你永远不会想要成为别人的天使,因为你想的是自己的人生。忘记她吧,只要接受我就好……”

至为华贵的杯子送到他的唇边,浓郁的鲜红液体已经将它注满。撒卡寻一只手仍然替她按着伤口,另一只手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将杯子从自己唇边推开,“不要傻了,芙兰。如果是我的到来令你产生错觉,我向你道歉——”一道极明亮的光芒打断了他的话,眼睛受到这样的强光刺激,第一反应是偏头闪避。然后才想起,这是阳光。仿佛是外面的浓云与雾气一起消散,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芙兰惊叫着连连后退,却无法逃开阳光的照耀。杯子“哐啷”落地,血液流了出来,蜿蜒娇艳如同赤练蛇。

门口处传来“哐当”一下开门声,两个人影同时出现,其中一个人冲了过来,扑在她身上,替她阻挡阳光。撒卡寻将回身将窗帘拉上,然后那阳光却从另一处透了过来。

“没有用的。”门边,安德鲁低低道,“这是圣父招来的天罚,她和鲁克密谋要杀死那个人类,被圣父发现了。”

“救救她,救救她……”阳光洒在身上,如同万箭攒射,杰德忍痛大叫,忽然有人把他一把推开,一旦脱离阳光的范围,所有的痛苦都渐渐消失。盛烈阳光下,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孩子抱住了芙兰,阳光洒在她的白衣上,仿佛半透明。

她没有呼喊,没有挣扎,没有躲避,她是这个岛上唯一能够与阳光如此亲近的人。她是人类。

“舒夏……”杰德忍不住哭了出来,“谢谢你……呜呜……”

阳光渐渐散去,雾气再一次降临,拉上了窗帘之后,房间里的光线幽暗了许多,圣父慢慢走下楼梯,视线望向门口。在那儿,黑发的安德鲁安静地站着。

“有什么事吗?安德鲁?”

“您应该知道的吧?”安德鲁静静地开口,眼角却有血红的光芒,“您是万能的圣父,是这里的神。您可以轻易看到任何人的思想,也可以隔着几公里让一个人灰飞烟灭。”

“鲁克死了!”确认芙兰无恙,杰德总算放下心来,不过,眼中还有是惊慌之色,却是因为他片刻前在街上看到的一幕。

他正走出公寓大门,准备去给芙兰送汤,一辆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差点撞上他。他愤愤地骂了一句:“开这么快去找死啊!”

恐怖的事情就在他骂完这一句之后发生了——车子猛然撞上了不远处的电线杆。造价数百万的高级跑车弹出安全气囊,驾驶人却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嚎叫。一道光柱穿透雾气打在他身上,如同夜晚的照明灯。然而杰德当然知道那不是,那是阳光。吸血鬼最畏惧的阳光。对于吸血成性的鲁克来说,那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阳光将鲁克穿透,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将他全身的骨骼血肉蒸发。他整个人就这样消失在空气里,只有两个人见证了这个过程。另一个人,是安德鲁。

“这座岛上的一切,没有什么能够瞒过圣父……”此时,安德鲁眼望着岛上最令人畏惧的男人,眼中有丝丝血光,“鲁克确实不该答应芙兰·格鲁达,然而这位人类小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格鲁达小姐也逃过了一劫,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必须化为灰烬?”

“我一直以为你比鲁克聪明一点,但显然你令我失望了,安德鲁。”圣父道,“鲁克该死,不是因为他想在岛上杀人,而是因为他太过堕落,已经不配继续生存下去。他吸过多少人的血?你是追随他而堕入地狱的,对于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吧。他吸血已经成性,而无论阿莫昆还是众神之岛,都不欢迎这样的恶魔。你想要做什么?是的,你的脑子还算清醒,你不可能杀得了我,那么,需要我为你洗去记忆吗?我聪明的孩子?”

安德鲁弯下腰去,发出一声低低的嚎叫,压抑如野兽受到致命伤害时的痛苦呻吟。他双膝一软,在圣父面前跪了下去,“求你,求你,求你让我忘记这一切……”

圣父悲悯地抬起手,隔着虚空,抚向安德鲁的头顶,道:“对于我们这样无涯的生命,记忆是不可承受之重,不如遗忘吧,这一切,不过是永恒时光中粗浅的沙砾。”

安德鲁的眼神渐渐变得茫然,当他再一次清醒时,脑海已经过滤了有关鲁克的一切,他有点纳闷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不过圣父已经向他挥挥手,于是他知趣地离开了。

芙兰一直窝在舒夏怀里颤抖,当看到舒夏的脸,芙兰立刻变了脸色,猛然推开她,“是你?!我不要你救,给我滚开,滚开!”

舒夏被她推得差点撞上壁角,一只手扶住了她,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光芒灼人。她没有抬头看他,借着这只手的力道站了起来。芙兰既然不需要她救,她也没有必要非救人不可。

圣父遥遥地望向芙兰,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一丝寒芒闪过。芙兰下意识闪避,杰德爬起来,挡在她面前,“圣父,芙兰不是故意的,她是因为太爱撒卡寻了,才会那样做,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杰德啊,”圣父的声音如同吟诵一般,“这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你这样护着她,有什么意义?”

“她爱不爱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我爱她,我要保护她。”杰德少见的认真,“圣父,请你放过她,不要再招来天罚,太可怕了。”

“命运真是奇妙,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该来众神之岛的。”圣父看着杰德,“告诉你,你是怎么来的?”

“我,我……送芙兰的时候,我偷听到咒语,自己偷偷打开地狱之门来的……”杰德低声交代,然后抬头道:“请你放过她吧,要罚罚我好了!不就是晒晒太阳,我来晒!”

“你本来应该是白翼吧?”圣父轻轻抚摸他的背脊,“真是傻孩子,一旦经过地狱之门,你就不能再见阳光。为了她真的值得吗?真的甘受任何痛苦吗?”

听到“痛苦”两个字,杰德的脸扭曲了一下,阳光当中的每一缕光线仿佛都是利箭,照在身上的滋味,并不是那么容易被遗忘。但,如果他痛苦了,芙兰就不必受苦的话……“是的!”他大声道。

芙兰吃惊地看着他,这个一直跟随在撒卡寻身边的男孩子,比他们小一岁,她一直当他是弟弟。她知道他喜欢她,但没有想到他对她的喜欢,竟然深到了这一步,陡然之间,有一丝酸楚,“不,”她道:“杰德,不值得……”

“值得。”杰德道,不过也有点辛酸,“可惜,我晒化了以后,就没有人给你做汤了。我有一本食谱,放在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如果你想吃,可以自己照着做……”

“真是啰嗦。”圣父打断了他的话,把自己的手腕递给他,“咬我。”

杰德一呆,“什么?”

“咬我。”

“我……我不吸血。”看着圣父白皙的手腕以及皮肤底下隐约可见的血管,杰德往后缩了缩。

“这就是给你的惩罚。”圣父低声道,声音竟有几分温柔的意味,“吸我的血,承继我的能力及一切,替我照管这座岛。”

杰德睁大眼,“什、什么?!”

“生命太过漫长,我已疲倦。”圣父道,“这场无涯之生,唯有爱能让人走下去,杰德,你是最好的继任者。”

“可可可可可我什么也不懂,我我我只会做菜……”

“你只要有爱就好。就像爱芙兰的爱,爱做菜的爱,爱这世间的爱……”圣父的声音轻柔极了,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诱惑。他要杰德听话,动用他的控心能力显然会更简单,但他没有,他道:“你选择吧,是吸我的血,还是让芙兰化为灰烬。”

杰德的脸都快和苦瓜一样苦了,求救的目光望向撒卡寻和舒夏。撒卡寻却没有看他,向舒夏道:“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舒夏点点头,两人离开一楼大厅,从侧门出来,经过花园的时候,闻到幽幽花香,舒夏停下来,深深呼吸,“好香。”

撒卡寻在她身边,道:“活着很好,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刚来的时候,圣父曾经试图说服我当他的继承人。而他现在转而选择杰德,显然是放弃了我。”

“觉得遗憾吗?如果接受,在这岛上,你就是神。”

撒卡寻摇摇头,看着她道:“他会放弃我,一定是认为我不再具有永远停留在这里的资格。舒夏,不管他如何说服你,你要明白一点,你只是个人类,不能成为天使。相反,回到你的世界,有阳光,有花香,有春秋四季,有光阴变幻,你会有很美好的人生。”

舒夏从枝头摘了一朵盛开的花,轻声道:“你觉得我会听他的话,向你献上天梦罗杯?”

“你应该是不会的。因为你如此聪明。我们最爱的都是自己,永远不会爱另一个人到胜过自己的地步。”撒卡寻走近她,从她指尖接过那朵花,簪在她的鬓边,“如果你会,在阿莫昆便不会松开我的手了。可是,如果你不会,你怎么会去而复返?我不能肯定。所以,离开这里吧,舒夏,这就跟我离开。你的那位朋友,一定还在外面等你。”

舒夏抚着鬓边那朵花,没有作答,唇边始终有一丝微笑,眼眶即也始终含着一滴泪,她轻声道:“撒卡寻,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撒卡寻没有回答,无声地向她敞开了怀抱。舒夏将自己整个人放进去,手攀住他的脖颈。银制纽扣贴着脸,冰凉。衣服的手工好极了,每一个针脚都在眼前放大。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深深呼吸着他的气息,仿佛那是唯一的氧气。

他的胸膛应该是这世上最安稳的港湾,靠近这里,仿佛就远离了一切风浪。

仿佛什么也不用想,仿佛时光可以就此停止,就这样靠着他成为化石。

“对不起,”身后有淡淡的声音响起,是圣父特有的清冽嗓音,“看来我打扰你们了。”他从侧门门口处走来,华丽的白色衣袍纤尘不染,左手袖口一点殷红痕迹分外明显。

撒卡寻道:“恭喜你。”

“谢谢,我也很高兴。所以想来走走。”圣父微笑,向舒夏道:“喜欢这花吗?圣多利玫瑰,我的一位朋友培育出来的品种,在最寒冷的冬季也能绽放,如果能给些阳光,它会开得更美丽,要不要看一下?”

“阳光?”舒夏摇摇头,“还是不要吧,这样已经很美。”

“不用担心,我的后裔并非从地狱之门进来,阳光对他来说,并非致命。不过,不得不警告你,在你成年之前,还是少晒一点吧。”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的雾气一点点变淡,光线越来越明亮,很快地,温暖阳光洒向了这片千万年没有照耀过的岛屿,光线如同粉尘般坠向花瓣,仿佛可以看得见花朵伸展的模样,嫩黄花蕊轻轻颤动,花香比之前浓烈了十倍不止,也许整座岛上都可以闻得到吧。

圣父伸开双臂,仰着头,闭着眼睛,唇边带着微笑,仿佛正正沐浴着阳光,陶醉在这迷人的花香里。然而,阳光已经穿透他的身体,将他一点点变得虚无,他的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反而充满了欢娱,“真暖啊……太阳……”

“不——”杰德的身影出现在侧门口,眼看就要冲出来,芙兰在后面死死拉住了他,于是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阳光中消失,圣父的身体已经半透明,回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然后,彻底消失在充满花香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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