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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侍女和两名侍者进来将近郎和剑君收拾妥当,头发擦干,衣服换好,一路无话。
剑君偷偷去看近郎的脸色,只看到他一脸凝重,全程不看剑君一眼。
侍者重新将食盒取来,在廊台布置了桌子,将剑君从不离身的剑也放在他的身边。
剑君穿着近郎的一身暗红印花长衣,领口和袖口镶有米白色云纹,十分典雅,近郎还是一身简洁的白袍,但这身白袍通体镶着红边,映衬得白衣更胜雪,也映衬得近郎的脸越发细腻白皙,犹如玉石。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下,四目交汇。
腌制的小菜一一排开,赫然还有两碟新鲜蔬菜,一碟炭烤猪皮,银著搭在银碗边,一碗白米饭在石钵里冒着热气。
“蔬菜是自己园子里种的,你最爱吃的烤猪皮,还留了些原料在地窖里,我平时不吃。”
“想必我泡澡时,你去厨房亲自炙烤了吗?”
近郎为剑君的瓷杯里斟上烧酒,慢慢说道:“是。看在我亲自去厨房给你张罗宵夜的情分,能买你一番实话吗?”
剑君突然眼眶一红,赶紧拿起酒杯,灌下一盏烧酒。
“近郎,你还记得金庾信将军的事迹吗?”
“哪项事迹?”
“今年初,他去打高句丽的娘臂城,明明形势不利,士气不振,却带头冲入敌阵,最后直取了敌将之头。阵前,对他年仅15岁的儿子说,见危致命,忠孝两全。”
“记得,还是我读的奏报,是我告诉你的呢。”
“军营间也在流传着,若非金将军身先士卒,愿以自己两个儿子的性命去拼一死战,我军士气不可能突然高涨,那攻陷娘臂城,也绝无可能。”
“是。金将军从15岁成为花郎徒开始,就展示了天才的军事才能,都言他集金家三辈之精华,一直是众望所归的将军。他也是18岁就选了花郎,这17年来,冲锋陷阵,军功赫赫,是我们新罗的栋梁。”
“我一直盼望着,哪个时刻,能够和你一起去建功立业。”
“在朝堂上也可以建功立业。”
“我懂,可我毕竟是武将,在朝堂上的作为有限。”
“你替主上巡礼国土,赈灾济贫,不都是功业吗?你替主上固守沙梁宫,监督前方的粮草筹备安排运送,不是功业吗?连金将军都在奏报里夸过沙梁宫呢。”
“这都是有你做我谋略师。”
“若没有你,我一人岂能完成那么多事?”
“若我一辈子都没机会去浴血奋战,却殒身朝堂呢?”
“那又如何,军功不一定在前线。治国安邦,要照看方方面面。花郎的职责,要树民风,立德行,使人愠恶从善,教人修身养性,上敬下顺。要让五常、六艺、三师、六正,广行于代。朝堂险地,不比前线安全,但只要问心无愧,你我能占一席之地,已是万幸。”
剑君捏着酒杯,接着近郎的话说道:“六正者,圣臣,良臣,忠臣,智臣,贞臣,真臣。能占一席已是万幸。”他看着近郎的眼睛,正色道:“近郎是良臣,是贞臣,也是真臣。”
近郎缓缓摇头,“现在定论,为时过早。”
剑君夹起一块烤猪皮,慢慢嚼着,眼睛只盯着小桌上的菜肴。
“近郎,我并非贪生怕死。身为花郎,早已准备好随时为国尽忠。但这世上,你在,我最不舍,最不放心。”
“什么意思?今晚你一直在说生死和别离,是生死还是别离?”
剑君放下银筷,正色道:“明早一别,不复相见。”
“为何?”
“沙梁宫,我要对沙梁宫的事负责。”
“沙梁宫出了什么事?”
“沙梁宫,舍人又自盗仓谷,今日不仅被我抓到,还起了争执。”
“前两次,你就已经警告过他们。你也拒绝了他们的分赃。”
“所以他们急了。是第三次,也该是最后一次了。”
“你找到对策了?”
“没有对策。”
“凡事都有对策。”
“出事伊始,我便去暗访过三个主犯,想私下训诫,却发现他们家里都有婴儿嗷嗷待哺,幼子稚龄,父母年迈,白发挨饿。”
“他们的俸禄不够吗?”
“本来是够的,饥荒之年,下层官员都领不到足量的米炭,舍人也一样。”
近郎突然感到一阵寒气笼罩了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看着剑君,等他说话。
“今日又作鸡鸣狗盗之事,他们意欲与我分赃,给我最大分子,我不要,他们便愠怒变脸,说连续三次却而不受,何也?我言,仆编名于近郎之徒,修行于风月之庭,苟非其义,虽千金之利,不动心焉。”
近郎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想听剑君说下去,又不想听他说,禁不住哑声言道:“法不责众。你欲如何处置?”
剑君故意忽视了近郎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他们约我明天午间赴宴。”
“赴宴?他们是怕你去告发,要反手灭口?”
“密谋杀我,也太明显。”
“不行,我们这就去告诉有司——邪不压正,犯法者众,也该责罚。”
“不可以。畏己死,使众人入罪,情所不忍。”
“那离开呢,你去乡间。”
“饿殍遍野,何处安身?再说了,彼曲我直,而反自逃,非丈夫也。”
“那去长安。今年上贡,不比往年,不仅需要有干将护送,也得有一位机智的大臣,向唐皇陈情,豁免贡品,甚至请唐皇施援。你文武兼备,是最适合的人选。”
“若非情势特殊,我出使长安朝上也合情理,但此时赈灾事忙,突然将我调走另派,更令人可疑,更令他们惶恐。”
近郎一时语塞,只觉得牙齿打架,背脊发凉。剑君好像已经把所有的退路都想过了,也堵死了。饶是近郎足智多谋,对剑君的话却无法辩驳。他死死盯着剑君,没有眨眼。
剑君看着近郎的神情却是轻松的,他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近郎的手背。
“我死不足惜,就是你明年大婚,无法替你张罗,也没法亲自贺喜了。”
“你非死不可吗?”近郎的声音仍是哑的。
“若他们入罪,家人必受连累,此时此势,罪可连坐。于心何忍。”剑君低头叹道,“不如拿我一个换他们三四十口。我的抚恤金,你到时也分派给他们。沙梁宫仓谷被盗,我一人承担,该以死谢罪。”
近郎的凤眼里一直蒙了一层氤氲的水雾,盈盈欲涕,听了剑君最后这句话,豆大的泪珠忍不住滚下脸颊来。他伸手握住剑君的手,凄惶地说:“我不要你死。不行……不允许这样死。”
剑君轻叹一声,低下头说:“我的双亲,也拜托近郎照看一二。舍妹已嫁,大哥已逝,二老膝下空空。父亲又无姬妾,枉为富贵之家,门庭冷落。”
近郎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行,不行。你大哥就是为国殉难,你俩都还没有留下子嗣。”
近郎深吸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举起酒杯,朗声道:“不说那些,陪我喝酒!”
近郎突然发作,伸手将剑君的酒杯推开,恨声说道:“你!你!既如此,不如我一剑结束了你,也强过死在他们手里!”
说着,伸手去拿剑君的宝剑,将那三尺青锋抵在剑君的脖子上。比宝剑更寒的,是近郎的黑眸。
剑君纹丝不动,一脸淡然地看着近郎,果断地说:“不行。”
近郎将剑又凑近一点。
“必须死在他们手里,他们才会安心。必须死在他们手里,他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花郎。这是我的职责,是我的使命。我是近郎的郎徒,我要守护近郎的名誉。”
“我的名誉,没那么重要!监守自盗之徒,怎可任其逍遥法外!”
“若是往常,我定严加惩戒,绝不让此事再三发生。今日作此决定,也是不想让此事再四发生。”
近郎手一软,将剑慢慢放在地上,泪流如注。
“你到时去见他们,晓以利弊,进行劝诫。忠臣可对君死谏,为何不可对民死谏?”
“剑君啊……”
“朝廷那边,要改制,保证舍人能安心,能忠于职守。赈灾官员中,有一些假公济私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这就将名单给你,你酌情处理。宫中存粮调度,我都有做详细文本记录。最新的记录,我也带来了。”
“……”
“我父母那,稍候我修书一封,以作诀别,请你交托。”
“你的未婚妻呢?”
“婚约非我所愿,才推脱至今,请她另择佳婿罢了。也不必写信。”
剑君一边说,近郎一边流泪,泪水在月色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像珍珠纷纷坠下,剑君看了,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柔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知不觉伸手去为他擦拭。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近郎这样哭吗?心里竟然隐隐有点异样。难道,他多年来推脱不愿完婚,是因为他对近郎有超越知己的情愫吗?为什么以前没有这种觉悟呢?只是,以后也无从得知了。
近郎看着剑君,看见他半滴眼泪都无,神情从刚毅转为温柔,心里分不清自己是恼是敬还是怜惜,只觉得自己无言可对,竟然无言可对。剑君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这是一位花郎该做的选择。
可是,他要眼睁睁看着剑君离他而去,生死相隔吗?他是知音,是战友,是十年来最亲密的陪伴啊。
近郎从未如此无助,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他的大脑,他视线模糊,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些天病榻缠绵的疲倦仿佛一下子回来了,揪紧了他的四肢,他软绵无力,摇摇欲坠。
在近郎倒下之前,剑君适时窜出身去,伸手搂住了近郎软绵绵的身子。
“你虽略微单薄,从来不是这样孱弱,最近连续两次晕倒,怎么回事?”剑君急切地嘟囔。
“无他,不过是急火攻心,给我一杯水。”过了好一会,近郎悠悠地说,满脸泪痕,恍恍惚惚。
“我本不想说这么多,但我担心,若我突然消失,你不知会如何难过,量是翻遍这个半岛的三个国家,也会去找我。所以还得跟你说实话。”剑君柔声细语,尝试让近郎冷静下来。
近郎默不作声。
“近郎君,能和你相遇,一起成长,拜你名下,已是万幸。”
近郎还是默默不语,也不看剑君,剑君低头看着怀里的近郎,继续说道:“这十年相濡以沫,共克时艰,是我最幸福的十年。”
近郎仍然缄默,双唇紧闭,微微颤抖,只是眼泪扑簌而下。
“不用挂念我,生死有命,何况我们早就视死如归,若死在战场,不也阴阳两隔吗?你才说了,庙堂上也可以建功立业……只是,我还想保护你啊,我不在身边,你要保护好自己,花无百日红,伴君如伴虎,虽然明年要娶王女,君宠不一定长久,要为自己留好退路。”
“如果留好退路,还配称花郎吗?”近郎突然冷冷地说道,“剑君为何不给自己留退路?明明可以去长安。我可以安排你去长安,不让任何人心疑!”
“独自去长安又有什么意思,要去就一起去。”
“你先去,我得处理这种种事宜。”
“你永远都不可能脱身的,主上少你不得。”
“出使长安,不是不可能。”
“近郎君,你不是很喜欢范蠡的传说吗?助楚王成就霸业后急流勇退,与西施远走齐国,泛舟湖上。”
近郎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呜咽说道:“可现在大业未成,无法身退。我曾经想过,也许我们老了可以那样,相伴游历大唐,不再回来。”
剑郎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湖面,却说:“我最喜欢陶朱公的一点却是他后来的故事,他三迁皆有荣名,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近郎啊,你不要做圣臣,要做智臣啊。”
“剑君你为何不做一个智臣?”
“但等来生吧。来生若能相遇,就可实践约定,我们去长安,去洛阳,去西施故里,终老在吴越之地。”
听了这话,近郎再也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剑君也终于眼圈通红,泪如雨下。
“若有来生,我不要再做花郎,也不要你做花郎,我要你贪生怕死地活着。”
“嗯,若有来生,我会贪生怕死地活着,只做你的侍者,护你周全,看你含饴弄孙,想知道你的绝世容颜如何被继承,想看到你的超群智慧能否被你的孩子超越。”
近郎伸手抱住揽着他的人,第一次,那么紧紧地抱着他,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隐约有玫瑰和莲的清香。两人的衣襟不知不觉被泪浸透,头发本未干透,发梢又湿。
此时此刻,什么语言都没有用,也不需要了。
天地万物是如此静谧,月光依然如水,但不再诗意,只有冰凉的注视。
深宅大院里,这一片别院格外清静,两人的呜咽声惊醒了树上的鸟雀。湖里的蛙,突然叫了起来,叫得肝肠寸断,将长夜的静谧撕开,成为漫漫无际的碎片。
两个抱头流泪的人,在夜色中与天地化为一体,不舍分离。
这最后一夜的温度,最后一夜的记忆,要如何才能留存?
毕竟,白昼会来,故人却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