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鲜新罗时代。公元629年。夏。
虽然是农历七月,正值酷暑,却凉飕飕的,月色明朗,剑君换下当值的服装,换上便服。走出宫室。
在庭院中,他看到一棵低矮的松树,绿意盎然,春天是这样,冬天是这样,夏天也这样。丰年如此,像今年的灾荒年,也如此,密密麻麻的松针在月色下勾勒出人的身影,像是张开着怀抱。
是月朗星稀云朵飘飘的月圆之夜啊。
明天就是十五了,但是,剑君觉得,他好像过不了十五了。
虎视眈眈的那群人,已经在算计。
他站了一会,回头看了一眼宫殿,环视庭院,将目光停留在低矮的宫墙,仿佛墙外的世界像画面一样清晰,其实,宫墙外只是一片漆黑。
剑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星目闪着寒光,眼前的黑暗狼狈地退去,宫墙外的树影好像清晰了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他闭紧双唇,侧耳倾听,单薄的唇线微微翘起。
但是他的双眉间分明有一簇愠怒。
他的左手紧紧抓着剑壳,右手握成拳头,神情复杂。
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脖子,突然向宫门外走去。
他要去找近郎,他最好的朋友。
2
自从十天前和剑君奉王命去巡视国土回来,近郎就大病一场,一直缠绵病榻,主上命他在家歇息,病好再去当值,但他还是每天早晚都练剑抚琴,读书著书,不敢荒废时日,尤其是十天前和剑君在乡间巡视的十几天见闻,他已经将报告呈上,但他觉得,要是不更详细地记录下种种见闻,有负主上和民众的托付。
这晚月色宜人,他吩咐侍者在院子里架上卧榻,备香案,备琴。
长发及胸,在脑后挽了一个宽松的髻,虽然是在家中,仪容依然端庄秀美,没有丝毫的松懈。
琼鼻高耸,眼波如水,眉如黛山,唇点绛红。他从屋里缓步走下台阶,身长如玉,飘若惊鸿,他走到湖边一株梅树前,示意将香案放在此处。他白衣胜雪,在夏夜里显得格外清凉。
美,本是花郎徒的必需课,一切都要唯美,从里到外,从躯壳到灵魂——容貌美是第一位的,但空有外貌则不可能选上花郎。当初近郎和其余二十九名贵族少年在一起耳鬓厮磨时接受训练时,一直都有人观察,“相磨以道义”,“使类聚群游,以观其行义,然后举而用之。”
要从花郎徒成为一名优秀的受到册封的花郎,要符合全面的考核,外貌仪容美,内在美,人格美,精神美,要道德高尚,要忠勇爱国,要德、才、体、艺都称卓越。简言之,武能上战场,文能著文章,也要兼通音律,闻乐起舞。
近郎身长七尺,玉树临风,但稍微有些瘦弱,在武艺上的功夫略有欠缺,但智慧和胆识过人,文采卓著,因此早早便被主上委以重任,成为花郎。
3
近郎这次一直缠绵病榻,其实另有隐情。
他无法忘怀国土巡视,看到的农田荒弃的景象。
他无法淡忘灾民们以草根黄土果腹,面黄饥瘦的模样。
他也总是每夜从噩梦惊醒,仿佛又看见了那口锅里的东西,那本不该是食物的东西。
当时是他的另一名花郎徒前去打开锅盖,近郎探头一看,立刻眼前一黑。
剑君将他抱出室外,掐他人中,他悠悠醒转后,却发现剑君跑到墙边干呕不止。
因为前一年霜灾导致农民们颗粒无收,这个春夏之交,举国困难,饿急了的平民开始易子而食。
近郎和剑君泪眼相对,无法直视神色凄惶的饥民,仓皇回到京城。
近郎回到住处,连夜整理出国土巡视报告,将各地灾情逐一描述汇报,但是熬了两个长夜所得的文字,与现实的饿殍遍野相比,不过十之一二。
剑君也是彻夜未眠,他撰写的是赈灾方案。因为他是宫库舍人,守卫之领,他最清楚国库的底线。
最后的文件都由近郎誊写,于第三天交与主上。
后来,剑君就成了协助文官赈灾的主事,每日早出晚归,而近郎,一口气写完报告后便卧床不起,发了三天高烧。
4
月光下,近郎手握三支香,默默不语,他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剑君了,不知他忙得怎样了,睡觉的时间有吗?饥荒缓解了吗?国库的存粮还足够应付吗?虽然剑君每天都差贴身郎徒到近郎处慰问并汇报进展,他还是忍不住沉吟猜想。
半晌,终于还是拜了月亮,默念了祷词,香插炉内,净手,抿茶,坐了下来,面对湖水,弹起琴来。一曲《广陵散》,十分寂寥空旷。
一曲终了,十指还在离弦,余音仍绕,那边厢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如果不是身怀武功,普通人的耳朵并听不出来。
近郎转过头去,清风吹起发梢,弄得他脖子痒痒的,他一边拨弄,一边问道:“剑君,是你吗?”
“哈哈,是我啊。”阴影下走出一个身材颀长,昂首挺立,手持宝剑,脸上含笑的侠士,不是剑君是谁?
剑君是一身浅蓝色长袍,外罩一件前襟绣花的紫罗兰外褂,在头顶梳起发髻,额前一块同紫色抹额,在月白色的夏日里,显得额外倜傥。
近郎不知不觉就堆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他看着剑君缓缓走来,只觉得一天的沉闷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澈的眼眸里,多了十二分的温柔,忧虑的神色一扫而光。
“你干吗躲在门口不进来?”他侧着脸问道。
“你弹得那么好听,怎能叨扰,阻你雅兴?”剑君将宝剑放在凉榻边,并顺势坐下。
“你也弹一曲吧。”近郎柔声说道。
“只怕我弹不出你的空谷回音。要是我弹,今晚必是铁马铮铮。”剑君看着近郎毫无瑕疵的脸,笑着说。
“那就先喝茶,降气血。”近郎一挥手,早有侍者换了滚烫的茶壶过来。
“我就着你的杯子喝就好。”
“干吗,不是有你专用的杯子吗?”
“你给我珍藏的玉盏,我实在无法再享用,不如就用你的,要不就拿个陶的来。”
近郎听了笑容一顿,“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他迫切追问。
剑君看到他的忧虑神色,顿觉不忍,他欲言又止,只感到心口疼痛。
近郎抓着他的手,再问一次:“怎么了?”
剑君忽然笑了笑,道:“也罢,我还能享用几次呢?”转头对侍者说:“去取来。”
近郎一脸狐疑,“剑君,你?”
侍者取来一个绿玉盏,通体碧色,呈半透明,像极了清澈的湖水——这是唐皇御赐的回礼,当初主上因一件大事赏给近郎,近郎一直供奉在案几上,但剑君来时,就以此给剑君斟茶。近郎将清茶倒入,剑君鼻翼皱起,闻了闻茶香,才慢慢品尝。
“喜欢吗?”
“果然好茶,香茗何处觅,月下问近郎。”
近郎听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赶紧用手背遮住口鼻。
剑君故意缓缓地转头,眉头一簇,星眼一挑,挑衅地问道:“怎么,我做的诗不好吗?”
“好,好!”近郎一边叫好一边笑,“比以前长进多了呢!”
剑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喝完了手上那盏茶。
“再来一盏。”
“岂不知,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为牛饮?”
“我便是牛饮又如何?你的茶,我自然要多喝几杯,才舍得走。”
“你要去哪?今晚不在这和我畅聊吗?”
近郎不得不承认今晚剑君确实有点异常,他收起笑容,屏退侍者,看着剑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剑君摇摇头,没什么,他说。
近郎不信,只是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有多凌厉?”剑君侧过半张脸,斜斜的眼神乜了近郎一眼,“你总是让人无处躲藏。”
“那就趁早乖乖告诉我啊。”近郎伸手拢住剑君的肩,去捉弄他,故意凑到他的脸上,几乎要贴上去。
近郎吹出的热气,犹如羽毛一样轻拂着剑君的脸颊,让他好生心痒。他突然转过脸,正视着近郎,倒把近郎吓了一跳,缩回脖子。
“你来弹琴,我来舞剑吧。”剑君突然说。
“好啊。好久没有一起弹琴舞剑了。”近郎很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