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溪中的清水自冰蓝池汹涌而出,即便流过了不短的距离,却是仍旧冰冷异常。
湿透的衣袍上传来一阵阵寒意,让离洛胸腹之间一时有些难受。奈何,岸上的孩童仍未打算让他离开。
那锦衣孩童一个个问题接连抛了出来。
“叫什么?”
“贺江落。”
“几岁了?”
“六岁。”
“为何要同丑眉眉玩耍?”
“。。。什么?”离洛一脸不解,只差在面上挂出一个问号来。
锦衣孩童指着一旁的柳曲眉道:“你,为何要同她一起玩耍?”
“因为没人同她玩耍。”离洛受了寒,连打了几个喷嚏,直想跳将上去在这破小孩脑袋上来几下。
锦衣孩童似乎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被最后这一问一答搞得懵了,过得半晌,他放弃了思虑,笑嘻嘻道:“叫我一声潮爷,小爷我今儿便放过你。”
“潮爷。”离洛低低地叫了一声。
“大点声!”
“潮爷!”
“很好!”锦衣孩童江问潮很高兴,朝身旁几个孩童一招手,“走,干活去!”
柳曲眉一把将伸出手来的离洛拉上岸,睁着两只大眼睛,关切问道:“你,你怎么样?”
“没事,就是冷得慌。”小丫头就是好,即便离洛已这般屈辱,却并未嘲笑于他,那干净的面庞上,连一丝嘲弄的神色也见不着。
木桥右侧的屋舍旁,李嬷嬷在墙角立得一阵,面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她自墙角出来,朝木桥那头过去。
李嬷嬷原本回了承英楼,问询过言秋后方才知晓,离洛竟是来了此处。她过来时正巧见着离洛被江问潮推下一字溪,略微沉吟后,果断闪至墙角处,将身形隐了起来。
此子既是敢于同柳曲眉待在一起,怕是日后少不得麻烦,兴许,压根儿用不着自己处心积虑地想法子磨砺他。
“哎呀呀,落哥儿这是怎的了?”走到离洛跟前,李嬷嬷面上露出一丝惊诧之色,旋即听得离洛直打喷嚏,面上便又露出着急的神色,“落哥儿这是掉水里了么?走,赶紧回去换身干衣裳。”
离洛不时伸手抹一把自发间流至面门上的清水,一脸郁闷地被李嬷嬷拉着,往居所那边过去。
不神楼,游云峰后方外门弟子居所之一。李嬷嬷拉着离洛过来时,一路上皆有身着浅灰衣裳之人朝李嬷嬷行礼,可见李嬷嬷在外门弟子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走在不神楼的廊道中,四处干净整洁,看上去似乎与嫡传弟子的宅院并无不同。直到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后,离洛才知道是他太过天真。
不大的屋子里,前后两张大木床靠着右侧墙壁,将屋子占了一大半。木床左侧与两张木床之间留出一个不宽的过道,看样子只容一个大人行走。
木床很大,四周并未挂有纱帐,每张木床上有一床床小被褥,间隔着一定距离铺在床上。瞧这样子,莫不是大通铺?
李嬷嬷将立在木床左侧的柜子打开,从其中拿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递给离洛,“快些换上吧,当心染上风寒。”
离洛抓着李嬷嬷递过来的衣裳,楞楞地盯着仍旧留在屋中无动于衷的两个女性,直想说“男女有别啊,咱能不能讲点规矩”,想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快换啊。”李嬷嬷瞧离洛那楞楞的神情,险些以为他被冻傻了,只得开口催促一声。
“落哥儿,往后你便住在此处了。承英楼那边今日有嫡传弟子要过去住,因此你便不能再住在那边。”李嬷嬷趁着机会,将宫御交代的事胡乱编了个由头说了出来。
离洛背过身去,将一身湿透的衣裳脱了下来,正要换上干爽的衣裳时,听得李嬷嬷开口所说之事,他楞楞地扭过上身来。
一手抓着干爽的衣裳,赤身裸体地面对着李嬷嬷,面上却是毫无颜色。特么的,你当小爷我是三岁小孩呐!
得,又是一处屋檐,离洛也毫无办法。他又扭过身去,一边将衣裳换上,一边开口道:“知道了,多谢李嬷嬷。”
“落哥儿哪里话,往后若是有什么需求,只管来寻我便是。”
如此说完,李嬷嬷扭头看一眼柳曲眉,侧过身子走了出去。
在外边儿廊道上走得一阵,李嬷嬷唤过一个女弟子,扭头朝离洛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对女弟子嘱咐几句。
那女弟子连连称是,李嬷嬷便带着那女弟子过来,立在了离洛屋子门外。
“落哥儿,这位姐姐叫言思,往后你若有何疑惑,自去寻她便是。”如此说完,李嬷嬷也不再管他,自行去了。
。。。
但凡是无双宫新进弟子,均要抛掉过去的名姓,而由无双宫另取。女弟子取言姓,男弟子取行姓。
只有无双宫嫡传弟子之子嗣方能保留自身名姓,比如江问潮,他父母虽不是无双宫嫡传弟子,可他的祖父乃是游云峰长老会一员,因此江问潮的自身名姓得以保留。
言思年芳十二,来无双宫已然是第七个年头。只可惜,言思四年前闯通天楼未能顺利通过前十关,因此便沦为了外门弟子。
言思五岁那年便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后被人牙子自北玉国卖到无双宫,成了无双宫新进弟子。
言思刚来无双宫时年纪尚幼,并不如何记事,对自己被爹娘发卖一事没有概念。后来的时日虽是想念爹娘,却是出不去北茫山。
新进弟子来了无双宫后,便没有不想念爹娘的。可唯有成为嫡传弟子,无双宫才会耗费工夫将其爹娘接来,双方照一照面。
游云峰外门弟子不少,女弟子更多,由此一来,言思平日也算不得孤单。可她却仍是对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爹娘有万分的想念,因此,如今她心中唯一的坚持,便是早日成为嫡传弟子。
外门弟子事务繁杂,虽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计,可却是极为耽误工夫。瞧着离洛那稚嫩的面庞,言思心中一阵无力。若非李嬷嬷下令,她是绝不愿带着离洛这么个拖油瓶的。
言思面上虽是带着笑,可这笑有些不大自然,离洛仿佛能从她的眼神中,瞧出那么一丝冷意来。可离洛却并不会被这一丝冷意冻住,厚着脸皮开始问询起来。
离洛刚来此地,且得好生问问。路漫漫其修远兮,若是不将诸事探问明白,他心里会很不安。
言思虽有万般无奈,可她心地良善,见对方笑得可爱,自是有问便答。
一番问询下来,离洛总算将涉及到自身利益之事弄明白。
无双宫每年招收弟子是在八月初,因此,在新进弟子到来之前,他成了游云峰的一个孤魂野鬼,除了言思外,将无人管他。
这对于离洛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毕竟,他并没有习练那劳什子凛霜诀的打算。在他看来,凛霜诀分明是个鸡肋。既然只是给新进弟子打基础之用,不是鸡肋又是什么?
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想法设法从柳曲眉口中套出凝冰诀,还不能让旁人察觉。更让他头疼的是,柳曲眉这小丫头似乎并未将凝冰诀记完全。
“咚~咚~”,悠远而绵长的钟声响起,余音袅袅,久久未散。
这钟声打断了离洛的思绪,离洛自思虑中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言思。
言思微微一笑,“落哥儿,用饭时间到了,若是无旁的事,咱这就过去吧。”
外门弟子用饭的地方叫余味堂。余味堂位于外门弟子居所的中部,与两侧的居所之间隔着一定距离,倒是一处独立的所在。
为方便进出,余味堂前后两方均无遮挡,只在左右两侧建有木墙。左右两侧的木墙上半部有雕花镂空,光线自空隙中透进余味堂内,倒是并无一昏暗之处。
外门弟子很多,余味堂便小不了,长宽皆近三十步。余味堂屋顶下方,有好几根粗大的木柱立在地上,将厚重的屋顶撑了起来。
大堂中划出了好几块区域,这些区域中的一张张桌案四周早已坐好了外门弟子。在离洛看来,这些区域的划分,怕是以年岁为根据的。
偌大的余味堂并未用完,各个区域皆有一半是空着的,里间连桌案都未摆上。
言思将离洛带到右侧前方的区域内,其间几张桌案上坐着的均是孩童,倒是比离洛稍稍大些。
几张桌案四周几乎都已坐满,只余右前方的一张桌案尚有一个空位。只是言思将离洛带过去时,离洛直想掉头就走。
从前离洛是不大信冤家路窄的,只是如今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不信!
右前方桌案上首处坐着一个锦衣孩童,细细瞧来,可不就是那将他推下一字溪的江问潮么?
离洛过来时,江问潮正与几个孩童挤着脑袋窃窃私语。被言思出言打断后,几个孩童立马散开,朝这边看了过来,片刻后,几个孩童面上均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嘲弄神情。
“江问潮,这是刚来的贺江落,往后几日他便与你们一同用饭。他年纪小些,你们做师兄的可得好生护着他,莫让他受了欺负。”江问潮毕竟有些身份,在几个孩童中算是修为不错,言思觉着,将离洛托付于他当是明智之举。
那江问潮眨眨眼睛,笑着看了离洛一眼,方才说道:“言思姐姐且放心,我们定不会让他受了旁人的欺负。”
如此说完,江问潮自长凳上下来,将离洛拉过去,一同坐在了上首处的长凳上。
瞧他这般作为,言思颇为放心,又嘱咐几句,便带着柳曲眉离去。
没多久,一个个年纪稍大的外门弟子端着托盘过来,将托盘上的碗碟一一放于几个孩童身前。
离洛身前的桌案上也摆了两个陶碗,一个小碟,一双竹筷。一个陶碗里盛着稀饭,一个陶碗里装着几个雪白的馒头,小碟里是颜色花花绿绿的粉末。
没了言思约束,江问潮原形毕露,笑嘻嘻冲离洛道:“你,对,就是你。”
离洛面上带着些许疑惑,朝江问潮看过去,虽是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可照对方那尿性,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冒出来。
“你刚来也许不懂,咱无双宫明的暗的有很多规矩,做师兄的今日便教教你。这第一呢,师弟孝敬师兄理所应当,包括饭食、水果、衣物、碳火等等,一样不能少。这第二呢,师弟替师兄分担杂务也是理所应当,包括搓脚、洗衣、提水等等。你可懂了?”
离洛明白了,这尼玛自己居然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左思右想,如今着实没有好的法子收拾这小破孩,只得老老实实点头。
“当真懂了?”见离洛点头,江问潮反问一句。
离洛哪里知道江问潮另有深意,若是对方乃一大人,他也许立马能明白过来。可对方只一孩童,他便没料到对方能有多深的心思。
江问潮见离洛无动于衷,冲离洛左前方的孩童使个眼色。那孩童立马便明白过来,一手拍在离洛头上,开口道:“潮爷方才便说了,师弟应当孝敬师兄,也即是说,今日你用的饭食,且得分出一半来。”
离洛欲哭无泪,急急将两个碗中的东西分出一半来,一人给了点。
老话说得好,人若是倒霉,喝凉水也塞牙。如今离洛不是喝凉水塞牙,而是呼吸空气都塞牙了。
下午时分,离洛无处可去,便在游云峰四处转了转。转到一字溪时,柳曲眉小丫头独自一人坐在桥上,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发呆。
离洛索性无事,便开启了他的忽悠生涯。可小丫头支支吾吾背得几句,便告诉离洛没有了。离洛无奈,只得又开启他的说书生涯,连着讲了好几个童话故事,将柳曲眉引得胃口大开。
小丫头再要离洛讲时,离洛却不肯了,要柳曲眉拿东西来换。小丫头再问时,离洛便告诉她,一句凝冰诀口诀换一个故事。
离洛不知道的是,小丫头闷闷不乐应下来后,在心里偷偷地饶了好几句,发誓要多背几句来听故事。
黄昏后离洛回了不神楼,进了屋子才发现,自己又进了狼窝。以江问潮为首的几个孩童齐齐趴在床上,抬起头朝走进来的离洛望去。那昏黄的灯火映照下,几个孩童面上仍旧带着若有若无的戏谑神情。
这一晚,离洛被要求替师兄洗脚。
这一晚,离洛被要求熄灭油灯。
这一晚,离洛被抢了一床被褥,一个人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冷得瑟瑟发抖。
这一晚,离洛不时干咳两声,随后引来几个孩童的一阵斥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