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北宫与皇城之间有三道大门,分别为启兴门、立天门与继业门。
林沧舷过来时,三道大门紧紧闭合着,在立天门下叫门许久,也没有人应声。被高大的宫门与宫墙阻挡,只听闻相北宫方向阵阵厮杀声传出,却瞧不见里间的情形。
坐于马背等得小半个时辰,相北宫内的厮杀声渐歇。林沧舷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再度令麾下士卒叫门。
相北宫内的厮杀停歇,便是已有一方分出胜负。若胜利的是国主一方,自己等人便能安然无恙。若胜利的是作乱之人一方,自己等人此来无异于自投罗网。
犹豫再三,林沧舷狠狠心,决定赌一把。实在不成,凭借麾下的五百骑,怎的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麾下士卒连叫三声,又等得片刻,立天门缓缓开启。
林沧舷一打手势,身后五百骑的手掌尽皆摸向了腰间的剑柄,气氛一时紧张至极。
从黑洞洞的门洞中望过去,相北宫中远处的宫殿内透出些微火光,昏昏黄黄的火光只现出宫殿朦胧的影子,连门洞里侧的地面都映照不到,只呈现出黑漆漆的一片。
里边无人问询,林沧舷只好令麾下士卒齐声高喊,自报家门。连喊三声后,门洞里边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林沧舷无奈,只得带着麾下士卒盯着远处宫殿的微弱火光,缓缓通过门洞,朝相北宫方向过去。
穿过门洞,五百骑完全进了立天门。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除却麾下士卒马蹄的哒哒声与马蹄踏开积水的哗哗声外,再无旁的动静。
“嘎吱”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林沧舷受到惊吓,正欲转头去看,四周却是“呼”的一下,一支支火把接连燃起,将林沧舷身周照得亮如白昼。
一支支火把将五百骑团团围住,那燃起的火把后方,一队又一队身着银色衣甲的士卒立得整整齐齐,将五百骑四周的地面围得水泄不通。
一队队士卒仿佛自五百骑四周铺开,向远方延伸过去。银色的衣甲与头盔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将林沧舷眼睛晃得险些睁不开来。一时之间,林沧舷有种陷入了银色海洋的错觉。
“缴械!”
一声大喝自火把后方的人堆里传出,旋即便有士卒将手中的长枪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发出一阵齐整的“笃笃”声。响声震天,撼人心魄,一时之间,强烈的肃杀之气四溢开来,蔓延进林沧舷的心头。
林沧舷缓缓解下佩剑,一把扔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五百骑见将军如此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尽皆解下腰间的佩剑,朝地上扔去。一时之间,四周满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有个将领模样的人过来,带着林沧舷往宫里去,余下的五百骑自是被紧紧地围住,不敢有丝毫动作。
林沧舷跟在那将领身后,走过银甲士卒让出来的通道。到达通道末尾时,林沧舷抬了抬眼,便见一架架板车摆在士卒前方,其上莫不是身着玄色衣甲的尸首。
有银甲士卒仍在分工合作,将一具具玄甲尸首从地上抬起来,堆叠在板车上方。一具具残缺的尸首,看来只觉触目惊心。
有装满玄色衣甲尸首的板车,由两个银甲士卒拉着,朝两侧而去。
尚有鲜血自板车上滴下,旋即便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林沧舷的视线移向下方,却见板车下的地上,布满了浓稠的血浆。
踏上相北宫外的石阶,其上的尸首早已被清空,只余下浓稠的血浆自上一级台阶缓缓流下。
行至台阶最上方时,有一个个内侍提了木桶过来,将桶中的清水倒出来。清水“哗”地一下冲刷而下,将石阶上的血浆冲得淡了些。前面一批内侍让开,身后的内侍提着木桶接上。血浆被接连冲洗,最后只留下些淡淡的血迹。
再有内侍拿了抹布过来,蹲在台阶上便开始用力擦拭,待这些手拿抹布的内侍往下一级台阶下去时,上一级台阶已然干净得再无一丝血迹。
林沧舷回过头时,却见前方的带路将领瞥了自己一眼,旋即便转身朝前方而去。林沧舷心中一凛,立马跟上。
相北宫中部的一处偏殿门口,带路的将领进去一阵后,又从门口出来,对林沧舷嘱咐几句,林沧舷便只身进了偏殿。
偏殿中,微弱的火光映照下,一张张桌案后坐满了人。林沧舷细细一瞧这些人的衣着,旋即心中一凛,好家伙,朝廷排得上号的官员尽皆在此。
上首处的龙椅前方,几张桌案拼在一起,后边坐了好几个老家伙,此时齐刷刷地朝林沧舷看过来。
林沧舷行至桌案前,一见几人的衣着,立马跪了下来。几部尚书分坐左右,正中坐的赫然便是丞相林同辅。
“何事?”
尚未等到林沧舷一一参见,林同辅苍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回丞相大人话,太子府出事了。”林沧舷的声音略显低沉,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一般。
“什么?!”林同辅“呼”的一下从桌案后站起身,面上满是惊诧的神情。
。。。
三日后,一世俗医钟无泣入了宫。
经过一番诊治,李遥香悠悠醒转。原本是极好的事,可宁王谋反离洛失踪的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将李遥香劈得绝望不已。
李遥香强撑着病体,将宁王李铭德提来质问一番,却只得到了对方的讥讽。李遥香一怒之下,下令将宁王一家诛灭,未留一个活口。
未免牵连过重,经过林同辅一番苦劝,李遥香方才下令,对于此次宁王谋反,只诛首恶,不涉余党。
即便如此,整个九天城中,也有很大一批人被诛杀。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又一个家族接连败落,再不复往日的荣光。
宁王谋反之事毕竟不小,消息一经传出,便又在九天城掀起轩然大波。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间充斥着的,全是有关宁王谋反的谈论。
而与此同时,南国太子离洛失踪的消息,却是无人谈起。不怪九天城的百姓消息不够灵通,实则是六月十一晚间,自得到林沧舷的消息后,林同辅便严令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
离洛失踪之事与宁王谋反不同,谋反之事传扬出去,其后果尚且能起到警醒作用,让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再不敢轻易乱动。而储君失踪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定引得人心大乱。轻则人心惶惶,重则国本动摇。
那日林沧舷本就未有大势声张,而能清楚听闻他的话语者,只得那几部尚书与丞相林同辅。若是此消息传出,便与几人脱不开干系。几人又是老沉持重的朝廷重臣,哪里会分不清利害关系,自是将嘴闭得严严实实,不曾透露出与此事相关的一丝风声。
。。。
六月十四清晨,天光微亮时,林思凉便已起来。
洗漱一番后,林思凉去到前院的石桌旁坐了,翘首以盼。
不知为何,她已接连几日未曾见到祖父大人。没了祖父大人开口,自十一日开始,她便被关在府中,大门都出不去。因此,她喜欢从清晨开始,便在前院等上一个时辰,期盼着祖父大人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只可惜,一连等了两日,也未曾等到。
府中这几日有些不大对劲,虽是无人同她说些什么,可即使年幼如她,也感受到府中那略显紧张的气氛。
她是极聪慧的人,眼瞧着母亲比往日里严肃了许多,她便小心谨慎地行事,再不曾无理取闹过。即便被关在府中不能出门,她也只是在前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待。
东边天际,一轮红日缓缓地爬了出来,洒下橘红的光,好看得极为诱人,让她不禁想奔过去搂住,然后狠狠地咬一口下来。
听得院门处的动静,林思凉扭过头来,朝院门口望过去,一眼便瞧见,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自院门口进来,一脚踩在落在院中的橘红日光上。
林思凉先是有些惊讶,其后便显得极为兴奋。她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身,蹦跳着冲院门口奔去。
“祖父。”林思凉一把扑到老人脚下,搂住老人的大腿,扬起小脑袋来,甜甜地喊了一声。
林同辅略显疲惫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轻轻地摸摸林思凉的小脑袋,开了口:“小凉。”
抱得许久,林思凉方才松开手,一边跟着祖父往院子里边过去,一边扬起脑袋望着祖父,“祖父,您怎的才回来呀?”
林同辅呵呵笑了两声,这才开口说道:“这几日宫里有事,祖父便没有回府里住。怎的了,才几日不见,小凉这是想念祖父了么?”
“呀,自然是想念的。祖父您一日不回来,小凉便一日不能出门。祖父您可不知道,这几日小凉呆在府中,可是闷得发慌呢。”小丫头很实诚,才不管是真的想念祖父,还是只盼着祖父早日回来,自己便能早日解除禁足。
林同辅看得林思凉一眼,笑呵呵地开口道:“这几日里,小凉在府中乖不乖?若是不乖,那祖父可不能让你出门。”
林思凉拉着林同辅粗糙的手,扬起头来说道:“小凉这几日可乖了,母亲叫小凉用饭,小凉便用饭,母亲叫小凉入寝,小凉便入寝,不曾有一丝忤逆。每日清晨,小凉甚至未让母亲来叫,自个儿便起来了呢。”
“嗯,小凉真乖。”林同辅低头看一眼林思凉,眼里露出一丝赞许。
听闻林同辅回来,一大家子人便急急忙忙地奔了出来。
瞧见林同辅时,有人急急忙忙地行礼打招呼,有人高兴得一边行礼,却又一边微微扭过脸去,用手偷偷地抹了抹脸颊。
瞧见一大家子人面上的神色,林同辅微微点头,并未开口言语。他一连三日待在宫里,未曾踏出宫门一步,想来,得不到消息的家人,定是担忧不已的。
。。。
申时过后,林思凉坐在自家的马车里,小脸上一会儿露出高兴的神色,一会儿又露出忐忑的神色。
高兴的是,祖父大人终于对自己解除了禁足,让自己得以出门。忐忑的是,那日与小骗子相约去往寻常人家听人说书,结果自己却没能出门。说不得,那小骗子会生气呢。
林思凉进入寻常人家大门时,正赶上酒肆中说书老者歇息的空当。
南国的六月已然很热,加上寻常人家的酒菜并不贵。稍微有些余钱的人,便会选择来酒肆中歇一歇,作为流动的酒客,当然也有固定的酒客,来酒肆中一坐便是一天。
趁着说书老者歇息的空当,酒客们便以宁王谋反一事为话题,就着酒菜评论一番。
无论这些酒客持有怎样的观点,总之坐在后边儿的林思凉是听不太懂的。小丫头也并不关心这些,只偶尔回头朝酒肆门口瞧上一眼,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等到酉时将尽,酒肆中的说书老者早已停了下来,林思凉却是并未等到那个小身影。
在护院的催促声中,林思凉从长凳上起身,小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没关系,明日再来。”林思凉一边朝酒肆门口过去,一边在心中这般偷偷地想。
小丫头坐上马车,出了义和坊东门,朝丞相府行去。
可怜的林思凉并不知道,那个小身影早已离开了南国。
有好长一段日子,林思凉每日都往寻常人家这边过来,在酒肆中坐上两个时辰。只是,期盼的那道身影,却是再未出现在酒肆门口。
每日里,当太阳西斜的时候,林思凉总是失望而回。
后来,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却再未等到那个人。一个月后,她也不再来了。
虽是不再去往寻常人家,可小丫头心中留下了一道小小身影,再也挥之不去。只是,随着时间的迁移,那道小小的身影便越发模糊起来,直到某一天,她再也想不起来。
再也想不起来的那天,小丫头伤心地哭了。虽然不知为何要哭,可心中隐隐有种遗失了某样东西一般的感觉。
。。。
六月十四,亥时。
寻常人家中的酒客早已散去多时,酒肆的大门也早已闭合起来。
酒肆里侧的桌案后,说书老者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酒了。
一阵脚步声自说书老者后方响起,片刻后,酒肆掌柜便出现在老者身侧,开口道:“先生,人醒了。”
“唔。”说书老者听得说话声,从桌案上爬起来,扭身朝酒肆后方的屋子走去。
后方的一间屋子内,昏黄的灯火映照下,屋子中央用木板拼起两张简易的床。
两张床上各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醒了?”
见俩人似乎打算起身,说书老者缓缓开口说道:“劝两位莫要乱动,浴火掌可不是那么好接的。这伤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往后的日子,两位便留下来,帮忙打打下手吧。”
说书老者如此说完,也不管徐惊年与凌烟露是何反应,自顾自地出了屋子,将屋门轻轻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