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六月,已是南国的夏季。雨水多了起来,气温也升得很快。
正午时分,烈日炙烤着大地。火辣辣的阳光落在人的脸上,像火烧一般的难受。此时九天城的大街上,除却一驾驾马车在车夫的催促下快速奔行外,已经没有太多悠闲而行的人。
最多的行人,却是身着短褐的寻常百姓,或挑着箩筐,或扛着木箱。也有缓缓而行的马车、驴车、板车,其上均堆满了东西,想来便是往各个商行运送的货物。
这个世道节奏是并不快的,稍微有些家底的人,便能呼朋引伴去到茶坊,点上一壶清茶,就着高谈阔论或是闲情叙谊,悠闲地度过一日。但这般的日子,向来是有前提的。不可能有家有室偏无余钱之人,还敢如此肆意妄行。
在这世道,有家底的人毕竟只是少数。而更多的人,往往从事着下九流的职业:衙差、脚夫、娼妓等,每日里为着生活而忙忙碌碌地四处奔波。
若是要说下九流的职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便是活得苦了些。但有时候,活得苦并不代表不快乐。
而活得不苦的人,也不一定就很快乐。至少,活得不苦的离洛,现在并不快乐。
为何?没有为何。一个人若是心中藏着太多秘密,却又不能言说,憋得太久,任谁也快乐不起来。
李府西北角,离着医馆不远的一处屋舍,前后两道房门都大开着,既透光,又通风。与外边儿的燥热不同,在这间显得有些空荡的屋子里,风从大开的房门吹进来,让人觉着甚是凉爽。
屋子正中的地上有好几张竹席拼接在一起,再摆上两三个枕头,正是午间歇息的好所在。用过饭食没多久,离洛嫌热,便早早带着两个小孩来了此地。
青柳带着个侍女,跪在竹席边缘,从一旁的冰鉴中取出枇杷来剥皮。此时并无制冰之法,冰鉴中的冰块,多半是去年冬天时,往冰窖里藏起来的。此时从冰窖里取出来放进冰鉴中,多用来冰冻酒水。如离洛这般用来冰冻枇杷的,却是极为稀罕之事。
“公子,来,张嘴。”青柳将一颗剥好的枇杷用两指捏了,送到离洛嘴边。
离洛张开小嘴,一口将枇杷咬了过去。冰凉的枇杷入了口,倒是让离洛觉得颇为舒爽。
青柳拿了个手帕放在手心,伸到离洛嘴下,接过离洛吐出来的果核放进一旁的陶罐中,“公子,奴婢今日晚些时候便要回家中一趟,要明日晚间方能归来呢。”
“好。”青柳每月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回一趟家,探望下家中的父母兄弟。这个规矩,倒还是他定的。想也没想的,离洛便应了声。
青柳又剥了一个枇杷,往离洛嘴边送去,见离洛轻轻咬了过去,又拿了一个在手里剥起来,“公子,要说这冰真的是个好东西。往日奴婢家中穷苦,从未尝过冰冻的东西。后来有幸品过冰冻的酒水,便觉当真是又刺激又解渴呢。只是可惜公子年岁太小,不能饮酒。。。”
“你也尝过冰冻的酒?”青柳年纪也不大,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喝酒的人,更何况,冰这东西极为稀罕,非是寻常人能享受的。
“呀,公子可是不知道呢,奴婢被卖给人牙子后,跟着一位老婆婆学着伺候人,那时候什么都要学,自是要学会品酒的。”
“这样啊。”若非青柳自己说,离洛当真是想不起来这茬儿。许是青柳这丫头平日里太过乖顺,长相也不差,离洛便常常忽略掉这些东西。
“公子如今是太子爷了,还是让奴婢称您为殿下吧。若是不这般叫,出了府,怕是会被人嘲笑奴婢不懂事呢。”
前些时日离洛被立为南国太子,青柳初闻这个消息时,既有些错愕,又有些失落。错愕的是离洛惊人的身份,失落的是,离洛既成太子爷,往后怕是再不用自己伺候了。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即使成了太子爷,公子却仍是先前的那个公子,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多的改变。
自那以后,府中的管事便召集了所有的下人,重新立了一些规矩,自然也包括礼节这些东西。只是公子似乎不大愿意,将管事召去谈了一番话后,管事又去掉了刚刚立起来的新规矩。
“啊,这个真不用的,我听起来别扭。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倒不是离洛当真觉着太子这个称谓听起来别扭,而是觉着太过高调了,出行什么的便不会那么方便。若是再去寻常人家听人说书的时候,被人尊称一句太子殿下,酒肆非得炸锅不可。到那时,莫说自在了,自己非得被人当猴看不可。
“好吧。”青柳笑了笑,“公子,您给奴婢讲讲那日大典的盛况可好?”
“不好。。。也没什么稀奇的。”皇权乃是天授,就为着这皇权的神圣性,那段时日离洛可是被好一番折腾。各种礼仪要会,各种问答也要会,其后更是跟着李遥香又是祭天又是祭地的。繁琐的流程,简直快要将他给逼疯了。
“可是,奴婢真的好想知道呢。”青柳也说不出为什么会如此好奇,就是单纯地想知道。心知公子最是心软,便这般弱弱地恳求着。
“啊,青柳姐姐,这事当真。。。”离洛着实不想就此事说一遍,这整个过程又漫长又繁琐,很多东西他都没搞明白,又从何说起呢。
正想委婉地拒绝掉青柳丫头的恳求,却是注意到门口有人进来,离洛瞧过去,原来是远三儿。
“公子,府外有人求见。”
“不见!”自打被册封为太子,离洛便再没了安生日子。送礼的络绎不绝地来,求见的人更是一拨又一拨,搞得离洛烦不胜烦。
“可是。。。”
“可是什么,说不见就不见。老早便跟你们说了,东西可以收下,人是一概不许放进来。”倒不是离洛贪这些财物,实在是他太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与其打发回去,不如好生收下来,至不济也可以交给母亲充盈国库。
“还不走?”见远三儿仍旧立在原地未动分毫,离洛突然觉着这小子是不是又没了眼力见儿。
“公子,是宁王求见。”远三儿低下头去,小声道。
“宁王?”
“是。”
“。。。”离洛不由得在心里咒骂开了,这宁王是不是闲得无事可做了,三天两头往自己这里跑,偏生自己还不得不见。不为别的,宁王可是母亲李遥香的王叔,自己的王爷爷。
没奈何,离洛只得从地上起身,整了整衣袖,跟着远三儿朝府门前行去。
府门打开,离洛一眼瞧见宁王李铭德正站在外边儿的平台上,身后立着乌压压的一群前来送礼求见的人。
走到李铭德身前,离洛活像个小大人一般乖乖行了礼,甜甜地笑起来,“王爷爷,您又来探望洛儿了。”
李铭德轻轻地笑了笑,“自打第一眼见着洛儿,王爷爷便觉得分外亲切,如今怕是一日也离不得你喽。”
回了前房的正堂,李铭德将亲自提进来的木盒打开,拿出里边儿的点心,轻轻放在离洛跟前,“知道洛儿喜好这些吃食,王爷爷可是亲自跑了一趟东市,自住味堂买来的。”
“好吃么?”见离洛拿过就吃,李铭德笑着道。
“好吃,多谢王爷爷。”好吃个球,离洛在心中暗道。事实上,住味堂做的吃食,远远比不得府中老师傅做的好吃。更奇葩的是这宁王,回回都买同样的点心过来,偏生自己还得装作一副好吃的样子。若非对方身份特殊,离洛当真想让对方连着吃上好几日试试。
“既是好吃,那王爷爷往后便多买些过来,洛儿再不用嘴馋了,呵呵。”
“。。。多谢王爷爷。”李铭德似乎极喜欢笑,这笑虽是有些亲切,可离洛总觉得有些别扭。若不是凌烟露曾经因为探查宁王府受了重伤,离洛怕是会被这亲切的笑给蒙蔽了。
而最让离洛疑惑的是,李铭德这反常的举动。自己并非对方的亲孙儿,对方却三天两头往李府跑,难不成当真只为亲近自己?离洛可不会如此天真,却又实在想不出,对方这般做能有什么用处。
“不好吃么?”见离洛面色似乎有些僵硬,嘴中包着一坨点心尚未咽下,李铭德以为是点心不好吃。
咽下点心,离洛笑了笑,“哪能呢,王爷爷买的吃食,洛儿最是喜欢了。”
用过一盏热茶后,李铭德便告辞了。离洛将李铭德送至府门前,望着李铭德离去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
李铭德回回都是如此,也不带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提一个住味堂的精致木盒,算得上轻飘飘地来。来了以后,只用一盏茶,便又转身离去,似乎当真只是为了探望年纪尚小的离洛一番。
说起来,除去谋反被诛的绥王,离洛在那日册封大典上,见到了包括宁王在内的七位王爷爷。只是除了那日分开时几位王爷爷客套一番后,便再未与离洛朝过面。而宁王李铭德,算得上是这其中最反常的一位了。
既是想不通,索性便不想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用过膳食后,李遥香回紫灵殿歇息得一阵,又回了乾明殿,继续批注那好像永远也批注不完的简策。
刚批注好两卷,李遥香却是感觉脑袋有些昏沉,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伸手揉了揉额头,察觉到异样,李遥香摊开手心一看,其上的汗水却是愈发的多了。
感觉到殿中有些闷热,李遥香也就释然了。毕竟已到了六月,有些闷热也是正常的。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怕是不久便要离开九天城去避暑。
那时带上洛儿,倒也挺好,李遥香暗暗想着。
感觉脑袋越来越沉,李遥香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怕是前些时日为册封大典之事太过操劳,以至于身子有些吃不消。
“回紫灵殿。”李遥香从龙椅上缓缓起身,准备先将养一日,待身子的不适消减一些,再操心国事。
李遥香站起身来,缓缓朝台阶下走去,没走几步,身子便再也支撑不住,往台阶下摔去。
“圣上!”一旁的女官吓得大叫一声,急急伸手想将李遥香抓住,却是抓了个空。
好在前方有个内侍颇为警觉,听得女官的惊叫,回过身来一瞧,身子便灵活地朝前扑去。
那内侍扑倒在台阶上,正巧将李遥香倒下的身子垫了一下。其余内侍趁此空当,早已反应过来,急切间抓住了李遥香的胳膊,这才未让李遥香摔在台阶上。
一刻钟后,好几位太医匆匆赶来,只觉着李遥香脉象紊乱,却又查不出病因。最终商议之下,得出的结论是中毒。可这毒太过古怪,竟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
“如何?”林同辅匆匆而至,喘着气问几位太医。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一阵,只出来一人对林同辅行了礼,轻声道:“丞相大人,圣上病因不明,臣等以为,圣上乃是中了奇毒。”
“什么?!”一向老沉持重的林同辅,听得此言却是不由抬高了声音,察觉到自己失态,林同辅又压低声音道:“尔等可能解毒?”
“丞相大人,臣等无能,查不出圣上所中何毒。中毒也是臣等之推测,做不得准。若当真是中毒,怕只能延请一世俗医老神仙出山了。只是,这老神仙怕是不大好请的。”
江湖中有施毒高手紫金落,传言没有他杀不死的人。又有解毒高手一世俗医,传言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只是这俩人都是传说中人,极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更是无人知道,若是这俩人对上,谁会更胜一筹。
林同辅首次感觉如此棘手,李遥香身为国主,身份非同一般,中毒的消息断不能大肆宣扬。而若是不能大肆宣扬,又如何找到一世俗医呢?
不但不能大肆宣扬,还得封锁消息,以防有人趁机犯上作乱。
念及此处,林同辅定了定心神,对几位太医嘱咐一番,便缓缓出了大殿。
走到殿外,林同辅被人拦住了,是那个一直跟在李遥香身旁的黑衣老者。
“丞相大人且放宽心,一世俗医由老夫来找,大人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成。”黑衣老者的嗓音甚是沉稳,听来让人极为安心。
林同辅的视线在黑衣老者的脸上停留一阵,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朝台阶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