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鹄影渡,一路之上江水平缓,江船行得颇稳,便说是如履平地也不为过。
碧云江的水清澈异常,倒映着蓝天白云与青山远黛。秋风过处,水面方才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微波,那水中的蓝天白云便活了过来,缓缓地朝前飘荡开去。
碧云江两岸有些许小舟,由着头戴斗笠的老翁慢悠悠地划着,缓缓向着碧云江中央过来。小舟尾端坐着一身着白袍的青年男子,手中握着一卷简策在细细观瞧,似乎这碧云江上的美景亦不能打动他分毫。
江船甲板上亦立着一白袍男子,望着碧云江前头许久未曾动过,唯有微风拂过时,方能见着他那随风轻轻摆动的衣袖。因其背对着江船后端,无人能瞧得见男子的容貌神情,倒是不知这男子是被碧云江的美景所吸引,还是在纯粹走神。
男子后方,不过一步之遥处放着一张略微高大的马凳,马凳后有人席地而坐,双手撑在马凳上,托着一个脑袋。细细瞧来,能发现那双手颇小,撑着的脑袋也不大,原来却是一孩童。
这孩童倒是同右前方的白袍男子一般,一动不动地望着碧云江前头,那双大眼睛已许久未曾眨动过。不知过了多久,孩童许是回了神,竟是开了口。
“哈,水是眼波横。。。”
听得这边动静,右前方的白袍男子终究有了反应。白袍男子微微偏过头来,一脸的诧异神情。只是盯得许久,也未曾听到下句。白袍男子许是失了耐性,开口问道:“山是什么?”
听得先生吴越开口,离洛方才惊觉,自己情不自禁之下,竟是险些说漏嘴。心头颇有些自责的同时,却是一脸的疑惑,“先生此言何意?”
吴越略微一愣,轻轻一笑,“诗词中,山水通常连用。洛儿既是能想出‘水是眼波横’的美句,莫不如再好生斟酌一番,想想山是什么。”
离洛“哦”了一声,认真地点点头,又将小脑袋偏回,仍旧望着碧云江前头出神。
见此情形,吴越又是轻轻一笑,将脑袋扭了过去,不再看离洛。
碧云江前头并无行船,水面只在微风来时轻轻漾开,恰如美人流动的眼波一般好看。然而,离洛瞧着这般美景,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人生多少事,大多无法与人言。而此时的离洛,不能与人言说之事似乎算得上世人中最多的。即便他年岁尚小,些许荒唐之事说出来也无妨,顶多被人扣上“童言无忌”或是“不似凡人”的帽子。但他以往向来口风很严,过往种种,怕是真个成了前尘往事,不肯再提。
“想得这般久,洛儿可曾想好了?”
“啊?”离洛回过神来,见吴越偏过头来瞧着自己,方才“哦”一声,“想到了,先生。”
吴越面上掠过一丝惊异,旋即又饶有兴致地开口,“说来听听。”
离洛哪里想过,此时心念电转,片刻后脱口而出:“水是眼波横,山是梅风菊。梅是梅花的梅,风是风儿的风,菊是菊花的菊。”
“这。。。”吴越微微张开了嘴,面上升起一抹诧异神情。
“先生怎的了,可是洛儿作得不好么?”
“尚可。只是不知,洛儿为何会将山比作梅风菊?”
离洛眼睛眨了眨,又脱口说道:“因为梅风菊好看,山也好看。”
吴越轻轻笑了,伸手抚一抚离洛的小脑袋,赞许地点点头,“是啊,山好看,梅风菊也好看。当然,最好看的还是洛儿。”
听得吴越赞美,离洛咧嘴而笑,像个小傻子一般开心不已。吴越哪里知道,离洛心里早已泪流满面。
哪里想到,无意间有感而发,竟是一个坑接一个坑地填。
瞧着吴越一脸的宠溺,离洛心道:好在小爷今儿心思如电有如神助,否则。。。
不久后,吴越仍旧静立船头时,离洛却是趴在马凳上睡了过去。
睡得一个多时辰,待再醒过来时,点点星光映入眼帘,四周已然一片昏暗。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感觉有些冷,离洛紧了紧身上吴越给他披上的袍子,从甲板上站起身来。
晃了晃稍显蒙圈的脑袋,抬头看看天,那点点星光就像是大铁锅里的金豆子一般,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没有光污染的年头,连这等时节都能看到星星,不得不说也算是一种穷奢极侈。
瞧着天色,离洛估摸着此时至少都过了戌正,然而却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碧梳城。在他想来,这夜间江上行船,若非熟手恐怕也是殊为不易的。自然而然江船的航速便慢了下来,恐怕连白日里一半的航速都不到。
离洛跟着吴越回到房舍不久,那宋千里派人过来传话时,离洛才反应过来,商船将航速慢下来,是快要到达目的地碧梳城的缘故。
在碧梳城下船的,也就离洛四人加两队“风中骑”士卒。
下得船来,那“风中骑”将领林沧舷将一个队正拉到一边耳语一番,不时看看离洛等人,似乎在交代些什么。林沧舷交代完,又过来离洛这边,与几人道别。
。。。
经过一番折腾,众人才进得碧梳城来。好在众人并没有走多久,就到了城中一处大宅院门前。
那大宅院的门紧紧闭合着,只在大门两侧各挂着一个大红灯笼。借着那灯笼发出的微光,众人能瞧见门两边的一座大石雕,看模样似乎是石狮。
离洛跟在吴越身旁,耳听得宅院里传来喧闹声,想来应是主人家有客到访。若是平日里,这个时间点不大可能会如此热闹才对。
不待吴越吩咐,周大壮一步迈上前去,随后伸手拉着院门上的铁环轻轻扣了扣。
不消片刻,那院门“嘎吱”一声被人打开,一颗顶着帽子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一见外边站了许多人,不由得脑袋又往里缩了缩,待觉得安全些方才小心翼翼开口问询。
周大壮正欲自报家门时,跟在吴越身旁的离洛率先开了口,“大哥哥好,我等打安国来,托了‘风中骑’林沧舷将军的福,欲在贵府借住一宿,还望大哥哥去主人家跟前美言几句,我等在此先行谢过。”
门缝里的小脑袋听完离洛的话,果真见离洛有模有样地行礼,待他又狐疑地望了望列队立于一旁的“风中骑”士卒,方才说道:“诸位且少待片刻,奴婢立马去向老爷通禀。”
这般说完,院门又“嘎吱”一声轻轻关上。
。。。
安国京都,凝安城。
即使是在夜间,偌大的安乐殿也是灯火通明,那极尽豪奢的装饰在灯火的映照下,虽算不上熠熠生辉,却也是差不了多少。
安乐殿作为安国小皇帝的寝殿,平日里向来是彻夜歌舞不歇的,而如今歌舞却是奇怪地停了。
那安国小皇帝于临猷正坐在龙椅上咬牙切齿,不知是何事令其愤怒至斯。
龙椅前跪着一身着内侍衣裳之人,正俯首帖耳等候发落。细细瞧去,只见此人额头已是鲜血直流,胸膛处亦是不知被什么液体打湿了一块。
在他斜后方倒是有个青铜酒杯歪倒在地,早已从杯中流出的美酒顺着地面流得稍稍远了些。
安乐殿大门口,一队舞姬正匆匆而去,只留下仪态万方的背影。
小皇帝于临猷咬牙切齿地生了一阵子闷气,再看看一直磕头的内侍,愈发觉得此事甚是蹊跷。
离家余孽就那么几个知根知底的人,若非是云国从中作梗,断不可能逃得过内卫的追杀。
于临猷一念及此,对于云国这个六十多年的盟国,心头竟是也有了几分莫名的恨意。
父皇将将大行,云国便这般不听号令,莫非是,欺朕年幼无知么?!既是如此,往后这盟约,倒也不必再遵守!
想通此中关节,于临猷心里的火气瞬间消了一大半,再看那跪在身前瑟瑟发抖的内侍,霎时间兴致全无。
得了小皇帝的恩赦,那内侍将将倒着退下,尚未走到安乐殿门口,便见小皇帝唤过先前赶走舞姬的那个内侍,精神焕发地交代着什么。
瞧见此等情形,退至安乐殿门口的内侍心头不由松得一口气。小皇帝虽生性易怒,却也不会持续多久。因为,与生怒相比,美酒与美人更为紧要。
王进在安乐殿门口转身,出得殿门行得不久,安乐殿里便有靡靡之音响起,间或尚且有女子娇吟的声音传出,直教闻者心猿意马。
夜色掩映下并无人瞧见,出得殿门的内侍面上竟是掠过了一丝鄙夷。
。。。
南国都城,九天城。
此时天色极黑,城内的更夫一人拿锣,一人持梆,边走边敲。只见俩人配合极好,那梆子一下敲在铜锣上,发出“咚”的一声,传出老远。未待第一声落下,紧接着又敲一下。如此反复打得几次,方才停歇。
时间已至翌日寅时,九天城早已城门紧闭。
林沧舷好不容易进得城来,已是疲累至极,便任由老伙计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脚下的青石板,发出“哒哒”的声音。就这般骑着马慢行两刻钟,总算到了皇城外。林沧舷下得马来,将马交给城门卫,一番折腾,林沧舷方才过了护城河,到得皇城城门下。
又是一番搜身、查验,待确认无误且无有威胁后,林沧舷进得皇城,借着手上灯笼的微光走得许久,方才到达相北宫外的龙游门,被执掌宫禁的大统领派来的一员小将领了进去。
随着那小将又行得两刻钟,林沧舷方才抵达相北宫门外。只见那大殿门外两旁均立着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侍卫身上的玄色衣甲反射着自宫内透出来的火光,瞧来竟是让人觉着分外冷然。
待内侍进去通禀之时,林沧舷静静地立在殿外等候。不知为何,林沧舷此时心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着,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他观瞧,让他不禁毛骨悚然,却又无处可藏。
就这般手脚冰凉,汗毛倒立地等得片刻,去通禀的内侍方才回返。
林沧舷迈进殿门后,那种暗地里有人窥视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想到市井内的各种传言,林沧舷越发紧张,前行的步伐陡地慢了下来,随着领路的内侍一齐抬脚一齐落脚。不知不觉,俩人的步伐最终竟是变得出奇的一致。
“啪。”“啪。”
寂静的宫里,俩人的脚步声重合在一起,仿若只有一人在行走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林沧舷虽是不敢胡乱张望,但这一路行来,目光所及净是灯火通明。随着内侍穿过一座座宫殿,林沧舷最后在省德殿殿外驻足。
省德殿,南国此代女主一般用来非正式接见朝臣的大殿。
将将进入省德殿,林沧舷先前心头的那丝惊惧顿去,只觉殿内要比殿外暖和些许。殿内四处并无豪奢的装饰之物,只得大大的油灯将殿内照得分外亮堂罢了。
林沧舷从未进过皇宫,哪里想过,外边瞧来富丽堂皇的宫殿,内里却是如此平平无奇。
埋着头随着内侍到得省德殿里侧,林沧舷略微抬眼一瞧,只见那龙椅上斜靠着一极为年轻的美丽妇人。
不敢细瞧,林沧舷纳头便拜:“臣,林沧舷,叩见圣上!”
斜靠在龙椅上的女子无甚动作,见林沧舷拜完,方才淡淡开口,“起来罢。”
许是瞧出了林沧舷的拘谨,龙椅上的女子端正坐好,轻轻一笑,如微风拂面一般柔和。
待瞧得林沧舷片刻,女子方才说道:“赐座!”
内侍搬来马凳,林沧舷跪谢圣恩,方才身体稍微前倾着坐在了马凳前端。待他坐下后,方才觉着紧张的心绪稍稍松动些许。
“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启禀圣上,其人此刻应当进了应府。先前其后背倒是受了些伤,却无碍于性命。”
“如此便好。”
女子的声音依旧古井不波,令人听不出丝毫情绪。
林沧舷虽是颇为好奇,可他却不敢问,更不敢胡乱观瞧,只得埋着头盯着身前的地面。
其后林沧舷受了些赏赐,便随着内侍出了省德殿。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那个内侍领路,依旧是来时的那条路,依旧是那不解的心情。
从最初受令到如今复命,林沧舷对于此次去往边境所接应之人的具体身份,始终无从得知。当然,林沧舷有着自己的推测,只是这推测太过离谱,若是贸然说出去,怕是世人皆会称他异想天开。
省德殿内,龙椅上的女子呆呆地坐着。她似乎在细细瞧着大殿门口的灯火,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些许担忧,些许迷茫。
女子就这般坐得一刻钟左右方才回神,朗声道:“回宫。”
不过片刻,女子便与女官、内侍一道,往后边的紫灵殿行去,只留下一地的清冷,在空荡的省德殿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