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春季的雨,与秋季的雨一般,下起来连绵不绝,似乎永无止境。
在正堂门外待得片刻,细雨不断洒在身上,蹲在黑暗中的林初透已然浑身湿透。她伸手压一压草帽边沿,微动下酸软的腿脚,心头只余一片无奈。
以往的春季,每到下雨时林初透便喜欢坐在窗前,静静地瞧着窗外水雾弥漫的天空,听一曲“淅淅沥沥”的雅乐,只觉世间一切皆好。
然而到得此时,林初透忽然想去北方瞧瞧。听闻北方春雨贵如油,若是此时身在北方,定当不会这般狼狈!
林初透遥遥想着心事,却哪里想到,身后忽的传来“砰砰”几道沉闷声响,紧接着,后背靠着的泥墙竟是轻轻颤动起来,像是随时便要倒下来一般。
林初透“呼”的一下自地上起身,疑惑地盯着身后黑黢黢的泥墙。略微寻思片刻她才恍然,方才的声响却是自正堂内传出来的。
又静静听得片刻,屋内却是再无响动。林初透不禁有些好奇,小心翼翼自门框后探出头来,朝火光摇曳的正堂内瞧去。
被切开的桌案碎片与拦腰斩断的长凳堆得到处都是,一颗颗散落的骰子静静地躺在一片狼藉间无人问津。匆匆一眼,林初透却是并未瞧见正堂内有何身影。
待林初透视线落在空荡的高台之上,却见长形桌案上散乱的堆着不少屋瓦碎片。视线上移,火光蔓延上去的屋顶似乎破开了一个大洞,细雨自大洞中落下,砸在下方发出一阵“滴滴答答”的清响。
忽而,身侧响起一道轻微的呼吸声,林初透脑袋一偏,却见身侧立着一道身影,霎时间面现惊恐便要惊呼出声。
谁知此人却是迅速出手,“呼”的一下便捂住了林初透小嘴,“是我,莫怕。”
眼见此人探出脑袋露在昏暗的光线中,林初透这才瞧得清楚,原来却是先前那斗笠男。
见林初透面上的惊恐之色渐渐退去,庞姓男子这才将大手松开,讪讪一笑,低声道:“兄台,里头可是打完了么?”
林初透瞥一眼无人的正堂,摇头道:“不知。”
一来,林初透不通武艺,着实不知里头是否藏得有人。二来,方才林初透被飞过来的长鞭女砸中,这所谓的“取义郎”却并未事先警示,反而先一步悄无声息地逃离。
林初透只觉此人毫无义气,自是不肯多说一句。
同身后“取义郎”众对视一眼,庞姓男子一步踏进大门,环顾一圈屋子,不知瞧见了什么,庞姓男子瞳孔陡地放大一瞬,转眼便又踏出屋子,冲门外探头瞧来的“取义郎”众沉声喝道:“逃!”
这般喝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庞姓男子却是一溜烟奔出,身影没入前方黑暗之中。
眼见众人一窝蜂地逃离,林初透一时颇为迟疑,有些不知所措。
迟疑片刻,林初透鼓足勇气踏进屋子,偏头一瞧,却见略显昏暗的墙角四仰八叉躺着三人,不是那三大郎从又是何人。
林初透毕竟不通武艺,却是不知这般情形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寻思着是否要同“取义郎”众一道逃离时,屋顶却是传来一阵“砰砰”的响动。
抬头朝屋顶望去,只见昏暗的屋顶正簌簌落下一片沙尘与碎瓦,林初透躲避不及被沙尘迷了双眼,只好一手揉着眼睛,一面摸索着退出正堂。
。。。
“取义郎”的五大郎从皆有三品上的修为,即便是修为已达四品下的元二,也不可能这般轻易地胜过五人合击。但老妪却做到了,且毫发无损。
亲眼目睹整个过程,元二一时心惊胆战,急急一扯身后悬挂的绳索,自破开的大洞中纵身跃出。
屋顶被黑暗淹没,伸手不见五指,直让人分不清方向。但元二曾演练多次,此时轻车熟路地几步便已奔至正堂左侧的屋檐处。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一旦入了蔓延向远处的无尽黑暗,他便能如鱼得水地逃离。
哪里想到,元二正要纵身跃下,右肩却被一只利爪牢牢抓住,不待他挣扎,身形便已脱离自身掌控,“呼”的一下朝着屋檐后方甩去。
不待砸中屋顶,元二一掌在身下轻轻抚过,身形随即一翻便稳稳立在屋顶上。
只是,老妪哪里能让他这般好过,如影随形地扑过去,一掌拍向元二胸膛。
一掌破空,勃发的劲气呼啸吹来,劲气未至,被吹开的细雨却是“刷”的一下扑开,“啪啪”的砸在元二面上,生疼生疼。
这般痛楚只是小道,更为要紧的是,劲气如此猛烈,这一掌之凶狠可见一斑。
心念电转间,元二并不打算硬接。听着呼啸而来的掌风,元二双手成爪,朝着老妪的胳膊擒去。
却哪里想到,他还是慢了一步。利爪“嗤”的一声划破老妪的衣袖,却终究未能拦住老妪的重掌。
“砰!”
老妪一掌结结实实印在元二胸膛之上,受此一击,元二身形如出膛的炮弹一般,“呼”的一下朝着右侧屋顶扑去。
感受着胸膛处的翻江倒海,元二狠狠心,周身元气疯狂运转,身形在空中急急一扭,险之又险地晃动着立在屋檐边缘。
终究忍不住,元二“噗”的一下自口中吐出一口老血。不及擦拭嘴角,元二眉头忽的紧紧皱起。
方才尚且能感受到老妪的呼吸,此刻再听,前方的屋顶却是再无老妪身影。淅淅沥沥的雨丝直落而下,砸在屋瓦上发出接连不断的“滴滴答答”脆响。
大宗师?小宗师?
不待元二想得明白,左侧却是再度传来一阵“呼呼”风声。
这般修为高深的老妪,绝不是他一个四品修为的晚辈所能抵挡的。
生了这般心思,元二周身元气再度疯转,身形一扭便要朝后一倒避开来势凶猛的重掌,却哪里想到,老妪的手掌竟是如影随形般跟着改换方位落在他后背之上。
老妪的手掌虽颇为粗糙,却很轻,落在元二后背之上直如在抚摸一般。
但这只是元二的错觉,此般荒唐的想法尚未在脑中落实,后背却传来一道不可阻挡的劲力,“噗”的一下窜进胸膛,在体内“轰”的一下炸开。
。。。
林初透方才被沙尘迷了眼,闭着眼摸出大门,借着雨水揉得许久方才好了些许。
不待她抬脚离去,正堂屋顶却响起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和着“砰”的一声闷响,动静已是不小。
细细想来,定是屋顶的椽木已然断掉。
果不其然,有重物“砰”的一下砸在正堂地上。破碎的瓦片砸出的“刺啦”声,和着被砸翻在地的桌案发出“乒乒砰砰”的声音,一时响彻整个正堂,清晰的传进林初透耳中。
林初透自是不敢去瞧,也不敢转身逃离,略一寻思,她老老实实在大门一侧的黑暗中蹲下,享受着春雨的洗涤。
元二自屋顶摔下,已是伤上加伤,半晌也未能爬将起来。
眼见老妪自屋顶上方飘下来,立在身前盯着他细瞧,元二起了求饶的心思,“足下。。。”
话未说完,元二“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待胸膛稍稍平复,这才继续道:“足下若肯留得在下性命,我‘取义郎’的财物,足下尽可自行拿去。”
听得此言,老妪点点头,道:“且让老身寻思一番。”
元二心中狂喜,一脸期待地盯着老妪面上神情,似乎已迫不及待要得到老妪答复。
谁知老妪将将说完,面色忽的一冷,弯腰伸指在元二身上连点几下,道:“若你不死,老身那苦命的孙女岂能安息。”
老妪一步踏出大门,许是察觉到什么,脑袋一偏,视线便已落在左侧的黑暗中。
见老妪瞧来,林初透慌乱不已,不禁想要后退一步,谁知脚下一软,却是一屁股“啪”的一下坐在泥地上。
心念电转间,林初透嗫嗫嚅嚅道:“奴,奴家,今日方被虏来此地。”
听得一道好听的女声响起,老妪不置可否,抬脚走进前方的黑暗中。
见老妪直直去了,林初透松得口气,却不知该留该走,一时呆愣地坐在泥地上。
。。。
庞甫饮一路奔至山寨大门,正要一脚踏出,却想起什么,又扭身朝后方一排屋舍奔去。
这般世道,若是身无分文,当是寸步难行。
虽说深知正堂底下藏着“取义郎”所有家当,可莫说是他,便是那五大郎从仍是自由之身,此时怕也不敢去到正堂。
回屋匆匆取了平日攒下的银钱,庞甫饮一步未留,急急出了屋舍。
眼见身周皆是匆匆而去的身影,庞甫饮立马施展开身法直奔山寨大门而去,生怕走得慢些便被那老妖婆追上。
山寨大门离得并不远,不过片刻,庞甫饮便已奔至平台之下。
然而,庞甫饮却是被拦了下来。
平台下两侧挂着的灯笼散发着微微火光,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微光映照下,门前立着一道道身影,影影绰绰的好不怪异。
瞧见这般情形,庞甫饮不由急道:“尔等不要命。。。”
话未说完,前方一道道呆立不动的身影之间,却是缓缓飘出一道白影来。
眼见老妪飘来,庞甫饮心头一跳,脚尖急点朝后退去,口中急急说道:“在下不能人道,前辈孙女在下一根手指头也未曾动过。。。”
话未说完,老妪已一指点来,“噗噗”几下,庞甫饮便再难开口。
眼见老妪身形一闪便已藏进前方身影之后,庞甫饮心头一阵悲凉。
庞甫饮当年在成国与人比武,失手之下杀了对方。
可此人乃是安国缠仙瓮弟子,无奈之下,庞甫饮只好马不停蹄逃往南国。
路过凤息山时,元二见他身手尚可便劝他留了下来。
若非当初冲动,轻信了元二之言,他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听得身后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庞甫饮却是暗道:来罢,都来罢。有了尔等作陪,黄泉路上,大爷自不会孤单。
果然,老妪如幽灵一般,身影一晃便飘过庞甫饮身侧,“呼呼”几下,老妪便又飘回身前,后方却再无动静。
约过一刻钟,身后再无脚步声响起,庞甫饮细细一寻思,只觉山寨中的“取义郎”众,怕是已尽皆被困此处。
不及多想,却见老妪一手提得一人,轻飘飘地自身侧走过。
未知从来都是最可怕的东西,尚未想明白待会儿会是何等下场,庞甫饮身下却已有湿热之意。
。。。
以她这般柔弱的身子,若是被老妪追上,须得生出多少误会。左思右想,林初透终究未敢抽身逃离。
在泥地中立得许久,林初透索性回了正堂,自一片狼藉中翻出一根凳腿握在手上。
过得一阵,眼见角落处爬起一道身影,冲她伸出一只手掌来,倒像是求救一般。
林初透心头害怕,慌乱之下一棍“啪”的一声抽了下去。
短棍正巧抽在此人脑袋上,此人却是再撑不住,“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再无动静。
听得身后响起“砰砰”两道闷响,林初透心头一惊,猛的扭过头去,却见老妪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此时正面无颜色地偏头瞧来。
林初透畏畏缩缩后退一步,手中的短棍松开落在地上,弹出“笃笃”几道声响。见老妪无甚动作,林初透越发害怕,吞吞吐吐道:“那,那人,想,想爬起来。。。”
老妪一声不吭出了正堂,留下林初透在屋内发愣。
未待多久,仍在发愣的林初透被脚步声惊醒,却见老妪自门口进来,手里提溜着两个人。
如此反复,不过半刻钟,屋内已堆满一道又一道身影。
正不知老妪要做些什么,却见老妪走了过来,“你,跟老身过来。”
听得此言,林初透“啊哦”一声,紧紧跟上踏出大门的老妪。
跟在老妪身后,林初透不禁浮想联翩: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提溜起人来,会颇为吃力。
着实是林初透想得差了。
将林初透带至山寨右侧的一间简陋屋舍内,见林初透茫然不已,老妪指着那满屋的木柴,道:“搬。”
林初透微微一愣,寻思片刻便已想得明白。虽心下不忍,可她自身难保,难不成此时要跳将出来,冲老妪道一声“不能如此做”。完了老妪一巴掌拍死她,再将她扔进人堆里去?
抱完木柴,在正堂外等得片刻,眼见里间火势越来越大,林初透不忍再看,背过身去闭上了双眼。
“兄台。”
听得颇为熟悉的男子声音响起,林初透“呼”的一下睁开眼来,却见前方昏暗处立着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细细一瞧,不是那庞姓男子又是何人?
林初透心头一惊,怔怔后退一步,“你怎的。。。”
庞甫饮自是明白林初透的慌乱因何而来,却是讪讪一笑,道:“兄台莫怕,在下虽是同在山寨中,却与旁的‘取义郎’不尽相同。若非如此,老前辈又如何会。。。”
老妪自正堂出来,视线在俩人身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走罢。”
话头被老妪骤然打断,庞甫饮却是立马闭了嘴,手上用劲,将落在身侧的木箱端起,一步一步缓缓跟上前头的老妪。
眼见俩人走得远了,林初透伸手抹一把面上的雨水,一步踏出,跟上前方明暗交错中越发模糊的两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