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四月,总是最让人舒服的一个时节。徐徐春风扑在脸上,便像是一只柔嫩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一般,总让人觉着温柔。
南国与云国之间隔着一道天堑——碧云江。
碧云江自云国西南方稍稍倾斜着一直往西延伸,在南国东北方拐了一道弯,直插南国地界。北面是云国,南面则是南国的此段往西延伸的碧云江,是云国与南国最长的国界。除此之外,南国去往云国的通道,便只余凤息山与雀止山。
忽而,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丝丝缕缕的细雨落在凤息山的树叶上,敲出“沙沙”的轻响。
天色渐黑,离着凤息山山脚不远的缓坡上,正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小路往山上行去。若是有家住附近的农户瞧见,觉着奇怪的同时,怕是会忍不住对此人竖起大拇指。
凤息山下的农户都知道,凤息山上的这条小路,并非是猎户或农户走出来的,而是山上的山贼走出来的。
沿着凤息山的这条小路再往上走,到得半山腰处,绕着凤息山行得半圈再下山,便是云国西南边界。这条小路,一般人是不会走的。通常都是些来往两国的行脚商,才会被逼无奈走这条小道。
凤息山上的山贼有个雅号,叫“取义郎”。“取义郎”的首领倒也不笨,通常只收取行脚商一定比例的银钱。细算起来,倒是比乘船的开销尚要少些。诸多行脚商一经盘算,来回一趟倒是尚能赚取些许银钱,便也默认了“取义郎”的规矩。
以行脚商的立场来看,凤息山的“取义郎”似乎也没那般穷凶极恶。
林初透在小路上缓缓前行,雨虽不大,但淋得久了,险些湿透的衣物黏在身上并不舒服。好在她戴了只草帽,头上束起来的发丝才得以幸免。
遇上春季,小道旁皆是半人高的杂草。天色一暗,小道便越发幽深,林初透行走其间难免有些胆颤心惊。相比碧云江渡头的显眼而言,此处却是要隐蔽得多,便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一阵微风拂过,将雨丝带斜落在脸上,微凉的感觉虽是有些舒服,但林初透却慌乱地低下头去,生怕雨水将面上的黑灰淋掉。
又走得一阵,林初透草帽边沿处却是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双鞋。林初透悚然一惊,抬头一瞧,前方几步开外竟是立着两道身影。
听得后方有脚步声响起,林初透回头一瞧,只见后方亦有两道身影缓缓过来,越来越近。
林初透深吸一口气,略定心神,粗着嗓子道:“诸位大侠,在下路过此地,还请行个方便。”
前头俩人听得此言,其中一人“哈哈”笑得几声,阴阳怪气道:“我等并非是什么大侠,兄台切莫误会了才是。”
听得此言,未开口的几人却是附和着怪笑起来。
见林初透并不答话,方才开口之人又道:“瞧兄台这般模样,怕不是行脚商罢!此地除却行脚商,向来只有想要逃往云国的犯事之人才会经过。只是不知,兄台究竟犯了何事,以至于要连夜逃往云国?”
听得此言,林初透倒也并不慌乱。她早已打听过,但凡想要经过凤息山之人,只要肯留下些许财物,“取义郎”便不会多加刁难。
一念及此,林初透开口道:“在下所犯之事,诸位壮士无需知道。‘取义郎’的规矩在下自是省得,只是不知,要多少银两才肯放在下离去?”
前头左侧的男子微微一愣,心道:倒是个懂规矩的。
“兄台怕是只打听到一半,余下的规矩,如今且让在下亲自告知于你。”
见林初透无甚反应,左侧的男子只觉了然无趣,“凡是犯事之人,须得留下身上所有财物,其后且得去山上待上两年。兄台且放宽心,咱‘取义郎’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贼人,两年以内,兄台的衣、食、住,咱自会提供。”
听得此言,林初透面上掠过一丝焦急,但却无可奈何,她毕竟只是一柔弱女子,如何能与四个“取义郎”贼人相斗。
愣得半晌,林初透只得将挎在肩上的布袋递了过去,随口问道:“不知这两年中,须得做些什么?”
左侧男子接过布袋一摸:嚯,好家伙,此行收获颇丰呐!
头顶斗笠的男子自布袋中掏出一块银锭,细细掂量一番,只觉起码得有五十两。他稳了稳有些激动的心神,道:“就这些?”
生怕几人来她怀里摸,林初透便只好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银两递了过去:“全在这儿了。”
男子瞥一眼林初透,倒也不仔细查。在他想来,反正都要带到山寨去,藏是藏不住的。
男子朝林初透身后两人招招手,转身道:“回!”
林初透走在中间,听得前头的斗笠男轻声道:“此行回去,怕是哥哥俺又得动一动这位子了。”
男子这般说完,余下三人自是好一番恭贺。细细想来,这斗笠男便是四人之首。
待恭贺完,走在斗笠男前头的矮小身影说道:“前几日,皮猴那泼货带回二十两银子,居然被樊老大升为小首领。那家伙,此后怎一个神气了得,便连在兄弟们跟前走路都是垫着脚的。瞧他那颐指气使的做派,兄弟们可是都气坏了。此番大哥一回去,那泼货怕是又得过来跪着乖乖听话。真特娘的解气!”
林初透随着几人在小路上行得一阵,便见头前带路的人偏离了前方左拐的小路,往坡上爬去。那坡上立着一排排大树,大树下生满了矮小草木,瞧来不像有路的样子。
谁知跟着几人又在树林里行得片刻,前方竟是出现了一条黄泥大路。那黄泥大路有些陡,却直直往山上插去,端的是气派非凡。
又随着几人行得两刻钟,林初透腿脚都酸了时,才有一个模糊的山寨影子映入眼帘。林初透瞪眼一瞧,只见那山寨位于陡峭的山顶下方,便像是在用人力挖出来的一片平地上盖起来的。
跟着几人到了山寨大门外,只见山门上方竟用木头搭建起一个平台,平台下方的木架上均绑着一支火把。
微微晃动的火光蔓延出来,平台上方的几道身影却是模模糊糊,倒是瞧不清生的什么模样。察觉到几人上来,平台上响起一道低沉冰冷的嗓音,“来人止步。今夜月色如何?”
斗笠男朗声道:“今夜月正圆。”
此时细雨未绝,又哪里来的月亮。林初透细细一想方才明白过来,这竟是在对暗号。
果然,平台上方开口之人大笑两声,朗声道:“开门,庞大哥回山。”
听得此言,平台下方的大门却是“嘎吱”响得一阵,被人自里头缓缓推开。
这般严谨的规矩,林初透心头升起些许赞许。跟着庞姓斗笠男进了山寨,只见当中是一条略宽的土路,土路两侧却是一排排罗列齐整的木屋。
或许是时辰尚早,只有些许木屋中有灯火闪现。听得有呻吟声自灯火处传来,林初透细细一听,立马变得面红耳赤,好不羞怯。
土路尽头是一间很大的屋子,火光摇曳中,满屋子的身影聚在一起发出一阵喧哗之音,倒是不知在做些什么。
待走得近了,林初透才算看明白。
那一屋子的人分成好几桌,每张桌案前后均立满人影。有骰子在骰盅内撞击的声音自被挡住的桌案中传出,围在一旁的众人则在使劲吆喝,却原来是在赌博。
从赌桌中间留出来的通道望过去,屋子最里侧竟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摆了一张长形桌案,上方堆了好些酒肉。
坐于桌案后之人却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大汉一只手端起酒碗就往嘴里灌,随后便有几丝酒水顺着嘴角流出。
见大汉一碗酒干完,立于一旁瞧来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抱起酒坛便往空碗里“哗哗”倒酒。
瞧见林初透几人过来,大汉喝道:“静!”
一声大吼中气十足,震得林初透耳朵“嗡嗡”作响。
听得斗笠男回报,大汉颇有些意外地瞧向林初透,却见林初透满脸黢黑,怎一个不忍直视了得。
大汉扭头赏了庞姓男子,又将其升作可带十个小弟的山寨小郎从,旋即有些不耐地挥挥手。
山寨正堂再度恢复嘈杂,庞姓男子却将林初透拉了下去,道:“兄台晚间且在此处玩耍一番,明日庞某便令人教你做事。”
庞姓男子丢下林初透便同手下小弟加入赌局,她一时无处可去,又不敢逃,便只好在靠门的角落处寻了张长凳坐下来。
听着满屋子的喧闹声,又深处贼窝,林初透不由有些害怕。她后背倚着木墙,将手臂交叉着抱在怀里,心头满是忐忑不安、茫然无措。
七岁那年,眼见林初透年纪越来越大,家中一年到头却无甚余粮,林初透父亲便用她在人牙子那里换了一两银子。
此后林初透便被人牙子带到京城卖给了遗笑楼,从那时起,她便由据说是自宫廷出来的老嬷嬷带着,学些声乐、舞蹈。
老嬷嬷要求甚严,犯一点小错便是鞭子伺候。每日晚间,林初透几乎都是被疼醒的。醒了之后,林初透便躲在被子里直哭。到得如今,她背上仍有许多道旧疤。
后来听遗笑楼的几个姐姐调侃说,偏偏有人喜欢这些伤疤。每每听到此处林初透便会一笑置之,却又总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想: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般恶趣味?
那时同林初透住一起的便是遗笑楼的悠棠几女,几女比她稍大两岁,想来却是都经历过此事,每每听到她的哭声,便来床前安慰一番。
由此,悠棠几女似乎比亲人更像亲人。得了几个姐姐照顾,一年之后她便极少挨打。跟着老嬷嬷从头到尾学得五年,她十二岁那年便已经开始上楼。上了楼,自是有瞧上她的,她便开始为遗笑楼赚取银钱。
上楼三年,为遗笑楼赚取了不少银钱的同时,林初透自是也得了不少客人的赏赐,但她都是小心翼翼地攒着,从不舍得乱花。
林初透本以为,待再过几年凑齐银两,赎了身便能找个如意郎君嫁过去安生过日子。哪里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许是,命里注定有此一劫罢!
屋子里吵闹依旧,林初透正独自偷偷想着心事,空洞的双眼却是察觉到某物一晃而过。
林初透茫然地抬起头,却什么都未瞧见,心下正有些奇怪时,目光又逡巡一番,终于在屋中稍宽的过道里侧,瞧见了那一晃而过的物什。
紧接着,林初透面带惊恐,“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凄厉中夹杂着些许惊恐的惊叫陡然爆开,屋中众人的吆喝顿止,纷纷回头朝林初透瞧了过来。顺着林初透的视线瞧去,众人尽皆错愕。
待瞧清过道里侧地上的物什,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赌桌中间的过道里侧静静的摆着一颗人头,那人头睁开的双眼中似乎带了一丝惊恐。许是人头被割下未久,此时仍有鲜红的液体自脖颈下流淌出来,最终在人头前方汇聚成小小一滩。
庞姓男子胆子不小,自一旁的桌案后出来,望着地上的人头诧异道:“皮,皮猴!”
听闻此言,众人细细一瞧,当真是那皮猴。
皮猴在山寨几位小郎从中已算是本事极大,除却有一身三品下的修为外,更为人称道的是他的轻身功法。
皮猴的轻身功法在整个“取义郎”里,是人尽皆知的巧妙,甚至直逼五大郎从。山寨中曾有传言,只待皮猴将修为练至三品上,便是“取义郎”毫无争议的第六郎从,可与五大郎从平起平坐。
然而,令屋中众人感到诧异又惊恐的是,本领如此高绝的皮猴,方才离开山寨不过大半日的工夫,再见时,却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人头。
许是被吓住,屋中再无人言语,只齐刷刷地望着坐于高台的郎首。
高台上嘴角似乎还流着酒水的大汉瞥一眼地上的人头,只微微眯了眯眼,却是不再细瞧。不知察觉到什么,大汉猛然抬头,望向了门外的过道上空。
林初透跟着望了过去,却见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漆黑的夜空,细雨仍旧未停,只余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林初透耳中。
正当林初透莫名其妙时,漆黑的夜空似乎有什么物什正极速而来。那物什来得极快,与空气极速摩擦后发出“咻”的一道尖利之声。
那物什穿破雨幕而来,火光摇曳中在林初透眼前一闪即逝。下一刻,那东西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笃笃”的一阵颤音。
林初透又随着众人朝颤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却见高台之上,大汉身后头顶上方的木墙处正插着一把长剑。剑尖不知入木几分,长剑剑柄仍在颤动不止。
长剑离着大汉脑袋不过三分距离,却见大汉仍是面色不改,林初透不禁暗赞一声。
见大汉仍旧望着门外的漆黑夜空,林初透与众人自是好奇得紧,又回头跟着望了过去。
门外的夜空仍旧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却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沙沙”声。细听之下,倒像是脚步声。
只是,这脚步声颇为奇怪,无论穿着怎样的鞋,在下过雨的泥路上发出的声音都不该如此。
脚步声越发近了,林初透却始终未见到人影,不由越发觉着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在杀了“取义郎”后,堂而皇之进入山寨,尚且这般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