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
方少愚将将忙完手头的事,正打算回屋歇口气,老师余秉诚却颤颤巍巍地自门口进来。他略微一愣,忙紧走几步,上前将余秉诚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方才恭敬问道:“老师怎的过来了?”
余秉诚直起身来,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方少愚瞧得许久,方才叹口气,说道:“少愚哪,圣上差人来下了一道口谕,令工部去兴钰坊李府寻一人。老夫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你便代老夫去瞧瞧罢。”
方少愚生得相貌堂堂,听得此言眉头便紧皱起来,倒是多了一丝正气,“老师,我工部怕是,还未清闲到如此地步吧?”
余秉诚接过茶盏,揭开杯盖轻轻拂了拂,闻言猛地抬头一眼瞪将过去,待饮下一口香茶,这才慢条斯理道:“你这死脑筋,让你去你便去。圣上下了口谕,难不成让老夫亲自去一趟?”
见余秉诚生怒,方少愚挠挠头,说道:“老师切莫动气,学生去便是。只是不知,圣上让学生去寻何人?”
“圣上未曾明言,你去了便知。不过能让圣上亲下口谕之人,想来定然不会简单,你去了切不可生了忤逆之心。须知在这九天城中,即便你身为少府监,可到底也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学生省得。”
见余秉诚坐得片刻便要走,方少愚赶紧上前相扶。
余秉诚边走边悠悠道:“往后啊,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再莽撞行事。犯了小错倒不打紧,只是你这性子还得改改,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怕是老夫也保你不得。”
余秉诚说得虽是随意,方少愚听来却心惊肉跳,念及往日之事,他只好连口答应。
方少愚坐在马车里,想着老师余秉诚方才所言,不禁心里又有些疑惑不解。
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下,方少愚下得车来,瞧着眼前偌大的府邸,心头越发疑惑。
若是他没记错,这李府原本是安王的府邸。后来安王去了封地后意图谋反,被前代国主赐死,这李府便被朝廷罚没,没想如今却又被赐了人。
“是你寻我?”
方少愚仍在猜测着李府新主人是哪一位王爷时,去了许久的下人迟迟不回,却是自府中出来一稚子。他并未将心思放在这稚子身上,却不料这稚子倒是先开了口。
方少愚目瞪口呆半晌,心道:哪里来的小贼?
原本想出口训斥一番,忽而忆起老师之言,及时咽下到嘴的话语,“啊哦”一声,又连连摇头,强行挤出一抹微笑,“不找你,我找这府中主人。”
见三十来岁的方少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离洛心道:莫不是来寻小爷开心的吧?“我便是了,你说吧,什么事?”
“你,你是这儿的主人?”方少愚哪里肯信,哂笑一下,说道:“莫闹,快快将你家长辈唤出来。”
离洛有些不耐,“再不说我走了,你就蹲这儿继续等吧!”
“你。。。你真是这儿的主人?”
离洛翻了个白眼,眯着眼盯着方少愚,“你以为呢?”
眼见方少愚仍旧游移不定,离洛转身要走,方少愚这才急急开口:“咳咳,下官工部少府监方少愚,奉命来此。”
听得此言,离洛又转了回来,“早说啊,废话真多,进来吧!”
后院,离洛在石桌旁坐下,见离老头已去了魏云跟前不再管他,这才回头瞧着身前略显拘谨的方少愚问道:“你是少府监?”
方少愚点头。
离洛又问:“做什么的?”
方少愚有些懵:这问的什么话?想了想答道:“少府监便是少府监,隶属于工部,掌管缮修、功作、盐池。。。”
见方少愚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指头细数,似乎无穷尽的模样,离洛不得不打断道:“这么说,你手底下有很多人了?”
“也不多,几十来人。”
“几,几十人?”离洛被惊到了:管这么点儿人,要你何用?
“怎的才这么些人,你是几品官?”
方少愚越发糊涂:这都是些什么问题,莫不是在戏耍我?想到眼前稚子的年纪,方少愚才有些没底气答:“正四品下。”
“四品才管这些人?”
方少愚有些委屈,正四品那是老师余秉诚,这小贼什么都不懂,如此说将老师置于何地?“是正四品下。”
“罢了,几十人便几十人吧。”
离洛哪里想得到,堂堂一个正四品,哦,正四品下的官员,手底下居然就几十号人。不过,聊胜于无嘛。
“这附近可有构树?”离洛又问。
“构树?”方少愚细细一想:那是什么树,咱又不是搞农事的,哪里能知道这些?“下官着实不知,须得问过才知晓。”
离洛颇为无语地瞧着方少愚:这什么人呐,简直一问三不知,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升到正四品的?
“公子。”
离洛听得有人唤他,偏头一瞧,却是远三不知何时过来立在身侧。
“公子,出了武德门,沿着官道行得两里地的山坡上,便有许多构树。”
远三将将过来,听得离洛在问构树,见这身着官服的人竟是不知,可把他高兴坏了:总算逮着机会在小公子跟前儿表现一番。
果然,离洛一听此言甚是高兴:“三儿,这次你可帮了我大忙,回头去老秦那儿领二两赏银,便说是我允了的。”
老秦是李府的账房,专管府中的一应开销。
相比远三的开心,方少愚则有些不甘和嘲讽:特么的败家子,就为一个答案,赏出去老子半个月俸禄。
完了又有些后悔,平日里做甚不去问问构树是啥呢?
既是知道构树所处之地,离洛有些迫不及待地叫上方少愚出府,迟了恐怕还得被离老头逼着练剑。
方少愚一头雾水地跟着离洛出了李府,思前想后,终究狠下心来问道:“公子,咱这是去哪儿?”
离洛头也不回地爬上马车,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出城。”
“出,出城?”
方少愚有些哭笑不得:这尼玛,咱能不能别闹了?
堂堂一个朝廷四品大员,没成想有朝一日却被个稚子戏耍。方少愚一时心里满是委屈,可有圣上口谕,他还只能跟着这所谓的“公子”瞎折腾一番。唉,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咦~?”
离洛觉着有些不对,就这么出城,去干嘛呢?“老方,去,将你手下那几十人都叫上。”
方少愚有些楞神,“叫。。。叫人做甚?”
离洛理直气壮道:“砍构树!”
方少愚气得直想骂娘:老子陪你玩儿也便罢了,还想让咱整个工部官员陪你一起玩儿不成?“可。。。他们尚未放衙呐!”
“放衙,放什么衙?”离洛有些不解,“你手底下的匠人,也是官员么?”
“匠,匠人?”方少愚有些摇摇欲坠:特娘的,果真是逗老子玩。要匠人不早说,玩猜字谜呐!
方少愚这次学乖了,壮着胆子问离洛要匠人做些什么。待离洛解释一下,他总算明白过来:不就砍树剥皮嘛,那还不简单?
俩人坐上马车,不久便回了工部,方少愚三言两语便调来一批闲着的匠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马车出了武德门又行得两里地方才缓缓停下,离洛四处一瞧,果见不远的山坡上确实有许多草木。至于有没有构树,要上去瞧过才知道。
不等方少愚下来,离洛便独自往山坡上爬去。方少愚一瞧离洛那细胳膊小腿儿的,若是不慎滚下来,可如何是好?忙放弃整整衣袖的打算,急急跟了上去:“公子慢着些,这上山坡可得当心呐!”
离洛爬上山坡便傻了眼,只见那山坡上一片树,大部分却是光秃秃的未留半片叶子。仔细瞧了瞧,发现这些树长得都差不多,哪里认得出来?
待那四十几个匠人上得山坡到了方少愚跟前儿,离洛便开始颐指气使地下令了:“呐,你们去这边儿砍,你们去那边儿。看到那些还留着树叶的没?统统给我砍了!”
方少愚目瞪口呆地瞧着离洛的模样,见那些匠人尽皆望过来等着下令,他也只好点了点头,却并不言语。
正当匠人们要开动,突然人堆儿里冒出一道声音:“大人,那些不是枸桃树啊。”
方少愚再度愣住:不是枸桃树?构树,枸桃树?
可怜方少愚对树种从未涉猎,想死他也弄不明白,只好望着离洛,小心翼翼问:“公子,是砍枸桃树,还是砍构树好?”
不止方少愚不明白,离洛小公子也不明白。面上掠过一丝尴尬,离洛两手叉腰,理直气壮道:“都砍了!”
说完离洛胸膛一挺,抬头看天,面上满是傲娇:小爷说是构树便是构树,不服还是咋滴?
砍树加剥皮整整花了近两个时辰,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方少愚不禁催促道:“快些搬下去,快些!”
待匠人们将剥下来的树皮一捆捆地放上板车,马车便在前头带路急急往城里赶去。
好在众人行得不慢,赶在城门将要关上的那一刻进了城。否则,怕是又少不了一番麻烦。
待方少愚将离洛送回李府,将将要离去时,离洛却是嘱咐道:“别忘了交代你的事,明儿我会过去瞧瞧。”
“公子且放宽心,您交代的事,下官自是不敢忘的。”
见离洛背着手迈进府门,方少愚却是在心头嘀咕开来:特娘的,累死老子了!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让堂堂一个朝廷官员,来伺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贼。
。。。
李府。
南国冬日的晚间有些凉意。东边的院子里摆着一个大木盆,有热气自大木盆里升腾而起,将原本透过来的昏黄光线遮掩得越发朦胧。
木盆中躺坐着一道光着背脊的小身影,不知过了多久,那小身影问道:“离老,还要泡多久啊?”
离春阕并不答话,见离洛要起身,迅速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将离洛摁了回去:“好生躺着,若是再折腾,往后遇着凶险老夫可就懒得搭理你了。”
“。。。”
身下的汤药不断刺激着离洛细嫩的身子,传到大脑神经里,只觉似有万只虫蚁在咬啮撕扯一般。
离洛龇牙咧嘴一番,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阴阴一笑,“离老,这世间可有什么功法,能让人飞天遁地的么?”
离春阕仍旧不开口,只轻轻哼了一声。
“唉!”
离洛装模作样的长叹了口气,“既不能飞天遁地,又不能一剑穿城,学些没用的劳什子做什么,岂不是白白耽搁工夫么?”
“。。。”如果可以,离春阕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离洛,这小子恁的气人了。“休得啰嗦,再泡一阵便换水!”
“还,还来啊?”
离洛只觉离老头的言语,似乎比此刻身下的汤药还来得猛烈几分,直刺激得他头皮炸裂,浑身再无半点力气:这什么玩意儿?习武就习武,练功就练功,直接给咱来个吸星大法不好么?非得这么折腾,就咱如今这小身板儿,迟早给你整垮了不可!
要是有啥辟邪剑法,咱挥刀自宫也是可以商量的。
许是察觉到这般想法有些危险,离洛摇摇头赶紧将其甩出脑海。
后院围墙边,一个黑影自墙上“呼”的一下落在地上,竟是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那黑影偏头迅速瞧得四处一眼,旋即便像鬼魅一般,倏忽间消失在了原地。
东边房舍的院子中,离洛仍旧躺在木盆中忍受着煎熬。听得离老头的威胁,离洛只好将搭在身侧的长帕取下,浸入身下的汤药中片刻,这才捏起来轻轻往胸膛处擦拭。
转移注意力从来都是离洛的强项,不知不觉的,离洛便开始轻轻哼起歌来: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时光苟延残喘,无。。。
离春阕提着木桶过来,听得离洛这般跳脱,眉头一挑,训斥道:“闭嘴!”
离洛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再也哼不下去。
待离春阕将桶中的药水倒进木盆,离洛又乖乖地躺了进去。将将躺下,便见离春阕将手中的木桶“呼”的一下掷了过来。
眼见木桶凶狠袭来,离洛不自觉地脑袋一偏,想要问上一句,却听得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回头之际,却见一个黑影手掌在地上一撑,倏忽间便直跃而起上了屋顶。那黑影速度当真快,快到他几乎只瞧见了对方的一个虚影。
那黑影有些惊讶,他此行已是极尽小心,却不想仍旧露了行踪,被人察觉出来。好在身后并未有人追赶,许是赶不上他的身法。
黑影如此想着,心头自是颇为骄傲。在屋顶上跳跃两下,他已然到了屋檐处,只要下了屋檐便是后院,到时凭他的身法,哪里还有人能追上他?
甫一低头,黑影却是愣住了。只见屋檐下立着一道白影,昏黄的光线落在白影面庞上,那丝微笑竟有种饶有兴致的意味,好不诡异,便似乎在说:跑啊,看你往哪里跑!
黑影面上掠过一丝怒意,却是心念电转间脚尖在屋檐处轻轻一点,身形如大雁展翅一般朝着白影后方的空地落去。
只是未及他落地,白影竟是先他一步倒退过来,轻轻推出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他腹部之上。
“噗”的一声闷响,黑影尚未自惊愕中回神,身形便“呼”的一下冲天而起,越过了方才来时的屋顶,“砰”的一下砸在先前的院中。
听得身后传来的响动,离洛吓得老大一跳,回头却见地上多了一道黑影。不禁偏头瞧着离春阕,惊愕地指着黑影道:“那那那。。。”
离春阕瞥一眼离洛,提着木桶走了,“这世间,虽没你要的什么翻江倒海,却没你想的那般不堪。你若是不好生习练,只怕这般三脚猫便能要了你的命。”
离洛扭头瞧瞧身后一动不动的黑影,又偏头瞧一眼院子左前方离去的老头背影,心头万般疑惑:这汤药,当真有用么?
转瞬心头却拔凉拔凉的,您老走了,若是黑影醒来,咱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