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发深了。许是因着这四处的静谧,那微风过处,竟是有轻微的“呼呼”声响起。
客栈大堂房梁上垂挂下来的灯笼,随着自门口拂进的微风轻轻摆动起来。灯笼中散发出的微微火光,自洞开的大门口透了出去,驱散开些许门外的黑暗后,落在门前的空地上形成一个昏黄的长方形。
客栈中的灯笼随风摆动,那昏黄的长方形便在门前跳跃开来。在这般冷清的夜幕中,那不断跳跃着的昏黄长方形似乎有了生命一般,在一片黑暗中独自挣扎着,抗拒着。
万藏踪扭过头朝客栈门外瞧去,只觉着那处昏昏黄黄之地,是那般的隐隐约约。愣得一瞬,犹如浆糊一般的脑海中,方才缓慢地升起一丝念头:啊,是酒劲尚未过去,看什么都是那般模糊不清。
忽的,万藏踪衣袖一抖,左脚一旋,右脚随着身子朝着客栈大门方向一提,身子便转了过去。紧接着左脚弯成弓步,右脚朝大门方向一滑,身子微微后倾,左掌朝后拉至腰间,右掌在身子前方挽出一个掌花,“呼”的一下拍向了客栈方向。
这般起手式一完,万藏踪的身子越发灵活,先前尚且能看得清颇有章法的招式,及至后来,他的身形已然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听得见“噗噗”的拳风与“呼呼”的衣袖破空声,却再见不着他的身影。
一套掌法耍完,万藏踪似乎已清醒过来,一脚踏出,朝着客栈那头缓缓过去,“格老子滴,踏破铁鞋无觅处哦。。。”
百里长安微微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冲身前的几个同门沉声喝道:“走!”
客栈内,瞧见小二的动作,左侧立柜后方的掌柜微微一愣,疑惑问出口:“阿贵,你这是。。。”
小二躲在大门右侧的墙体后,大气都不敢出,陡然听得掌柜的声音,偏头看过去,一根手指轻轻地竖起在唇边。
掌柜许是瞧见了,却是不明所以,只喃喃道:“这。。。”
听得墙体外万藏踪浑厚的嗓音,小二心中“咯噔”一下,面上掠过一丝焦急。听这话头,怕是自己已被对方察觉。
小二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即便如此,他却是依旧不敢动弹分毫。也许,几人只是错过了宿头罢。
“啪~啪”,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墙体外轻轻地响起。片刻之间,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逐渐靠近了客栈门口。
小二紧紧地盯着门口的昏黄之地,不敢动弹分毫。许是因着脚步声的临近,他恍惚间觉得,身前的空气似乎都开始凝滞起来,便连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顺畅。
小二陡然想到一个问题,霎时间面庞变得恰白。无论几人是否当真错过宿头,一旦踏入客栈大门,以那万藏踪的修为,一眼便能察觉到自己。若是对方出手试探,自己该当如何做?
一念及此,小二微微偏过了头,瞧见自房梁垂挂而下的三两个灯笼,灵机一动,旋即屈指一弹。
“噗噗噗”的声音连在一起,紧接着,原本昏昏黄黄的大堂,突的一下陷入黑暗。
当光亮消失的那一刻,小二骤然偏头一瞧,墙体旁的大门缝隙间,悄然露出藏青色的衣袍一角。
黑暗之中,小二唇角微微勾起,旋即身形一闪,朝着大堂左侧狂奔而去。
万藏踪虽面相粗豪,内里却是颇为细致。以防引起司空警惕,他特意将脚步声显露出来,以示自己光明正大。
方才那一套掌法,万藏踪耍得酣畅淋漓,只觉浑身舒坦不已。先前弥漫周身的酒气与浸入身子的酒意,在掌法耍完的那一刻便已悄然离去。
待万藏踪自黑暗中踏进那片昏黄之地时,他身周有丝丝缕缕的白气蒸腾而起,在昏黄的火光映照下,瞧来颇为显眼。
他已然分外小心,就连那司空的心思都胡乱地猜测了几分,可没成想,还是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将将踏进客栈门前的光亮之中,不及万藏踪欣喜,随着“噗噗噗”的响声后,那大堂竟是骤然陷入黑暗。
万藏踪始料未及,微微一愣,旋即便爆喝出口,“格老子滴!老二,你们搞快些上屋顶,前前后后都给老子围起来。”
“要的。”
百里长安手一挥,随着几个同门飞身而上,只片刻间便跃上了屋顶。
双脚轻轻落在屋瓦上,百里长安心思电转,指令连连出口,“老三去后头,老四去左边,老五去右边。”
几人纷纷应是,飞身而去,百里长安及时补了一句:“若是有所发现,呼哨为号。”
瞧着客栈大堂内的黑暗,万藏踪屏息凝神,静静地听了起来,待听得一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时,万藏踪一跃而去。
脚尖在下方的桌案上轻轻一点,万藏踪便已落在了那道呼吸声跟前。
这般粗浅的呼吸节奏,显然不可能是司空发出,想起方才在门口的惊鸿一瞥,倒是与那老者对得上。
万藏踪“刷”的一下自腰间拔出长剑,架在掌柜脖子上,恐吓道:“老不死滴,你要是不想死,就搞快些去把灯点上。”
那掌柜许是被吓得不轻,浑身轻颤一下,旋即又“哎哟”痛呼着身子朝后退去。万藏踪很是无奈地将手中的长剑稍稍移开一分,若是不这般做,不及老家伙点灯,只这般颤抖,便已先被长剑划过脖颈去了性命。
察觉到脖颈处的冰凉感离去,掌柜方才哆哆嗦嗦地答道:“好汉饶命。老朽这,这就去。。。”
片刻间,那老者便将三两个灯笼点亮,昏黄的火光重又将大堂内的黑暗驱散。想来,这老者定是对自家客栈极为熟悉。
万藏踪脑袋急转,却并未瞧见上方的楼道中,有那司空的身影。
忽而,客栈后方陡地响起一道破窗声,紧接着又响起一道呼哨声。
万藏踪一个激灵,身子一跃而起,脚尖在上方的房梁处一点,一拳轰向屋顶。
瓦片碎块自屋顶破开的大洞中“咻咻”落下,劈头盖脸地朝着房梁下的老者砸去。
老者收回望着屋顶上方的诧异目光,惊骇莫名地急急躲闪开去。
跃上屋顶,耳听得客栈后方响起一阵打斗声,间或有瓦片自屋顶滑落,砸在地面“啪啦”一声碎裂开来。
万藏踪脚尖在屋顶上急点几下,身形便如一道流星一般蹿将过去。
屋顶甚是黑暗,只听得一道道金铁交击声响,又有一声声痛呼传来,却瞧不见是怎样一幅场景。
万藏踪有些抓瞎,沉声喝道:“都退开。”
几人依言而退,但尚有一人来不及退开,被司空“噗”的一掌拍在胸前,身形离地而起,朝着斜后方屋顶上的万藏踪倒飞而去。
万藏踪飘忽地拍出一掌,将那人拦了下来。不及他开口,屋顶下方的黑暗中陡地响起一道衣袖破空声,那破空声微不可察,却是向着屋顶下方右侧而去。
“追!”
话音未落,万藏踪一跃而下,待落至地面时,他一拳击在客栈的墙体上。墙体“轰”的一下破开一个大洞,有微弱的火光自客栈内透出来。
再看万藏踪,竟是早已凭借着这一拳的反震之力飞身而起,朝着右侧那隐隐约约的身影追去。
火光自破开的墙体内透出,原本便已极为微弱,再想照亮客栈后方的街道已是不可能。
万藏踪只得凭借着前方传来的衣袖破空声追去,然而追到近前时,那身影竟是不知去了何处。
正当万藏踪不知该何去何从时,右侧的屋顶上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极了瓦片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一道道拳掌交击的“啪啪”声传来,万藏踪心头一动,脚尖在地上轻点,身形便再度一跃而上。
许是这般打斗毁坏了不少瓦片,下方的主人家被惊醒过来,嚷嚷道:“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在你爷爷房上撒野!”
这般一嚷,周遭的看门狗自是被吵醒。霎时间“汪汪汪”的狗吠连成一片,彻底将这夜晚的宁静打破。
万藏踪跃上屋顶,听声辨位,竟发现司空已然被几位师弟围在了当中。
虽是被围在了当中,可司空并未前冲后突左奔右撞,反而凭借着绝妙的身法,在几位师弟包围中飘来荡去,游刃有余地频频出掌,未落一丝下风。
几位师弟不时便会突兀地挨上一掌,发出一道道沉闷的“呃啊噗”之类的痛呼声。
听得这般狼狈声音,万藏踪怒上心头,既是为年纪一大把,修为却这般不堪的几位师弟,又是为那目中无人的司空。
一把扯开身前的师弟,万藏踪身形直闪,仅仅凭借着直觉,一掌拍向那夜幕中飘忽不定的身影。
这一掌竟当真拍中了司空后背右肩处,只听得“嗯”的一声闷哼过后,许是承受不住司空落下的重量,那前方的屋顶“轰”的一下破开。
在一片“啪啪哒哒”的瓦片落地声中,又响起一道略显沉闷的“咚”声,想来,司空定是已落了地。
待万藏踪奔至那屋顶破开之处,朝着下方黑洞洞的屋内瞧去时,屋子内“呼”的一下亮起一道昏黄的光线。
万藏踪一眼瞧去,却见下方屋子内有一五六十岁的老者,右手掌着一盏油灯,一脸惊骇地朝上头瞧过来。
万藏踪一跃而下,劈手夺过老者手中的油灯,四顾一番,却不见了那司空的身影。
“人哪去了?!”
万藏踪断喝一声,那老者吓得一哆嗦,手指颤抖着指向身侧的木门处。
除了万藏踪,老者实际上并未见到任何人影,但由于害怕,慌乱之中便朝门口处瞧去。
这一指,却见木门竟是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露出外间的一片漆黑来。
万藏踪一手挡住油灯前方,身形一闪,急急朝门口奔去。
司空自门口狂奔而出,旋即便觉得浑身元气有些阻滞,再不复先前那般顺畅。慌不择路下,偏头瞧得客栈那头露出的微微火光,司空竟是毫不犹豫地迅速奔了过去。
也许,对此时的司空而言,有光的地方,便有温暖,也有希望。
。。。
夜星街,灯火已少了许多。
先前一个个小摊前尚且有稀稀拉拉的三两个人影,此时却是尽皆归去,让夜星街显得更为冷清。
唯独没有多少变化的,也许便是那彻夜灯火通明的琼玉楼。与冷清的夜星街不同,琼玉楼喧闹依旧,想来,其中流连风月场所之人不在少数。
夜星街街尾,金雨寄蹲在一个小摊前,手中捧了一本泛黄的书册,就着昏黄的火光细细观瞧。
她那白嫩纤巧的手指前方,摆着一本本封面为深蓝色的书册,其上用白色笔迹写就一个个大字。
离洛早已瞧见了那些书册封面上的字迹,大多是些《鸳鸯戏水》、《三巡花楼》之类的读物。
先前离洛过来时随手翻了翻,里间多是些惹人脸红的内容。当然,金雨寄这般的小姑娘看了才会脸红,而如离洛这般的老男人,从头读到尾都不可能脸红,顶多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应罢了。
金雨寄许是寻到了一本好书,看得津津有味,眼睛都快盯进书中去了。看到动人之处,情不自禁感叹一声“唉,好可怜呢”。
那摊主扭头瞧瞧左侧的街道,见灯火越发少了,不由扭头瞧着金雨寄,说道:“姑娘若是觉着此书不错,不如买将回去细细看。夜已深了,老汉得回去喽。”
金雨寄将手中的书册移开,面上有着难掩的失落神情,仿佛被人抢了什么心爱之物一般。她偏头看向离洛,哀求道:“买下来好不好?”
离洛摇头,毫不犹豫拒绝了。这般苦情的故事,要多少可以讲多少,哪里用得着买。
不知为何,金雨寄竟是并未生气,只默默地将书册合上,抬头对卖书老者歉然道:“老人家,耽误您这般久,对不住。”
老者摆摆手,说道:“不妨事的。”
许是老者见得多了,竟是也未有所不满。想来,如金雨寄这般身无分文的爱书者,老者已是见过不少,打一开始便未对金雨寄抱有期望罢。
金雨寄转身就走,也不同离洛搭话。右侧那昏黄的灯火被金雨寄身形遮挡,在左侧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歪歪斜斜的影子。
李轻楼在前方的摊子后起身,瞧见金雨寄过来,开口问:“看完了?”
“嗯。”
瞧着金雨寄似乎兴致不高,李轻楼扭过头来,疑惑道:“怎的了这是?”
离洛嘴巴开合两下,最终淡淡道:“想来,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