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自敞开的房门悄然无声地溜了进来,轻轻地扑在离洛面罩之上。些许微凉渗入面罩,离洛似乎已闻着了那风中裹挟的阵阵花香,与成国那天气特有的干爽。
微风拂过离洛身侧,被后方的木墙所阻,旋即便又折了回来,带着桌上的油灯火焰轻轻摇曳。
木门边的躺椅之上,那老妪的身影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只在昏昏黄黄的火光中,余下离洛那随着摇曳的火光而不停摆动的影子。
忽而,屋中响起一道略显缥缈的苍老声音。那声音在笑,笑得有些渗人。
离洛没有动,似乎他并不打算动。他就这般静静地立着,听着那不停在笑的声音,面罩遮盖下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
那笑声似乎在屋中四处移动,以至于离洛听来,并不能确定老妪身在何处。离洛听得一阵,开了口:“老人家,你这身子,不知何时竟是好全了?”
那笑声顿了顿,再响起时,仍旧显得缥缈空灵,“年轻人,老婆子身子一向极好。只是听闻江湖出了个‘一贺止江落’,有人便托老婆子带句话,不知你可愿听来?”
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听听倒也无妨,离洛淡淡开口:“老人家请说。”
“你半月之内连挑五家宗门,已然坏了正道规矩。那人托老婆子告知于你,让你早日收手。”
离洛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我若是不呢?”
那苍老的声音开始笑起来,笑得片刻,这才缓缓道:“那,老婆子便不得不动手了。动手之前,老婆子还想多劝你几句,不知你可愿听?”
见离洛不置可否,那声音却是以为他默许了,接着道:“一人再大,始终大不过天。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可终归要识时务方能活得长久。你说呢?”
离洛轻轻地笑了,“老人家,对方许你多少好处?”
那苍老的声音停得许久,似乎思虑好了,方才继续响起:“黄金五十两。”
离洛差点气得跳脚,没成想自己堂堂一南国储君,竟是这般廉价,“老人家,你觉着,你的命,值多少银钱?”
那苍老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犹豫,开口道:“自是要比你多些。”
离洛开始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老人家,既是你的命更值钱,若是为了区区五十两黄金便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你觉着,值么?”
老妪呵呵一笑,“年轻人,原本你与正道作对,老婆子瞧着倒也畅快,可你若是不识好歹,便休怪老婆子不客气。”
离洛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老人家,既是同为左道之人,咱又何苦自相残杀?莫不如,老人家同小子一道,杀他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也不愧对先祖授业之恩。”
老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良久才道:“原本老婆子是有心的,只可惜已然应允过旁人,便不好再改道。”
离洛有些吃惊,“左道不是向来逍遥随性么?如何便不能改道?”
老妪声音突然低沉起来,“年轻人,你觉着,自己是人还是神?”
离洛被问得有些糊涂,脱口道:“老人家,你想说什么?”
老妪的声音再度响起,“是人便有所求,有所求便为人所用。年轻人,你可想好了?若是肯立即收手,老婆子便不为难你,若是不肯,只怕你今日是无法活着出去了。”
离洛摇摇头,说道:“不肯。”
老妪长长叹得一口气,不再开口。
略显空旷的木屋后方,昏黄的火光自灯芯处照射过去,又被重重黑暗淹没,再不得寸进。
忽而,在那光明与黑暗交汇之处,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刷”的一下自黑暗中飘出,朝着桌案前的离洛直奔过去。
这道模糊不清的影子,转瞬便已飞跃两丈之地,落在了桌案右侧。在这影子前方,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迅捷探了出来,宛如一条灵蛇,直取立在桌案前方的离洛脖颈。
离洛仿若未觉,只静静地立在原地。那灵蛇般的手转瞬便已袭至,自离洛脖颈前方穿透而出。
到得此时,这道急奔过来的身影带起的那一丝丝微风,将桌案上油灯的火焰轻轻吹斜,向着大门的方向微倒过去。只是这火焰刚倒,又立马被门口进来的微风扶正,旋即便微微晃动起来。
老妪立在桌案一侧,挡住了照射向斜前方的火光,她的影子,便在侧前方的地上晃动起来。
只是那影子微微晃动两下,又陡地消失不见。视线转向桌案一旁,那老妪的身影似乎也跟着消失无踪。
当老妪一掌穿透离洛的脖颈时,她立马便明了,那不是离洛,而是离洛留下的影子。老妪心中陡地升起一丝不妙,想也未想,下意识的脚下急点,朝着门口方向奔去。
老妪的身影一闪,在后方桌案投射过来的昏黄火光中留下无数道影子。那影子连成一片,朝着木屋大门方向而去。
老妪的身影连至门口,却陡地顿住,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拦了下来。
老妪在门口顿住一瞬,将自门口飘进来的微风阻断,以至于后方桌案上的火焰不再摇曳,自晃动中直起身来。
桌案上的火焰只稳住一瞬,当门口有一道轻微的“噗”声传来时,似乎有一道疾风自门口刮来,这火焰又猛地朝着木屋里侧倾斜。
老妪将将奔至门口,便瞧见外间的黑暗中,陡地冒出一只手掌,朝着她迅疾地拍了过来。
那只手掌仿佛来自天外,悄无声息,却又快若奔雷,转眼便已拍在老妪身上。老妪受了这一掌,身子不由自主地朝着木屋后方飞去。
老妪去势极快,比她方才奔过来时还要快上几分,以至于尚未来得及在空中留下一串影子,便一闪而过。老妪撞上后方的木墙,一道略显沉闷的“砰”声响起,打破了木屋中的静谧。
老妪摔在木屋后方木墙下的地上,过得片刻,她方才双膝着地,一手撑在地上,斜着坐起身来。将将坐起来,却又“哇”地吐出一口血。
老妪一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就这般坐在后方的昏暗之中,抬头定定地望着门口,眼神中透露出无人瞧得见的惊愕。
门口处缓缓进来一道身影,那身影一如先前的模样。昏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将那一袭白色长袍映衬得越发雪白。
离洛走得很慢,看起来像是在闲庭信步。这般凶险的场面,似乎于他来说,不过是寻常之事。
老妪瞧着离洛那透着莫名从容的身影,不禁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看破的?”
离洛淡淡说道:“一开始,你就不该让我背。”
这老妪无论是模样还是嗓音,都足以以假乱真,真得就连离洛都瞧不出来破绽。只是,所有的模仿,终究做不到完美无缺的程度。这破绽,恰恰出在老妪那身子上。
这世间,又哪有什么老妪,能够拥有那般柔韧与弹性皆尚佳的身段。若离洛是一憨憨少年,倒也不会多想,可他终归不是。
老妪沉默半晌,继续道:“可你中了我的不问香,即便不问香比不得滞气香的药性,但一刻钟内,你是无法运气的。”
面罩之下,离洛微微弯起唇角,“你说的,可是那淡淡的诱人花香么?”
昏暗之地的老妪略微一怔,喃喃道:“不,不可能的。既是你已闻过,不问香便已入体,一刻钟内,不该仍能运气,除非。。。”
离洛已走到老妪身前三步之地,许是有些得意,他竟是嘿嘿笑了起来,“除非,我有墨尘丹。”
老妪更为惊诧,“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离洛淡淡答:“墨尘丹虽是世间罕有,却并非没有。我有,很奇怪么?”
墨尘丹是世间最好的解毒丸,乃是以荒漠中一种极其罕见的植株根茎制成。因这植株通体发黑,其色如墨,制成的丹丸便被前人命名为墨尘丹。
用以制成墨尘丹的植株,传言早已随着荒漠向西迁移而绝迹。因着墨尘丹的解毒特性,其植株更是吸引着世人前仆后继地前往极西之地。但几百年来,无一人寻到那植株的踪迹,墨尘丹便也随之绝迹江湖。
老妪嗓音苍老依旧,“着实有些奇怪。”这般说着,老妪似乎瞧见了什么,探头朝门口望去,口中喊道:“师傅,救我!”
听得老妪的喊声,离洛扭过头朝门口望去,却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空荡荡的一片,哪里有什么人影。
老妪见离洛果真上当,身子一跃而起,双掌成爪,凶狠而又迅疾地抓向离洛脖颈。双爪转瞬即至,老妪已然触碰到离洛脖颈上的柔嫩肌肤,心中升起一抹惊喜。
照这般下去,离洛必然身死于此。等着她的,便是那晃眼的五十两黄金,以及武林中人的赞誉。虽说那赞誉不怎的紧要,可黄金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老妪惊喜只有一半,另一半随着双爪抓住的空荡,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老妪双眸中弥漫上一丝惊惧,只因离洛的身影,在她的眼前硬生生地没了。
方才她分明触碰到了柔嫩的肌肤,转瞬却没了离洛的踪影,当真是咄咄怪事。
老妪心生不妙,身形陡地朝着门口奔去。人的求生欲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可以无视任何事物的阻碍。哪怕,老妪明知敌不过离洛,却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老妪脚下轻点,身子瞬间腾跃而起,眼看便要脱离后方的昏暗,却不知怎的,老妪在空中陡地顿住。下一刻,老妪的身影被人拉扯着,“刷”的一下朝着后方木墙凶狠地撞去。
离洛身形陡转,在老妪跃起的那一瞬,果断扯住了对方的胳膊,旋即一运气,便将老妪拉扯回来,“轰”的一下甩在木墙上。
木墙再度被撞,许是已到了承受极限,在那“砰”的撞击巨响过后,木墙“哗啦啦”的破碎开来。片刻之间,木屑纷飞而起。一半越过了昏暗,在昏黄的火光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半仍旧留在昏暗之中,飘飘洒洒地落在老妪身上。
老妪接连吐了几口血,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似乎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老妪喘着粗气,“呼呼”的声响一刻不停。
离洛站在外侧的昏黄火光中,盯着躺于地上的老妪半晌,这才在老妪跟前蹲下身去,开口道:“老人家,说说吧,谁让你来的?”
老妪仍旧不停喘气,似乎并未听到离洛的问询。也许听到了,只是不肯回答。
离洛似乎很有耐心,淡淡开口:“老人家,你怕死么?”
老妪自然是怕的。只是与离洛的威胁相比,整个成国江湖正道的威胁更大。
没有等来老妪的回答,离洛似乎了然了,他朝着老妪面庞伸过手去,“既是怕死,为何要来杀我呢?难不成,你的命,值不了五十两金么?”
这般说着,离洛在老妪面庞上摸索一阵,取下了遮盖老妪面庞的东西。离洛将那东西捏在手里,移出昏暗,就着昏黄的火光细细一瞧,转瞬却是微微皱起了眉。
在离洛的手心处,静静躺着一张皮,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面皮。
这人皮面具于离洛而言,显然是一种新事物,一种令人直犯恶心的事物。离洛能想象得出,这般面具是从何而来。那样的场景,让他直欲呕吐。片刻之间,离洛手一扬,那面具便自破开的木墙飞了出去,再不见踪影。
将老妪自昏暗中提溜出来,昏黄的火光映照下,一张俏生生的脸映入离洛眼帘。
新月般的眉微微弯起,星星般的眼扑闪着疑惑与惊恐,微微上扬状似微笑的双唇因着急促呼吸而轻轻开合。
瞧着这般漂亮精致的面庞,离洛呆愣一阵,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心乱。
许是瞧见离洛无措的举动,这女子开始娇笑起来,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只是她笑得两声,又引来一阵咳嗽。
离洛虽是有些小尴尬,好在有面罩遮脸,倒也让人瞧不见那丝赧然,“姑娘,若是你不肯开口,该当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少女又咯咯笑得两声,说道:“你待怎的?难不成,要杀了奴家?奴家这般可爱,你当真忍心下手么?奴家瞧你也不似那等粗豪之人,索性便放奴家离去嘛~”
这女子说到最后,却是开始了撒娇大法。那嗲嗲的声音,让离洛直觉不寒而栗。
离洛略定心神,正要开口时,一阵异常的响动,不知从何处而来,随着微风飘进了离洛耳中。。。